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艺术五十年守望——迟到的钦差大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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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文本的经典与舞台的示范(1)

——从话剧《钦差大臣》兼谈讽刺喜剧的艺术魅力

尹永华①

两个时间概念,可以作为解读经典版话剧《钦差大臣》的重要参数:五十年,二百年。五十年,指话剧《钦差大臣》作为上戏59届表演班师生的一个梦想,五十年盘桓于这一拨人心灵深处,干净、纯粹,除了艺术别无所求,直至以精益求精的调度和煞费苦心的表演在舞台呈现。舞台前后平均年龄七十岁的艺术家全身心的演绎,直让理想漂泊价值散乱年代的观众,无以压抑地重生对于舞台久违的虔敬;二百年,则无争议地证明这部19世纪俄罗斯经典喜剧的力量,它不仅创造了当时俄罗斯喜剧艺术的巅峰,二百年后,依旧以现实主义作品浑厚捭阖之力,与中国当下社会现实脉息贯通,从而引起中国观众难以按捺的共鸣。

对讽刺喜剧天然的热衷,始终是俄罗斯的戏剧特色之一。虽然曾经遭到过教会和沙皇的联手打压,一度甚至禁演滑稽戏剧。但俄罗斯戏剧的喜剧性却因为其顽强坚韧的生命力,一段时间里不仅得到民间的呼应,甚至不可思议地享有权力阶层的襄助。当18世纪叶卡捷琳娜二世亲自撰写戏剧剧本时,因了女王对于戏剧的青睐,戏剧随即成为俄罗斯朝野最为重要的文化内容。

随后,法国古典主义戏剧的影响,浪漫主义戏剧手法的广泛运用,以及诗人普希金对于戏剧创作的着力,1836年,果戈理(1809—1852)创作的讽刺喜剧《钦差大臣》把“俄罗斯的全部丑恶,把一切非正义的行为聚成一堆”①,并“嘲笑这一切”②,成为俄国戏剧发展史上重要的里程碑,使俄罗斯戏剧跃居世界剧坛前列。

二百年前,《钦差大臣》秉持现实主义戏剧力度,将夸张和讽刺的舞台手法运用得自然且恣肆,以经济失衡下的社会矛盾为冲突,在舞台上真实展示了俄国官僚社会的种种丑态,深刻地揭示了官僚制度的昏聩腐朽。果戈理成功塑造的骗子赫列斯达柯夫,如同一个病理标本,解剖了“俄国官僚的病理”,具有深刻的思想内涵和鲜明的时代特色。

经过五十年的岁月洗刷,上海的演出间歇,主演焦晃说,曾经的青年如今已经两鬓苍苍,但是对于当年因故搁浅的《钦差大臣》排演计划始终悬在心空,这成了他们齐聚一台的原动力。而当年的助教、总导演陈明正的理解则多了一层,除了半个世纪共同的梦想,他还期望以自己对于话剧舞台的理解和自己团队的力量,在喜剧目标失准、趣味下滑的时代,让观众真切感悟:对于喜剧艺术,廉价的笑闹,不是唯一目标,而低俗的噱头,更不是唯一工具。

其实,就在决定重排《钦差大臣》的那一刻,陈明正导演已经确定了《钦差大臣》排演的目标是追求话剧艺术的纯粹性。这位五十年来一门心思扑在话剧教学研究与舞台实践上、作品享誉国内的导演明确提出,《钦差大臣》的喜剧风格追求厚实清爽,虽然不刻意搞笑,但却并不拒绝笑声。

倘若希望看到搞笑版的《钦差大臣》,陈明正教授说,五十年前,我和各位同学们就已经尝试过了。对于这班具有扎实表演功底的演员,取得让观众觉得好笑的效果非常轻易,但是,浮滑的笑闹和讽刺喜剧魅力之间的距离可谓咫尺天涯。如何让轻松的笑声与沉重的社会建立内在联系,给讽刺喜剧融进如今日益匮乏的深刻思想,这必然是重排《钦差大臣》无法绕过的“导演处理”过程。

陈明正导演事实上以平和的心态,在不经意当中筹划着《钦差大臣》的又一项戏剧任务,在某种程度上,这几乎是一个难以企及的高度:即在一段精神分外浮躁,浅俗游戏充斥话剧舞台的年代,他试图重新点燃话剧舞台上可以照亮美丑善恶的理想之光。具体而言,也就是在一个太多观众误以为话剧不过是电视肥皂剧的现场真人秀,虚构一点情爱,制造一点性爱,动用一点噱头榨取所谓白领们一点眼泪便是话剧艺术的时候,让那些寄情于话剧舞台却又迷失于荒郊的观众,可以感受到真正话剧艺术的舞台魅力。

因此,果戈理1836年写就的讽刺喜剧《钦差大臣》,在2009年中国话剧舞台上,所圆的已经不只是一个梦想。二百年前,《钦差大臣》的出现,在某种程度上改变了当时庸俗法式喜剧泛滥在俄国剧坛的肤浅嬉闹情形。二百年中,《钦差大臣》的许多描写已经成为经典性的文学场景,中国的几代戏剧观众,都很难忘怀这个来自俄罗斯弄假成真、假戏真做的经典故事。但是,更加可贵的,这个纨绔子弟与人打赌输得精光的故事背后,其主题乃是果戈理把讽刺喜剧比作镜子,镜中映出了当时俄国社会达官显贵的猥琐卑劣。就此,果戈理可以说,他的喜剧是高级的,从来不必借助于鬼脸、媚俗来取悦观众。相反,它是社会生活生动的表现,让观众在审美愉悦中思考生存的困境和人性的弊端。

我们把目光放在二百年后。2009年炎热的夏季,上戏59届一群艺术家冒着酷暑重排《钦差大臣》。对于篇幅极长的原剧本,陈明正导演做了二度创作的总体把握:舞台设计介于抽象和具象之间,框架的结构虚实结合,“洋葱头”建筑标示着浓郁的俄罗斯风格,素描绘景艺术给予舞台以浑厚的文学性和古典意味。

同时,原剧本里第一幕节奏还不够紧凑,必得加上一场戏,盖好房子又被火烧掉了,加强的不仅是戏剧节奏,还有戏剧的内在冲突;第二幕里市长私访“钦差大臣”,演员必须要从人物的性格出发,舞台上的喜剧性才可以具有水到渠成的效果;第三幕的重心在于“吹牛”的真诚,但是必须强调每场戏的节奏不能雷同;第四幕六个行贿的家伙各有一套,其中“搞定”两个字的台词,在导演脑海中推敲了好几天,终以鲜活的意味出现在舞台;第五幕戏其实远比舞台演出冗长,二度创作时,导演足足删掉了九页内容。

也因此,我们可以说一台成功的话剧演出,有两个因素堪称最基本的支撑:演员的传神表演,导演的准确调度。但是,对于一个优秀的导演而言,观众在一台成功剧作中看不到他的身影,但却无时不在感受着他的存在。他要做的,就是把自己全身心的力量,都化解在剧情的节奏当中。

批评家赫尔岑曾高度评价《钦差大臣》,称它是“最完备的俄国官吏病理解剖学教程”①。在中国戏剧界如雷贯耳的戏剧家聂米罗维奇-丹钦科则说:“《钦差大臣》你们无论看过多少遍,尽管你们已有所准备,可还是要被它的结尾深深地吸引,被它惊人的美和感染力,非同凡响的且完全出人意料的形式以及充满灵感的舞台意图所吸引。”②

二百年之后,坐在上戏剧院欣赏讽刺喜剧《钦差大臣》,我们仍然为陈明正导演调度的、上海戏剧学院表演系59届老同学精彩演绎的果戈理现实主义力作所震撼。让我们再度回到剧场,从《钦差大臣》第一幕中埋下喜剧悬念诱发观众期待的一封信,到第二幕纨绔子弟赫列斯达柯夫已经饿得眼冒金星,旅居小城唯一的旅馆。要面子则不要肚子,要肚子则难顾面子。穷途末路之时,阴差阳错之间他一步步“被”当选为钦差大臣。

第三幕赫列斯达柯夫俨然城市之神,整日吃香喝辣,在市长、市长夫人、市长女儿和各级小官吏的百般伺候下,醉醺醺地享受着自以为是的中心人物感觉。到第四幕不断有人向钦差大臣行贿,赫列斯达柯夫则不停受贿。直至第五幕,讽刺喜剧张力迸发达到临界点,就在市长安东自以为连女儿也赔进去,终于笼络了钦差大臣,从此将走上飞黄腾达之路的时候,平日腐败昏庸的邮政局长,此刻却干练地从赫列斯达柯夫寄给彼得堡朋友的一封信里发现了事情真相。

赫列斯达柯夫——假钦差,难以置信的结局,讽刺喜剧巨大的张力迸发出来。信件里的每一个字,如一条皮鞭抽打在一个个官僚的裸体上,这些小官僚们被鞭挞得体无完肤。市长安东痛定思痛,他的所谓反思和自责,是讽刺喜剧《钦差大臣》带给观众的又一波精神冲击力,19世纪俄罗斯经典讽刺喜剧的批判力量,在21世纪中国上海的戏剧舞台上,依然令人心灵激荡。

陈明正导演对以上剧情处心积虑,其调度要点可以归纳为:每一场戏的中心事件,内容定位必须清楚;舞台上各个人物强调的不是独自表现,而是相互之间的行动;舞台上色彩、节奏的变化与各幕剧情要求充分协调;戏剧高潮的推进必得有力。让我们永远记住讽刺喜剧《钦差大臣》的结尾,当货真价实的钦差大臣到来的消息传来,舞台上空一声霹雳之后,那一分钟之久的静场。随后热烈的掌声不仅是向2009年上演于上戏剧院的《钦差大臣》所有的老艺术家们致敬,也是对俄罗斯伟大作家果戈理《钦差大臣》的讽刺智慧致敬。

果戈理的《钦差大臣》之所以成为不朽的经典之作,归根结底还在于其剧情背后所涉思想意蕴的广阔无限。表面看,它的确是讲述了一个惩戒“弄虚作假,徇私舞弊”小官吏的世俗故事,实质上,其思想锋芒所达到的高度,远远不止于此。观众眼中的小城官场腐朽不堪,小丑当道令人厌恶万分。如何打通俄罗斯历史与现实弊端之间的脉络,成为话剧《钦差大臣》成功的关键。为亲者爱,为仇者恨,是讽刺喜剧《钦差大臣》在几乎二百年的演出岁月里留给世人最直接的印象。1836年4月,《钦差大臣》在彼得堡首演后,媒体及观众众说纷纭,赞赏、谩骂充斥着彼得堡社会。说好说坏的对立两派,大有势不两立之势。批评家布尔加林等发表言论抨击《钦差大臣》离真实性距离甚远,更有评论认为《钦差大臣》具有诽谤罪名,果戈理本人也为此受到人身攻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