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列斯达柯夫 腌鳕鱼。好极了。——我们吃饭的那儿是什么地方?
慈善医院院长 是慈善医院。
赫列斯达柯夫 我记得,我记得,那儿有几张床。没有几个病人?那些病人都出院了?
慈善医院院长 还剩下十来个,不会再多了;大人,我简直不明白,从我上任以后啊,医院的病人就像苍蝇一样飞走了。这与其说是医药的功效,不如说,是市长大人管理得好。
市长 您不知道,市长的职务实在叫人头痛!所有事务都堆在他一个人身上,什么城市建设啊、财政管理啊、警察局啊、邮政局啊,这个局,那个局,你就是世界上最聪明的人也会感到困难。
赫列斯达柯夫 劳苦功高!(走近陶布钦斯基)我打听一下,你们这儿有没有什么好玩的地方?比如说,可以打牌的地方。
[陶布钦斯基欲言。
市长 (旁白)我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应声)没有!这里压根儿就没听说过有这一类的娱乐场所。(陶布钦斯基应声附和)我连纸牌都不会打。我都没摸过纸牌,要是给一张方块老K啊,黑桃A啊,我就要恶心,吐它一口唾沫!呸!去它们的!怎么可以把宝贵的时间浪费在纸牌上呢?玩物丧志嘛!
督学 (旁白)老滑头,昨天还赢了我一百多!
赫列斯达柯夫 你不知道啊……打牌是很有趣的。例如什么时候下注,什么时候PASS……这也需要动脑筋,动脑筋啊。
市长 是、是。请!
[赫列斯达柯夫下。
[市长和众人跟下。
[二道幕升起。
[市长家豪华大厅。
女仆 (匆匆跑上)夫人!夫人!夫人!客人来了!(下场)
[大家簇拥着赫列斯达柯夫进入市长家的大厅,赫列斯达柯夫环视大厅。
[市长夫人和市长女儿穿着艳装来到大厅。
市长 (对赫列斯达柯夫)恕我冒昧,我来介绍一下我的内眷,这是贱内,这是小女。(夫人和女儿行礼)
赫列斯达柯夫 夫人,今天能够在这里和您见面,真是荣幸之至。
[赫列斯达柯夫鞠躬。
市长妻子 能见到像您这样的贵客,对我来说,真是喜从天降。
赫列斯达柯夫 对我来说,能在这里见到您如此的光艳照人,就是天大的幸运。
市长妻子 真是这样的吗?您的话太客气了。您快请坐吧!
赫列斯达柯夫 (说给市长女儿听的)我站在这里已经够幸福的了,夫人。
市长妻子 您一定要坐下。
赫列斯达柯夫 既然您一定要我坐的话,那我就坐下来了。(二人坐在长沙发上,市长女儿走到母亲身边,陶布钦斯基接过手杖和帽子放好)终于,我能坐在您的身边,真是三生有幸!
市长妻子 您这样说,我实在是感到太荣幸了,您在京城里待惯了,出外旅行一定是很不方便的。
赫列斯达柯夫 非常不方便。我在彼得堡生活惯了,出门在外,肮脏的旅馆、蹩脚的饮食,尽是些愚昧无知的人。老实说,如果没有得到您今天的关照,我真不知道该有什么能称得上是我这一路风尘的补偿。
市长妻子 (站起)真是这样的吗?您太赏脸了。我真愧不敢当。
赫列斯达柯夫 为什么不敢当?夫人,您是当之无愧的。
市长妻子 (坐下,轻佻地)我只是一个住在乡下的女人。
赫列斯达柯夫 (靠近夫人)乡下也有山有水。……当然,和彼得堡是不能比的。唉,彼得堡,彼得堡!您不要以为我只是个小书记官啊。——不是的,部长们都跟我都熟得很。他们老拍着我的肩膀说:“老弟,什么时候到家里去吃饭啊?”平时我到部里去,也就是去几分钟,只是去吩咐一下:这件事应该这么办,那件事应该那么办!于是乎那个书记官就嚓、嚓、嚓地写下来(写的动作),像耗子似的。(众人笑)还有,那个门房,老是拿着刷子飞也似的追着我跑上楼梯,(众人跟着)什么事呀?他说:“伊凡·亚历山大洛维奇,让我给您刷刷皮靴。”烦死了!(模仿门房的样子跑、刷,转身看众人站着)诸位,你们站着干什么?请坐吧!
市长 我们官职小,还是站着好。
督学 我们站惯了。
赫列斯达柯夫 今天不论官职大小,都请坐吧。(市长和大家都坐下,围着桌子,对大家边说边走)我不喜欢那些虚的客套,夫人,相反,我到什么地方,遇到什么事,我总是尽可能地躲一躲、躲一躲。可是怎么也躲不了!怎么也躲不了!只要我到一个地方,马上就有人认出来,人都过来了。
有一回,我到一个兵营,兵营里的兵全都跑出来了,朝着我列队敬礼。(敬礼的姿势)后来,一个跟我很熟的军官对我说:“喂,阁下,大家简直把您当成总司令了。”
[赫列斯达柯夫扶在椅背上,众人欢呼鼓掌。
市长女儿 你真的长得很帅的。
[赫列斯达柯夫扶住椅背自得,市长妻子和市长女儿为其激动。
赫列斯达柯夫 我还认识好多漂亮的女演员。我编些通俗的喜剧给他们演,文学家、评论家,赫尔岑、别林斯基都很好,普希金跟我非常熟。
[市长女儿听得非常入迷。
市长妻、女 (同声)普希金?!
市长妻子 你认识普希金啊!
赫列斯达柯夫 当然!蝗虫飞啊飞,飞来就落定,落定一切都吃光,就此一去无音讯。见到普希金,我总是这样对他说:“喂,老兄,怎么样?”他总是说:“没什么,就这样,就这样……”——完了。——怪人一个!
[众人笑。
市长妻子 当作家是多么伟大呀!这么说,您大概也在杂志上发表文章吧?
赫列斯达柯夫 对啦,也在杂志上也写点东西。(坐沙发上)我的作品有:《费加罗的婚礼》呀、《恶魔洛贝尔》呀、《诺尔玛》呀。还有?记不住了,记不住了。——偶尔为之。其实我不想写,那个剧场经理老是缠着我没完:“老兄,请您写点儿什么吧,剧场要演戏。”我说:“好吧,那我就写吧!”于是一个晚上,我就都写出来了。(众人惊讶)把大家都惊呆了,傻了!——我27岁的时候,就写了《钦差大臣》,(众人吃惊)在彼得堡上演,轰动一时,盛况空前。
市长妻子 您怎么会想到写《钦差大臣》的?
赫列斯达柯夫 这就是生活的真实,真实的生活!你们说是不是?生活就是这样的!
市长女儿 (站起跑向赫列斯达柯夫)可是《钦差大臣》好像是果戈理写的。
市长妻子 (阻止女儿说)你永远是一条没有眼珠的小沙丁鱼!
赫列斯达柯夫 对对,那一本《钦差大臣》是果戈理写的,但是另外一本《钦差大臣》是我写的。
市长妻子 我看的一定就是您写的这本。
[众人应和。
赫列斯达柯夫 为了这个事情,那个剧场经理到现在还欠了我四万卢布。(众人惊呼,吓得坐下)我其实是靠文学生活的。我就住在美丽的涅瓦河畔,你们知道吗?那是彼得堡最美的地方。不管谁到了我那都要问:“这所漂亮房子是谁的?”人家就会对他说:“是伊凡·亚历山大洛维奇·赫列斯达柯夫的。”诸位,你们到彼得堡去的话,务必光临寒舍。(众人欢叫鼓掌,站起来行礼道谢)每当夜幕降临,彼得堡,我们那里总是要举行通宵的舞会的。
市长女儿 (靠近)哦,伊凡·亚历山大洛维奇先生,我和妈妈都很喜欢跳舞!
[原地转圈。
市长妻子 (站起)您的舞会一定非常有趣非常华丽!特别有意思的——我可以请你跳个舞吗?
赫列斯达柯夫 请……
[伸手邀舞。
[音乐起。
[赫列斯达柯夫周旋于母女之间,翩翩起舞。两种音乐,众人站起观望、鼓掌、喝彩。赫列斯达柯夫酒后得意忘形,飘飘欲仙,晕眩倒在椅子上。夫人帮他用力扇扇子。市长女儿拿起桌上的西瓜喂给赫列斯达柯夫。
市长女儿 伊凡·亚历山大洛维奇先生,请吃西瓜吧。
赫列斯达柯夫 啊,西瓜西瓜……(吃西瓜)我们那里的西瓜,一个就值七百卢布,这么大。(比划)舞会、西瓜,然后外交部长、德国公使、英国公使、法国公使和我凑了一个牌局。(到圆桌边作势打牌)打牌。打得累得不行。我一口气就跑到四楼,对那谁说:“叫他们不要打搅我,我要睡觉,我要休息……”
(夫人帮他扇扇子)哦,我在胡扯什么呀,我是住在二楼的。(众人都笑)喝多了,醉了的好,要睡一会,不说话了,睡觉觉。还没睡醒的时候,楼下的大厅里挤满了人。伯爵呀,公爵呀,挤来挤去的,只听见嗡嗡嗡的声音……像蜜蜂似的在那儿嗡嗡地叫着。(所有人围过来听)什么事呀?一个部长不见了(互相交流惊讶)谁也不知道他上哪儿去了。那么怎么办?工作得有人做啊!将军里面有许多人都在抢这个位置,可是这事看起来似乎很容易,其实难得不得了!没办法了,怎么办?又来找我了,我那天穿着睡衣就走出去了,我不想接这个事,可是我一想,不对!这件事情会传到沙皇那儿去,可不是闹着玩的,而且履历表上添上一笔也好看……我就说:“好吧,诸位,我可以接受,我只能接受;但是你们要奉公廉洁!(下意识地互相交流,众人惊恐)……我的耳朵是很尖的!什么事情别想瞒得过我!”这一下我在那里走过的时候,(走过去拿起自己的手杖又走回来,官员们下意识地跟在他身后,官员都站起来排成一排)简直跟地震一样,所有的人都像树叶子似的发抖、哆嗦。(市长和其余的人都吓得发抖,赫列斯达柯夫越发起劲)我不管是谁!有些议员也怕我。为什么呢?因为我不开玩笑!开玩笑怎么行!我警告过!我哪儿都会去看!哪儿都会去听!有什么情况我进宫!见皇上!我告诉你们有一天我会升为元帅!
[音乐起。
[赫列斯达柯夫滑了一下,几乎摔在地板上,众人将他扶坐在沙发上。
市长 (走过去,四肢发抖,勉强说)大,大,大……大。
赫列斯达柯夫 (用迅速而急剧的声调说)什么事?
市长 ……
赫列斯达柯夫 (用同样的声音)语焉不详!莫名其妙!
市长 大,大,大,大人。您要不要休息一会儿?
赫列斯达柯夫 休息?能休息吗?胡闹!
市长妻子 您是该休息了。房间全准备好了。
赫列斯达柯夫 是的,我是要休息会儿。(赫列斯达柯夫顺势躺在市长妻子身上,众人惊笑,市长拉他头,赫列斯达柯夫还是倒了过去,市长和夫人把他扶起)喝多了,醉了,舞也没跳好,休息会……
[母女簇拥着送到客房门口,市长随赫列斯达柯夫下场。
[慈善医院院长,督学跟到门口。
波布钦斯基 (对陶布钦斯基)真是个大人物啊。
陶布钦斯基 我看一定是个将军。
波布钦斯基 我认为将军比不上他!如果他是将军的话,那准是个总司令。
陶布钦斯基 是我们俩首先发现的,咱们赶快去告诉大家去。
[两人兴奋地跳下场,督学和慈善医院院长走到舞台中间。
慈善医院院长 (低着身子抬起头,对鲁加·鲁基奇)站在这干什么?赶快去准备啊!
(督学跟下场)我也该去多准备些腌鳕鱼了!
[慈善医院院长下场。
市长妻子 哎哟,真是个有趣的人!
市长女儿 哎哟,真是个可爱的人!
[拾起赫列斯达柯夫的手套,亲手套。
市长妻子 而且他的姿态是那么的优雅,那么的迷人!我简直要发疯了。他刚才一直在瞧着我。
市长女儿 (跑到母亲那)哦,妈妈,你弄错了!他是瞧我!
市长妻子 又胡说八道!这是没有的事。
市长女儿 不,妈妈,真的!
市长妻子 天哪!他有什么理由要瞧你?
市长女儿 真的,妈妈,起先他谈到文学的时候,瞧了我一眼,后来他说起打牌的时候,上帝啊,又瞧了我一眼。
市长妻子 嗳,也许瞧过你这么一眼,他心里想:“哦,就让我瞧瞧这个傻丫头长什么样啊。”
市长女儿 哦!妈妈!……
[跑到妈妈身边。
[市长从室内返回,蹑着脚进来。
市长 嘘……嘘……(累得跌跌撞撞,玛丽亚·安东诺芙娜急忙扶住他)真不该把他灌醉了。假若他所说的话,有一半是真的,那怎么办?可是,怎么会不是真的呢?人家都说酒后吐真言,他和伯爵们打牌,每天还要进宫,鬼才知道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物。
市长女儿 哦,可怜的爸爸!坐一会吧。
[扶市长坐到长沙发上,市长走一步,忽然定住,转身。
市长 等等!让我想想,我今天说的做的,有什么差错没有?
市长妻子 (边扇扇子边说)我可一点也不觉得害怕。我只看出他是个上流社会受过高等教育的、品格高尚的人,至于他的官职,我可不在乎。
市长 你们女人当然什么事情都满不在乎!可是做丈夫的就要倒霉了。只有想揍你们一顿了事!(妻子瞪他一眼)我的心肝儿,可是你刚才对他的态度太随便了!
[市长女儿偷笑。
市长妻子 关于这一点,您就别担心了。这种事情我还是懂一点儿的!
市长 唉,跟你们没什么可说的呢!
市长妻子 (大声)安东!
市长 (大声)我吓得到现在还没醒过来呢。
市长女儿 好啦,你们轻一点。(踮起脚趾走到门口)
[奥西普出来,市长、夫人都吓了一跳。市长女儿缩了回去,跑到父亲身边。
[奥西普敬礼,绕屋一周,三人看他,步伐节奏和奥西普一样转,奥西普先拿帽子,再拿拐杖,再打招呼,回到门口发现手套少了,回身,发现手套在市长女儿手上,市长女儿递过手套。奥西普接过,欲进屋。
市长 (拉住奥西普)老朋友,请坐(边说边把他拉到椅子上坐下)怎么样?您的主人睡着了吗?
奥西普 还没呢,他正伸懒腰呢。
市长妻子 老朋友,您能不能告诉我们,您叫什么名字?
奥西普 我叫奥西普。
市长妻子 哦!奥西普!……
市长 (拦住夫人和奥西普说)老朋友,给你准备的菜饭还满意吗?
奥西普 真不错。谢谢您,好极了。
市长妻子 奥西普,是不是经常有伯爵、公爵们去拜访您老爷啊?
奥西普 (起来,走到台前,旁白)这下可完了,这叫我怎么回答?现在吃得这么好了,那么以后就要吃得更好。(大言不惭地对市长说)对了,伯爵常来,公爵有时也来。
市长妻子 好奥西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