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教材教辅中学文学读本(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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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舞台一角

作为新文化运动的重要一翼,中国现代话剧和舞台艺术的发达,同样充满了缤纷色彩和曲折起伏。中国话剧起源于19世纪末对传统戏曲加以改造的新剧和文明戏,五四时期在进步知识界的热情倡导下,大量外国剧本和舞台演出实例被介绍引进,促进了中国话剧在“爱美剧”(根据英语amateur翻译而来的名词,意为业余的、非职业性的戏剧)的名目下正式确立,戏剧专门学校,专业编剧、导演和演员随之出现,并逐渐走上职业化的道路。20世纪30年代随着中国知识阶层的急遽分化,大批戏剧工作者纷纷“向左转”,促成“左翼戏剧运动主流十年”,大批职业剧团形成并活跃于大都市,曹禺等剧作家脱颖而出,并留下《雷雨》等中国现代戏剧的经典之作,与此同时,表演艺术、导演艺术、舞台美术、演剧美学等也得到长足发展,为下一时期即抗战时期话剧艺术在战争环境下向广大的国境之内全面普及奠定了人才和技术基础,并进而在40年代达到较为繁荣和成熟的阶段。从50到70年代,话剧和其他文学艺术门类均被纳入统一管治之下,文学艺术活动由个体性的创造性活动变成了国家行政活动中的常规性工作的一部分,导致了国内文学艺术生产和消费秩序的反复剧烈震荡,造成不应有的损失。

80年代以降,随着社会政治经济文化领域的全面“拨乱反正”,情形有所改观。迄于20世纪末,中国现代话语和舞台艺术又面临了消费文化的新挑战,其未来的发展之路何在,尚待探索。

日出(选场)

曹禺

作者信息:

曹禺(1910—1996),原名万家宝,出生于天津一个封建官僚家庭。1922年入南开中学,开始写作小说和新诗。1930年由南开大学转入清华大学西洋文学系,广泛接触欧美文学,深为古希腊悲剧所吸引。1933年创作了处女作《雷雨》,震动了当时的戏剧界。以后又陆续创作了《日出》、《原野》、《北京人》、《家》等经典剧作,使中国的现代话剧剧场艺术得以确立,中国的现代话剧由此走向成熟。

他们已经坐在一个简陋的小店里。看得出,这里绝不是陈白露该来的地方。又挤又脏的屋里,那些车夫、小贩,穿着寒酸的人,因为她的到来都显出隐隐的不安。

陈白露满不在乎地坐在一条木板凳上,伙计有些紧张地站在她面前。

伙计:您,您想吃点什么?我们这儿,只有馄饨、煎饼果子。

陈白露:就来两碗馄饨吧。

馄饨端上来了,陈白露也不怕烫,立刻就吃起来。

方达生默默地看着她。陈白露抬起头。向他笑了笑。

陈白露:吃呀,好吃极了。

方达生依然看着她。陈白露吃完了自己的一碗。

陈白露:你为什么不吃。

方达生:我不饿。

陈白露:(认真地)真的?

方达生笑了。

陈白露:那我替你吃吧,我可饿了。(她调皮地一笑)小时候,我记得有一次我一连吃了四碗哪。

陈白露端起方达生的那碗馄饨。

方达生:是么?(脸上露出愉快的颜色)今天,我看了你一夜晚,就这会儿,还像从前的你。

陈白露愣愣地对着方达生看了一会儿,垂下眼睛,默默地吃着。

他们走在一条狭窄的街上。四周更加昏暗了。两个人的脚步声在石头的路面上清晰孤寂地响着。

陈白露:(轻轻叹了一口气)达生,我从前真的有过那么一个时期,是一个快活的孩子吗?

她并不期待回答,一个人继续向前走。

方达生看着她的背影,他的面孔因紧张而变得僵硬了,然而,他终于鼓足了勇气,他跑了几步,追上她,一把抓住她的胳膊。

陈白露被拉得担过身来。

方达生:(激动地)竹均,跟我走吧,只要你肯跟我走,就可以像从前一样快活、自由……

陈白露直直地盯视着他,有一瞬间,她的眼里似乎闪过一层泪光,但转瞬即逝了。她微微地笑了笑,那微笑流露出无言的悲哀。

陈白露:自由?哪里有自由!(望着他)你在说什么呀。

方达生:(看着她的眼睛,随后低下了头)我说的是真心话。

陈白露:你那么老远跑到这儿来,难道是为了这个吗?

方达生:(喃喃)学校来了一个新老师,我请他替我代一段课,我……(他猛地抬起头)我就是为了来看你,来找你的。

陈白露:(停顿片刻)现在,你认为这值得么?

方达生:不,竹均,我看你这两年的生活已经叫你死了一半,不过我来了,我不能看你这样下去,我一定要感化你,我要——

陈白露:(忍不住笑)什么,你要感化我?

方达生:我现在不愿跟你多辩,我知道你觉得我很傻,不过我还是要做一次请求,我希望你跟我走。请你慎重地考虑一下,最好在二十四小时以内给我一个满意的答复。

陈白露:(做出惊吓的样子)二十四小时!天哪,要是到了你的期限,我的答复是不满意的,那么——怎么样?

方达生:那——那我就离开你。我要走得远远的。

微笑从陈白露唇边隐去——她看见了方达生的脸上那真挚的苦闷的神情,她被他的这种神情感动了,自然而然地伸出手,想去抚摸一下他的脸颊。但是,突然她的手在半空中停住了,她意识到这个习惯的动作意味了些什么,意识到了自己现在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她的脸色变了。

陈白露:(恢复了她那玩世不恭的语气)那么,好,你先等我问你一句话。

方达生:(怀着希望)什么?

陈白露:(满不在乎的样子)你有多少钱?

方达生:(没有想到)我不懂你的意思。

陈白露:不懂?我问你养得活我么?

方达生惊愕得说不出话来。

陈白露:(索性更彻底地)咦,你不要这样看我!我要人养活我,你难道不明白么?我要舒服,你不明白?我出门要坐汽车,应酬要穿好衣服,我要玩,我要花钱,要花很多很多的钱,你难道不明白?!

方达生:(冷酷地)竹均,你已经忘了你自己是个读过书的人,还是个书香门第的小姐!

陈白露:你知道么?我还是社交明星,演过电影,当过红舞女呢。

方达生:(望着她,不知说什么)你变了,你简直叫我失望,失望极了!

陈白露:失望?

方达生:(痛苦地)失望,嗯,失望,我没有想到你已经变成这么随便的女人。我在几千里外听见关于你种种的事情,我不相信,我不信我心里最喜欢的人会叫人说得一钱不值。我来了,看见你一个单身的女人,住在旅馆里,交些不三不四的朋友,这种行为可是放荡、堕落——你要我怎么说!

最后一句话,他几乎是喊出来的。陈白露也突然火了。

陈白露:(咄咄逼人地)你怎么敢说我堕落!你怎么敢当面说对我失望!你跟我有什么关系,你这么教训我。

方达生:(顿住了,片刻)自然,现在我跟你没有什么关系。

陈白露:(不放松)难道从前我们有什么关系?

方达生:(嗫嚅)自然也不能说有。(低头)不过,你应该记得你是很爱我。我也是。现在……现在我看你这个样子,你真不知我心里头……

他不想再说下去。

陈白露:(略带嘲讽地)你心里头?

方达生:对了,“心里头”,我就是这么一个人,永远在心里活着。可是你,(他看了看陈白露)你倒像是很得意的?

陈白露:(冲口而出)为什么不呢!我一个人闯出来,不靠亲戚,不靠朋友,能活就活,不能活就算。到了现在,我不是好好活着,我为什么不得意?

方达生:你以为你弄来的钱是名誉的么?

陈白露:(吃吃一笑)可怜,你这个书呆子,你知道什么叫名誉?我这儿很有几个场面上的人,银行家、实业家,假若你认为他们的职业是名誉的,那我弄来的钱要比他们还名誉得多。

方达生:可你这样的做法——

陈白露:我怎么样!我爱钱,我想法子弄钱,可我没有把人家吃的饭便抢到自己的碗里,我没有挖空心思骗过人,害过人,我的生活是别人甘心情愿维持的。因为我牺牲过我自己,我对男人尽过女人最可怜的义务,我享受着女人应该享受的权利。

方达生:(望着陈白露明灼灼的眼睛)难道你就不需要一点真正的感情、真正的爱?!

陈白露:(略带酸辛)爱?什么是爱情?(她看了方达生一眼,疲倦地微微笑了笑)你真是个孩子。

她向前走去,他们不再说话了,各自沉浸在翻腾的思绪之中。陈白露把皮大衣更紧地裹在身上。忽然,她站住了。

方达生抬起头。

在他们前面不远的地方,一些披着报纸麻袋的人,瑟瑟地紧靠着墙根,挤在一起。在黑暗中,如同一片鬼影。

一张张惨白的脸。一双双空洞的眼睛里,生命正渐渐让位给死亡。

方达生呆住了,他向前走了两步。陈白露突然厌恶地扭转身,要走开。这时,响起了一个声音:“陈小姐!”

陈白露不由回过头,茫然地四下看着,就从那群“鬼影”中,走出了一个人,或者说一个还有一口气的人。他摇晃着,在陈白露面前站住了。

那个人:(嘴唇微微地动了动)陈、陈小姐。

陈白露惊愕地看着这张可怕的脸,她终于认出了,这,就是那个曾经在募捐会上,走到她面前,说“亲你一下”的年轻人。现在,在这张脸上已经难以分辨年龄了。

那个人:(索性无赖地)白露,给点儿吧,我这儿给你跪下了。

他“扑通”跪在地上。

陈白露向后退了一步,她感到恶心,慌张地打开皮包,掏出两张票子,扔在地上。

那人一把抓过钱,连一句话也没说,站起身,头也不回地跑开了。几乎就在路边,一个小铺子还亮着灯,他冲了进去。

在小铺里,颤抖的手把钱递过去,于是,一个人往那几乎已是透明的胳膊上扎了一针。一针劣等的吗啡。立刻,一切的一切都可以忘记了。

马路上,那些身上披着报纸与麻袋,一刻也忍受不下去的人,把陈白露围住了,伸出一只只瘦得叫人害怕的手,疯子般地:“小姐,太太,给点儿,给两个吧!”

陈白露眼睛里充满着恐惧,她下意识地死死抓住方达生。

正在这时,一辆汽车揿着喇叭,风驰电掣地开过来,在很近的地方猛然刹住。车轮发出刺耳的尖叫。

刹那间,“鬼影”消失了。就像从来也没有出现过一样。大街空荡黑暗,只有陈白露和方达生孤零零地站立在马路中间。

车灯照在他们身上。车夫打开车门走下来。

车夫:陈小姐,潘经理让我来接您回去。

陈白露走上旅馆的楼梯,方达生跟在后面。她走在门廊里,向自己的房间走去。

茶房王福升在她身后出现,紧追了两步。

王福升:(手里拿着一叠账单)陈小姐!

陈白露:(站住)干什么?

王福升:您的账单。

陈白露:(蹙起眉毛)你没看见我有客么?

王福升瞟了一眼方达生,躬了躬身子。

王福升:是,小姐。是潘四爷让我把账条交给你,他老人家已经把账都还了。

陈白露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她没有说话,伸手接过那叠账条。

王福升:小姐。

陈白露:还有什么事?

王福升:你屋里来了不少客,呆了一晚上了。

陈白露:谁?

王福升:顾八奶奶、刘小姐、胡四爷……

陈白露:(一摆手)行了,知道了。

她疲倦地合上眼睛,又慢慢地睁开。

陈白露:现在几点?

王福升:已经两点来钟了。

陈白露:(自语地)他们为什么还不走?

王福升:(向陈白露的房间溜了一眼)在这儿,又是吃,又是喝,有的是玩的,谁肯走?

陈白露:(突然笑了笑)是哇,这儿是他们玩的地方。

她扭身向房间走去,在快到门口时。

方达生:竹均,我不想进去了。

陈白露站住,缓缓回过头。

陈白露:怎么,你要走么?

方达生没有回答,从口袋里掏出车票。

陈白露:(拿过车票,原来是两张)你真的买了两张——哦,连卧铺都有了。(笑了一下)你想的真周到。

她把车票撕成两半,扔在地下。

方达生:你,这是什么意思?

陈白露默默地看着散落在地上的车票。片刻,她抬起头——一个盛装的美丽的女人,孤单地站在旅馆的走廊上,目光中含着恳求。

陈白露:(轻声地)别走,住两天,陪陪我。

房间的门突然敞开了。满屋的人大声嬉笑着,站在门口的顾八奶奶一眼看见了陈白露。

顾八奶奶:(乐得声音都走调了)露露,宝贝儿,乐死我了,我受、受不了了,哎哟……

刘小姐:(也看见了陈白露)白露,快,快来。顾八奶奶要和胡四唱《坐楼杀惜》呢!

胡四:(烟容满面,一脸油光,拿着一块手绢,扭扭捏捏地走了两步)台步要轻,眼神要活翻,出台口一亮相,吃的是劲儿足,就这样……

一阵哄笑,喝彩。

延伸阅读:

曹禺有中国的莎士比亚之称,他最经典的代表作品《雷雨》多次被搬上舞台。

编后小语:

《日出》是曹禺继《雷雨》之后一次新的艺术探索。戏剧的场景由家庭移向社会,同时展现着大都市的两个典型环境:高级旅馆与三等妓院。他用极其简洁的笔法勾勒了“不足者”与“有余者”两个对立的世界,以表达他对那个“损不足以奉有余”的不公平的社会的抗争。

剧中最令人难忘的人物,当然就是作为这个繁华都市产物与象征的交际花陈白露,她游刃有余地周旋在顾八奶奶、胡四、潘月亭、乔治张这些形形色色的人物当中,而只有年轻时的恋人方达生的出现,才唤醒了她对过去往事的回忆,此时我们发现的是一个完全不同的陈白露:一个单纯、善良,充满朝气的陈白露。但这只是昙花一现罢了。当她撕毁火车票的时候,实际也就宣告她永远回不到过去的理想家园,把自己彻底“卖”给了这都市的高级旅馆,她再也飞不动了,她的结局就如同繁漪一样,只能是在无望的挣扎之中,被彻底地湮没在这个高级旅馆里。

整部作品就像是一幅光影明朗的后期印象派画作,而陈白露就是其中最亮的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