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教材教辅中学文学读本(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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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遥远的歌手(2)

相对于其他人的虚荣、造作、愚昧、饶舌,他所塑造出来的爱人是一种相反的质素:“我的爱人说话轻柔,她晓得没有比失败更大的成功,而失败根本不是成功呵。……我的爱人眨眨眼,她并不理会,她懂得太多,所以不争辩也不审判。”

我们一定会发觉,不同于大部分其他人的情歌,狄伦这情歌完全是知性的,他要求的是成熟、智慧、了解,要求一个在愚昧的世界并肩作战的盟友,多于需要一个情人。在早期的情歌里,智慧似乎是相当重要的一个质素,他会讽刺地说“就像一个女人”,这歌,他也在下半场唱了。有一支他没有唱的是“那不是我呵,宝贝”,拒绝了扮演他在情人心中的角色,嘲讽那些定型的情人模式,而在心底,则其实蕴藏了一声极强的呼喊:要人家接受他,无条件地彻底接受他。

所以,早期在智慧上那么成熟的狄伦,在感情上其实并没有成熟吧。他只是个以自我为中心的家伙,要人绝对接受,要人绝对了解。他的愤怒和谩骂只是一层不自觉的面具。在那耀目的才华的句子背后,其实是孩子闹别扭发脾气要人注意那样的感情。可惜的是这早熟的孩子被喻为神童,询问被当做金句,他的爆发轻易地被人接受,接受得太轻易了。

艺术家狄伦对世界是敏感的。他的敏感使他发现世界上的荒谬事物,他把愤懑在歌中唱出。在起初,他对他的听众也是怀着同样的戒心,要么就担心他们会拒斥他,要么就期望他们绝对接受他,不得有任何保留,否则就是不忠。越是心存戒心,越是显得不在乎,甚至拒斥和敌视听众在先,这是狄伦的姿势。狄伦闹过许多场不成功的恋爱,但其中最悠久的一场,大概是他与听众的恋爱了:他们有沉默与敌视、爱与沟通、情人的争吵、愤怒与绝交、破裂与离婚,其中有真情、有假意、有过分与不及……他越渴望被人接受,越是摆出一副冷漠的姿势来。但起初,当听众一下子接受了,他又仍有疑虑,像一个恋人,怀疑那接受不是真正的接受,不是绝对的接受,怀疑那接受有一个界限,又要试探那一个界限在哪里。

他不断试探、越轨、狂暴,期望对方仍然无条件接受,他试探要知道限度,他期望的,其实正如一首歌名所说,是“没有限度”。他要求不可能的、绝对的接受,正如在恋爱中的人们要求“绝对”。在这蛮横的外貌之下,其实是对失去的恐惧罢了。在这次没唱的一支歌《永恒的圈子》里面的故事正典型地反映了他的想法:他说自己正在唱歌,有个女子专心聆听,对他的歌作出热烈的反应,但他的歌很长,那时才不过刚开始;她在台下应和,高声呼喊他,但他的歌很长,还有许久才结束;他假装没看见她,继续弹奏下去,等到了最后,一曲奏完,他开始到处找那女子,但她已经不在了。

这正是使他丧气的事。一旦有人接受他,他又担心,要看对方可以接受到什么限度。他谩骂,表示不在乎,冷淡,完全是因为恐惧失去。在《巴黎最后的探戈》里,那女子说爱那男子,他说:“你可以为我做最肮脏的事,接受这野兽的臭气吗?”那女子在动情的时候说:“可以的,可以的,还可以做得更多……”但后来,当他软化,流露了感情,追随着她,她却开始逃避、恐惧,要保护自己,最后更一枪把他杀了。这人与人的试探、退缩、暴力,其实是无时不存在的,只不过电影以更尖锐更浓缩的方式表现出来。歌手与听众的关系也类此。只不过狄伦更敏感,更耿耿于怀,他说不介意别人接受不接受,其实他是希望别人接受的,但当别人太容易接受,他又怀疑了。

他又唱另一支近期的歌《你现在是一个大女孩了》,这正好说出他的心情。我记得,何重立曾把这歌解释为他对听众的剖白,是表示他已转变了,希望听众也转变。这是个很有见地的看法。不过我现在还另有想法。我仍然借用以这歌为对听众剖白的说法。但我不知可否提出另一个看法:那不是他转变了,而是听众转变了,而他对此则无可奈何,心情复杂:

爱是这么简单,借用人家的话说

你老早就知道,我却最近才开始学习

噢,我知道可以在哪里找到你

那是在别人的房间里

我得付出这代价

你已是大女孩了

当年追随他的那群听众,已经另有新的偶像,改变了。而这是没有办法的。他缅怀过去甜蜜的沟通:“我们的谈话简短但是甜蜜,它几乎叫我站不稳脚。”但时代转变了:“时间是一轮喷射机,它移动得太快了,但多可惜,我们曾一起分享的却不能继续。”所以,在这歌里,狄伦少见地坦率说出自己的感情:

地平线那儿鸟儿坐在篱笆上

它竭力为我歌唱

我就像那鸟儿

只为你歌唱

我希望你能听见

透过眼泪听见我的歌唱

事实上,在近期的歌里,狄伦对情爱、对一个人与另一个人之间的感情,开始作更坦率、更深入的讨论。一般人以为已经到了辉煌的尽头的狄伦,或许现在在感情上才开始像个初生的婴孩那样摸索吧。他十多年表面美满的婚姻,就像以前的恋爱那样,再度宣告破裂。现在,他比以前任何时期对感情都说得更多。面对的是满地的破碎、愤慨、软弱、辛酸。但如果能面对感情的破碎,或许亦未尝没有深入的发现,新的对自己的了解?但一个人亦会掩饰,过分或不及,一时不知如何自处。拒绝的时候严寒如雪,迁就的时候又好像太多鲜花了。

歌中的真情,一闪而过,又没入擂敲的节奏中。

狄伦仍然站在那儿,唱着歌。他的一身白色的衣服,在不同的舞台灯光下变色,叫我们一时以为他穿着蓝色衣服,一时以为他穿着棕色衣服。他唱着自己许多不同时期的歌,那些歌,一次又一次为他带来不同反应。他提问,他抗议,他抒情,他愤怒,他失望,他哀伤,他胡言乱语,他坦白说对问题没有答案,他拒绝做一个偶像,为的是要争取权利做一个人。对那些站在一旁等着偶像倒塌,期待从铜像身上发现鸟粪的人,他自己一早就从假设的台上跳下平地。他咆哮或是沉默,拒绝当一个被检视的模范或病例。他说自己没有什么了不起,他说自己没有答案,他说不要再烦我了。他不知道世界上大部分的人是喜欢抬高一点什么然后狠狠地摔碎、狠狠地践踏?他又是知道的。

那一切姿势之下,他似乎也真的渴望沟通。缅怀那些“简短而甜蜜”的沟通。他用愤怒或冷漠掩饰,他试探又退缩,否定又肯定,但始终没有得到一个听众、一个友人、一个恋人,完全绝对地接受他。“绝对”仿佛是不可能的。总是接受到了某一个阶段,就会停止,因自我而拒绝了他人了。他以前过分冷漠,现在予人的感觉,有时又是过分迁就,他唱一曲“永远年轻”作结,不知是祝福,还是嘲讽?也许他就是徘徊于两者之间。他对沟通的拒绝与渴望,摆荡不已,成了他大部分歌中的主题。

狄伦仍然站在那儿,唱着歌。他是那么遥远,看来像一个朦胧的影子,一个在丁零当啷的黎明,在街头走过的歌手,摇响手鼓,为我们歌唱一曲。偶然歌声把我们拉近,偶然又再分道去远。我们追随着他,说:“为我们唱一曲吧,反正在这样的夜晚,大家都睡不着觉。”跟了一条又一条街道,然后早晨来了,大家累了,没有人永远跟下去,一定有那命定的分离,真可惜。人们转进不同的街道,觉得他已是遥远的影子了。

一九七八年三月

(选自《教授的底牌》,台湾联合文学出版社一九九二年版)

编后小语:

在舞台上,他穿一袭白色的西服,颈间缠一条深色围巾,他像一个朦胧的影子,他愿意接受更多观众又拒绝观众,他要求了解又拒绝被人了解,他要沟通又拒绝沟通,他要爱又拒绝爱。这就是鲍布·狄伦,一名特立独行、矛盾、怪异、遥远的歌手。

他就像一棵不会倒下的树,只是在那里唱着,看着,听着,弹着,想着,摇着……不管底下的观众或起哄,或鼓掌,或沉默,或叫喊,或惊喜……他真正沉浸在音乐中,做到忘我并且在音乐中张扬着不羁的个性,演绎着矛盾的生命,释放着激情的能量,冲击着世俗的一切。

所以,鲍布·狄伦给作者“是很复杂的一种感觉”,好像说不清,又道不明,他在文中反复写道:“狄伦仍然站在那儿,唱着歌。”他好像是狄伦的唯一知己,但好像又不是那样简单,他理解狄伦,但好像又对狄伦不太理解。也因此他认为狄伦的艺术是一种冷的艺术、智慧的艺术,需要的是一种异类的眼光和超脱世俗的心灵。但是作者还是说“遥远”,这种“遥远”应该是一种艺术的空间距离和心理的空间距离吧。

一位歌手要有自己的独特个性是需要沉潜的,给人一种遥远的感觉并不是坏事,毕竟距离有些时候能够产生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