她抱住流火,喃喃低语道:“只这一次,求求你,只这一次,好不好?”
流火一时心乱如麻,颜清漆黑的头发上带着一丝淡淡的香气,被一个赤裸的美女抱着,只要是一个正常的男人,都会有所反应。
流火仰起头,他自啖鬼那一边继承来的天性,一直潜伏在身体之内。只是因为他很早便遇到了璎珞,对璎珞的爱使他不像啖鬼一样,四处寻花问柳。而目前的情形,软玉温香,便在怀中,再淡然的男人,也难免会心动。
他知道若是再这样下去,他只怕便无法抵抗诱惑。他蓦然盘膝坐下,双手交叉,环抱于胸前,低声默诵经文。
然而颜清却不愿轻易放弃,流火坐了下来,她便坐在流火的腿上。手指轻抚着流火的胸膛,低声道:“你何必抗拒我?我不美吗?”
流火索性连眼睛也闭了起来,即不看她,也不回答。然而颜清的手却轻抚过他的全身,正在一点一点地摧毁他的意识。
§§§第三节
雾忽然散了。
紫羽看见天上明朗的月光,是一轮满月。月光清幽幽地照着地面,四周的石屋之上,都因月光而反射出淡淡的蓝色。
她与破邪已经在这城中走了许久,城中的道路蜿蜒复杂,越是深入,就越是无法辨认方向。
雾散了以后,周围的景物就变得清晰可见,然而却仍然迷离错踪。远远近近的石屋,看起来是如此的相似,使人轻而易举地迷失于其中。
紫羽停下脚步,指了指身边的石屋,“我们好像已经走过了这个地方。”
破邪亦停下脚步,看了一眼,“似乎走过,又似乎没有。”
紫羽喟然叹道:“想不到乾闼婆城是这样一个地方。”
破邪道:“乾闼婆族人精通幻术,他们住的地方据说是世上最神秘的地方,真的是名不虚传。”
紫羽道:“寻香会在什么地方呢?”
破邪想了想,“他是乾闼婆族的宗主,自然是在香气最盛的地方。”
然而香气若有若无,那些路边的水晶人皆发出淡淡的香气,想要找到香气最盛之处,也绝非易事。
两人继续前行,每到一个岔路口,就在路边的石屋上刻下记号。但他们很快就又走回刻着记号的地方,显然他们正在不停地兜圈子。
他们便选择另外一条路,然而走不多久,又回到刻有记号的地方,似乎无论如何,他们也无法走出这个小小的范围。
破邪跃上一间石屋向着远处望去。前后左右俱被雾所笼罩,只有他们处身的这一小块地方是没有雾的。
蓝色的月光照着地面,在地上映出一个圆形的光环。
破邪忽然道:“今天是十五吗?”
紫羽摇了摇头:“不对啊,应该只有初十。”
两人一起抬起头,天上的月亮虽然显得比平时更大更圆,但那却真的是一轮月亮,月兔的影子也与平时无异。
破邪沉声道:“我们似乎无法走出月亮照射的范围。”
紫羽道:“难道是妖怪?”
破邪摇了摇头:“感觉不到妖气,月光也与平时无异。”
紫羽忽然道:“前面有人。”
不远的前方站着一个白衣女子,以破邪与紫羽的耳目居然都不知她是何时出现的。那女子脸色苍白,目若点漆,眉如春山,居然是一个美丽绝伦的女子。
两人互视一眼,这女子身上全无妖气,甚至带着一股超凡脱俗的神仙之气。
破邪拱手道:“请问小姐是何人?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那女子轻轻瞟了两人一眼,仰首向天,“有月亮的地方,就会有我。”
破邪问道:“有月亮的地方就会有小姐?莫非小姐是月中仙子?”
那女子居然并不否认,淡然微笑道:“不错,我正是月中仙子。我名叫玉蟾。”
紫羽一怔,她不曾到过月宫,也不曾见过玉蟾,但她却知道玉蟾的传说。她道:“玉蟾仙子不是已经被西王母封印在月中之城吗?你若是她,你是如何出来的?”
玉蟾仍然仰首望天,“有月亮的地方,就会有我,你们不见月光正照着你们吗?”
两人也不由抬头望向天空,那一轮圆月清泠泠地挂在天上,似乎正在嘲笑世人的愚昧无知。
破邪只看了一眼,便又低下头:“你是如何到这里的?你和乾闼婆王又是什么关系?”
玉蟾却不答他们的话,反问道:“你们是一对情侣吗?”
紫羽脸一红,没有回答。破邪道:“是又如何?”
玉蟾微微一笑:“你可知我最恨什么?”
破邪道:“什么?”
玉蟾的脸上现出一丝肃杀之气:“我最恨这世间的情侣,也最恨这世上的谎言。”
破邪皱眉道:“我们是不是情侣又关你什么事?难道你曾经被人遗弃,因而迁怒于人?”他并不曾听闻过玉蟾的故事,只是据常理推测,一个如此美丽的女子居然会痛恨世间的情侣,只可能是受过男人的伤害。想不到他这推测,正好说中了玉蟾的心病。
玉蟾冷笑道:“世上皆是忘恩负义之辈,尤其是男人,得到了一个女子之后,就想着其他的女人,从不曾有一丝一毫的忠心。而女子更加可恶,明知会被男子遗弃,却还对男子不离不弃,把缥缈的希望寄托在他会收心养性,最终回到自己的身边。更有些女子,爱恋上别人的丈夫,不惜私下苟合,就算那人的妻子是自己的姐妹好友,也全都忘记了。你说这世上的情侣是不是很该杀?”
她说得义愤填膺,破邪却无动于衷,道:“就算如此,又关你什么事?你即非专司情爱之神,对人间的情侣指手画脚,是不是有点越俎代庖?自然会有司情之神管理此事,又与你何干?”
他这番话倒说得玉蟾一愣,她以为破邪必会与她争论一翻,证明世间有矢志不渝的情人,但想不到,破邪根本对这个话题全无兴趣。
她目光一转落到紫羽身上,“你相信这个男人会一直对你好吗?他会一直喜爱你,直到生命的尽头吗?你明知他喜欢的另有他人,为何还愿意如此委屈地留在他身边?”
她这句话亦是说到紫羽的心上了,她不由得看了破邪一眼,心道,他心中喜欢的人明明是璎珞,和我在一起,只怕是同情可怜我罢了。
她心念这样一转,玉蟾便立刻知道了。玉蟾冷笑道:“你也不能相信他会一直喜爱你吗?若是以后,璎珞再次出现,你以为这个男人还会留在你的身边吗?”
破邪道:“你罗里啰嗦说那么多干什么?你这个人明明应该是个神仙,为何说出的话一心只想挑拨别人,居心如此不良,是如何成为神仙的?”
玉蟾冷笑道:“若是你们全无嫌隙,我又如何能够挑拨,根本就是你们之间的情义不够坚定,才会给人以挑拨的机会。”
破邪道:“那是我们的事情,到底与你有什么相干?既然你能在这里出现,一定是与乾闼婆王有所瓜葛,你快告诉我,如何才能找到他。”
玉蟾微微一笑:“你想要找到他并不难,其实这城也没有什么神秘的,人们之所以会迷失在里面,不过是因为人们经常会迷失自己的心。一切幻境皆是由心而生,由心而起。你们迷失在这幻境之中,不过是因为你们的心迷失了而已。”
破邪道:“不要再说这些废话了,若是你再不告诉我乾闼婆王在哪里,我可就要不客气了。”
玉蟾叹道:“这是废话吗?我已经指点了你们一条明路,你们找不到罢了。若是你们的心不再迷失,这乾闼婆的幻境就根本不存在。”
破邪心里一动,似若有所悟,他心里思索,世上的万物本是由心中生出的幻象,而幻术更加是幻象中的幻象,乾闼婆族的幻术如此厉害,无非利用了人心迷乱的弱点。若是可以心清无物,全无挂碍,也许幻术就不攻自破了。
虽然想到这一点,但如何才能真的做到心无挂碍,却是非常艰难。
破邪全未发觉,他陷入深思之时,玉蟾的脸上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身子轻转,便如同一缕轻烟般消失在月光之中。
天空的月亮仍然一动不动地挂在他们的头顶上方,无论他们如何走,也无法离开月光照射的范围。
他们本以为浓雾所笼罩的乾闼婆城是一个噩梦,想不到,在如此明亮的月光下,居然是另一个更加可怕的噩梦。
紫羽终于坐倒在地,“我们走不出去了吗?”
破邪握住她的手:“你已经放弃了吗?”
紫羽泛起一丝苦笑:“也许这只是一个幻境,其实根本就没有月亮没有乾闼婆城。这些日子,我一直提心吊胆地过去,唯恐有一天早上睁开眼睛,你便不在我的身边了。其实我的生命也是一个幻境,因为一个虚无缥缈的希望而延续下去。我常想,那希望并不真的存在,只不过是我的一厢情愿罢了。”
破邪默然,他仍然握着紫羽的手,坐在她的身边,两人一起抬头看着月亮。
“有人说不可对着月亮起誓,因为月亮阴晴圆缺,变化得太快,所以对着月亮许下的誓言是不可以相信的。其实我也不想起什么誓,因为没有任何誓言可以约束我。我只是想问你,你相信我吗?”
紫羽转头望向他,他并不曾看她一眼,只一味地仰着头看着天空的圆月。她低声道:“我怎么会不相信你?但是,我却也知道,在你的心中,璎珞从来没有淡去过。”
破邪微微一笑:“你在和一个死去一百年的人吃醋。”
紫羽垂下头:“正因为她死了,所以我再也不可能与她争什么,她在你的心里,永远都是最重要的。”
破邪侧过头,盯着紫羽的侧面:“你要我怎么样?难道要我忘记她吗?”
紫羽摇了摇头:“我知道你不可能,其实我们又有谁能够忘记她?”
破邪道:“既然我们都不能忘记她,为什么我们不可以一起记住她?也许在一百年前,她是我心中最重要的女人,但时至今日,能与我一起看月亮的却只有你了。”
紫羽心里又是悲又是喜,笑道:“可惜是假的月亮。”说完话,眼泪却又涌了出来。
破邪用手指揩去她脸上的泪水,“又是哭又是笑,你都多大的年纪了,还像个小孩子一样。”
紫羽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你是否见过我的本来面目?”
破邪点点头:“见过了。”
紫羽小心翼翼地问:“怎么样?”
破邪有些奇怪,“什么怎么样?你是说你本来的面目吗?那个老太婆?太可怕了。”
紫羽呆了呆,嗔道:“用不着说得那么直接吧?”
破邪道:“真的很可怕,难道你要我说你是个老太婆美人吗?”
紫羽怒道:“你还说!”伸手便要打他。
破邪却捉住她的手,笑道:“又不生气?女人真是奇怪,为了不相干的人随便说了几句话,就会流眼泪。”
紫羽撅起嘴:“什么随便说几句话,她说的话句句都有道理。”
破邪道:“好了,不要再争了,快点走出这月亮吧!”
紫羽忽然道:“她刚才说,一切的幻影只是由心生出来的。是否是因为我们太在乎这些石屋和街道了?”
破邪点头赞道,“你说得对,也许不用眼睛去看,结果会全不相同。”
两人手牵着手,闭上双眼。风在耳边轻轻掠过,有空气流动的地方,就会有风。夜叉和迦楼罗都是风的精灵,只有在风中,才会感觉到母亲一样的温暖。
两人脸上都露出笑容,破邪道:“让风带着我们走出去。”
紫羽道:“有风流过的地方,必然有通路,只要随着风走,就一定可以离开这里。”
他们也不睁开眼睛,以周身最敏感的神经感受着微弱的风,风中亦带着一丝淡淡的香气,在风的尽头,也就是路的尽头,是否就是寻香在等待着他们?
两人似已被风吹起,却逆风而行,奇异地穿过了面前的石屋,到达月轮之外。
空中的月亮似也知他们已经走出了这个幻境,月光一下子黯淡下来,浓雾也再次升起。两人睁开眼睛,虽然走出月轮的范围,却仍然在乾闼婆城中。
破邪努力辨认着空气之中的香气,他伸手向着北方指了指,“他在那个方向。”
§§§第四节
谢灵运觉得,他一定是在做一场噩梦。
自刘裕和无双一下子消失不见开始,他便不得不独自面对着嘲风可怕的眼神。他从来没有想到,一个男人会以一种如此情意绵绵的目光看着另一个男人。而更可怕的是,他就是那个被注视着男人。
他是一个正常的少年,绝无断袖之癖。娈童在上层社会并不是什么特别令人惊异的事情,他的一些好友,也有这种嗜好。事实上,能够有娈童的男子,必然是出身世家,家财万贯。以他的家事背景,就算真的有此嗜好,也不是什么出奇之事。然而那是他将别人当成娈童,而不是像现在这般,被一个男人以如此暧昧的目光盯着不放。
他只觉得全身发冷,连血液都似要停止流动了。
他也不敢看嘲风一眼,只是低着头不停地疾走,希望能够快点找到无双和刘裕。只要不单独和这个莫名其妙的男人在一起,他就会觉得好受得多。
然而他越是怕嘲风,嘲风却偏偏不愿意放过他。他忽然上前来拉住他的手道:“这个地方,我们刚才已经走过了。”
谢灵运吓了一跳,连忙甩开手,“是吗?这里看起来都是一样的。”
嘲风的脸上立刻露出讨好谄媚的神情:“那也可能是我看错了,也许没有走过。”
谢灵运哆嗦了一下,忙道:“不如我们分开来找吧!”他说完话,立刻转身就跑,希望能够摆脱嘲风。
然而嘲风却道:“不行,我不放心让你一个人去找他们。这个地方很危险,我们一定要在一起。”
谢灵运额上渗出冷汗:“不必了,我们还是分开更安全一点。”
嘲风道:“怎么会?万一你有危险,我可以救你。”
他箭步如飞,紧追不放。他越是追,谢灵运就跑得越快。一不留神,一头撞在一个水晶人的身上。谢灵运只觉得头一阵晕眩,便在地上。
眼见嘲风大惊失色地跑过来,一把抱住他,紧张地问:“你怎么样?要不要紧?”
谢灵运又是一惊,他的头上被撞了一下,其实也没有什么大碍,但见嘲风这样紧紧地抱着他,他只觉得脑袋里轰得一下,又是好气又有点好笑,血一上涌,居然便昏了过去。
隐约间,他似乎回到了健康谢家的宅第。
谢家与王家比邻而居,住在城中的一条小巷子之内。因为两家都是朝中大吏,出入皆穿乌衣,这条巷子被城中人称为乌衣巷。
他迷迷茫茫地走回谢家,看见许多家仆正在收整行装。他站在边上看了一会儿,忽见一个中年管家走了出来,大声道:“仔细着点,别落下什么东西。”
他看了看那个管家,觉得甚是面善,却又一时想不起来。忽听一个家人问道:“墨管家,几辆马车都装满了,还是不够。”
他才猛然惊醒,原来这个中年管家居然是他的小厮谢墨儿。他便有些狐疑起来,谢墨儿应该只有十五六岁,怎么现在却成了中年人。
他走过去问:“墨儿,你们收拾行装,要去哪里?”
谢墨儿似乎才看见他,行了一礼道:“主人,您怎么忘了?您被贬了官,现在我们一家都要回会稽去了。”
“贬官?!”他吃了一惊,“为何会被贬官?”
谢墨儿叹了口气:“主人,您别这么难过了,小心身子。”
他呆了一下,也不再问,走入谢宅。来往的人们纷纷向他行礼,“老爷,您回来了!”
老爷?不是都叫他少爷的吗?
他走入自己的卧房,眼睛落在一面铜镜上,他才猛然发现,他居然已经是一个中年男子。
他便更加迷糊起来,也不知是梦是真。门外传来谢墨儿呼唤他的声音:“老爷,都收拾停当了,我们走吧!”
他便迷迷茫茫地走出门,上了一辆马车。一路车行,向着他的老家会稽行去。路上听见谢墨儿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谈话,他才知道,晋的天下已经亡了,如今是刘宋天下。刘裕是开国的君主,只是死得早,当今皇上是刘裕的儿子刘义隆。他虽然觉得吃惊,为什么他会什么也不知道?但又觉得理所当然,似乎自己真的已经活了几十年,是一个中年人了。
不数日到了会稽老家,谢家在会稽是几世的旺族,根基尚在,仍然过着门阀贵胄的生活。他却因为被贬官的原因,心中颇为不满,日以继夜地酒色笙歌,不务正业。只偶尔,写上一两首小诗。
忽然有一日,谢墨儿惊慌失措地跑进来,大叫:“主人,不好了。”
他已经喝得半醉,醉眼惺忪地问:“何事慌张。”
谢墨儿道:“皇上听信谗言,以为主人被贬之后,就心怀不满,日日纠集士子针砭朝政,已经派了司徒刘义康来捉拿主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