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教材教辅中学文学读本(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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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小说世界(23)

队伍走到妹妹身边的时候突然冲出了一道身影。是那个女人。由于过分猛烈,她一下子扑倒在地了。当她重新站立起来的时候她的头发全都散了,很厚的眼镜也掉在了地上。她伸出双手,一把就揪住了妹妹的衣襟,疯狂地推搡并疯狂地摇晃,而自己的身体也跟着前合后仰。她花白的头发在空中乱舞,透过乱发,妹妹看到了女人极度近视的瞳孔,凸在外面,像螃蟹,妹妹当然还看到了失去门牙的嘴巴,黑乎乎的,像一只准备撕咬的蛐蛐。女人把鼻尖顶到妹妹的鼻尖上去,发出了歇斯底里的尖锐喊声:“就是你没让我死掉,就是你,就是你!”妹妹的小脸已经吓成了一张纸,妹妹眼里的乌黑灵光一下子就飞走了。只有光,没有内容。妹妹看见鬼了。妹妹救活了她的身体,而她的灵魂早就变成了溺死鬼,在小青的面前波涛汹涌。女人的双手被人掰开之后妹妹就瘫在了地上。目光直了。嘴巴张开了。

妹妹小青再也不是妹妹小青了。妹妹小青不会害羞了。妹妹小青再也不是小妖怪了。

父亲没有揍我。母亲也没有。

寒假过后妹妹再也没有上学。她整天坐在家门口,数她伤残的指头。只要有人高叫一声:“小妖怪,跳一个!”妹妹马上就会手舞足蹈起来。妹妹在这种时候时常像一根上满了弦的发条,不跳完最后一秒,她会永远跳下去,直到满头大汗,直到筋疲力尽。有一回妹妹一直跳到太阳下山,夕阳斜照在空巷,把妹妹的身影拉得差不多和巷子一样长,长长的阴影在地上挣扎,黑乎乎的,就好像泥土已经长出了胳膊,长出了手指,就好像妹妹在和泥土搏斗,而妹妹最终也没有能够逃出那一双手。

在妹妹去世的这么多年来,我经常做这种无用的假设,如果妹妹还活着,她该长成什么样?这样的想象要了我的命,我永远无法设想业已消失的生命。妹妹的模样我无法虚拟,这种无能为力让我明白了死的残酷与生的忧伤。死永远是生的沉重的扯拽。今生今世你都不能释怀。

开春之后是乡下最困难的日子,能吃的差不多都吃了,而该长的还没能长成。大地一片碧绿,通常所说的青黄不接恰恰就是这段时光。家境不好的人家时常都要到邻村走动走动,要点儿,讨点儿,顺手再拿点儿。再怎么说,省下一天的口粮总是没有什么问题的。那一天我们村的三豁来到高家庄,他五十多岁了,但身子骨又瘦又小,看上去就像一个皱巴巴的少年。午饭时分三豁把高家庄走动了一大半,肚子吃得那么饱,走路的时候都腆起来了。这已经很让人气愤了。千不该,万不该,他不该在高大伟家的家门口动起黑心思的。高大伟是去年刚刚退伍的革命军人,门前晒着他的军用棉帽、棉袄、棉裤和棉鞋。三豁真是鬼迷了心窍,他把退伍军人的那一身行头呼噜一下全抱起来了,躲进厕所,把乞丐装扔进了粪坑,以革命军人的派头走了出来。他雄赳赳的,又沉着、又威武,一副将革命进行到底的死样子。但是他忘记了一个最要紧的细节,衣帽裤鞋都大了一大圈。当他快速转动脑袋的时候,脑袋转过来了,帽子却原地不动。这一来三豁的沉着威武就愈发显得贼头贼脑了,更何况这一天又这么暖和,任何一个脑子里没屎的人都不可能把自己捂得这样严实。三豁一出厕所就被人发现了。一个叫花子冒充革命军人,是可忍,孰不可忍?高家庄全村子的人都出动了,他们扒去了三豁的伪装,把他骨瘦如柴的本来面目吊在了树上。他的身上挂满了高家庄的唾沫与浓痰。高家庄的村支书发话了,这绝对不是一般的小偷小摸,其“性质”是严重的。村支书让人用臭烘烘的墨汁在三豁的前胸与后背上分别写下了“反动乞丐”,只给他留下一条裤衩,光溜溜地就把他轰出了高家庄。

高家庄的人再也没有想到我们村会报复。大约在二十天之后,高家庄的高中毕业生高端午到断桥镇去相亲,欢天喜地的。我们村是高家庄与断桥镇的必经之路,高端午回家的时候一头就钻进了我们村的汪洋大海。“反动乞丐”高端午同样被扒得精光,一身的唾沫与浓痰。我们村到处洋溢着仇恨,所有的人都仇恨满胸膛。这种仇恨是极度空洞的,然而,最空洞的仇恨才是最具体的。高端午被痛打了一顿,回村之后他没有往家走,而是赤条条地站在了村支书的家门口。高端午对着支书家的屋檐大声喊道:“支书,报仇哇!”

报仇是一种仇恨的终结,报仇当然也是另一种仇恨的起始。我们村料到高家庄的人不会就此罢休的。我们提高警惕。我们铜墙铁壁,我们还众志成城。我们在等他们。

他们没有来。第二天没有,第十天还没有。一个月之后我们却迎来了公社里的电影放映队。天黑之后我们高高兴兴地坐在学校里的操场上。我带着我的妹妹。我的父母亲从来不看电影的,他们给我的任务就是带好我的妹妹。我和妹妹坐在观众的最前排,我们仰着头,看银幕上的敌人如何被公安局像挖花生那样一串一串地挖出来。电影刚放到一半,一个陌生的声音突然大声叫喊起来:“高家庄的人来啦,高家庄的人把我们包围啦!”声音刚一传来几个不相识的外乡人就从凳上跳了起来,他们踩着人头与肩膀,迅速地从人群里向外逃窜。我知道出事了,拉起妹妹就往边上跑。这时候公安局长还在银幕上吸烟沉思,而人群已经炸开了。所有的人都在往围墙和大门那儿挤,操场中央只剩下放映员和他的放映机。围墙挡住了慌不择路的人们,人们开始往人身上踩。妹妹就是在这个节骨眼上被人冲散的,她的手心几乎全是疤,滑得厉害。我一点也不能明白妹妹被人挤到什么地方去了。这个慌乱的场景大约持续了十来分钟,十来分钟之后人群就散开了,所有的人都不知所终。我躲在隐蔽的地方,仔细观察了一会儿,没有人。没有一个高家庄的人。一切都是那样的无中生有。

电影已经停止了,只有很亮的电灯亮在那儿。空空的操场被照得雪亮。妹妹与十几个横七竖八的身体倒在墙角。都是些老人与孩子。有人在地上呻吟,但是妹妹没有。我走上前去,妹妹的嘴角和鼻孔里全是血。妹妹脸上的血在电灯的白光底下红得那样鲜。我跪在妹妹的身边,托起妹妹,妹妹小青一动不动,腹部却一上一下地鼓得厉害。我说“小青”,小青没有动。我又说“小青”,小青还是没有动。妹妹的眼睛睁得很大,她望着天。天在天上。后来妹妹的腹部慢慢平息了,而手上的温度也一点一点冷下去。我用力捂住,但我捂不住执意要退下去的温度。她望着天。天在她的瞳孔里放大了。无边无际。我怕极了,失声说:“小青!”

我不知道我的父母是什么时候赶来的。我就知道父亲一把把我拽过来了。我知道我没命了。妹妹死在我的手上,父亲一定会把我打死的。这时候许多人又回到操场上来了,我听到了一片尖锐的喊叫。我没有跑,我等着父亲把我打死。父亲没有。父亲一把就把我搂在怀里了。这是我这一生当中父亲对我唯一的一次拥抱。我战栗起来。眼前的这一切,包括父亲的拥抱,都是那样的恐怖之极。

现在是1999年的2月9号,妹妹如果还活着,明天就是她的40岁生日了。但是妹妹小青离开这个世界已经31个年头了。我一次又一次追忆她生前的模样,我就是想不起来。按理说妹妹小青已经人过中年了,可是我的妹妹小青她在哪里。

延伸阅读:

毕飞宇关于妹妹的小说,让人会联想到女作家方方的《风景》。在那篇小说里,作家以“我”的语气讲述了自己的哥哥姐姐们的故事,不仅故事情节精彩,而且思想内涵丰富,“写出了城市贫民"活着"的物质生存状态,更写出了他们‘死去’(或者说濒临死去)的精神生存状态”。

编后小语:

身边的妻女相拥而睡,正享受着夜的宁静,呼吸均匀而安稳。

31年后,在这个正常祥和的晚上,作者开始了对小妹的怀念。在那个动乱的年代里,作者最大的心愿就是小青是一个平常的女人,一个平常的妻子与平常的母亲……既不高于生活,也不低于生活。然而生活就是不肯这样。

小妹的一生是坎坷的。然而,用“坎坷”来概括她的一生,似乎还不够到位。因为至少在某些场合,“坎坷”多少还有些褒义——准确地说,她的一生是极不正常的。年幼的小妹就已懂得站在水泥桥上,手拿日历,等待大风。然后再用残缺的手指把鲜红和黑色的日子统统撕碎在空中。对于大多数平常而幸福的童年来说,这几乎是个近似天才的行为。不管是疯狂的厚眼镜女人,还是和高家庄的那场恶战,在那个充满了“最空洞仇恨”的年代里,女人逃不了,三豁、端午逃不了,小青也逃不了。

只要提起笔,就会有写不下来的东西。在这个直白浅显的时代,这可能是上帝对人类心灵的最后一点保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