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艺术五十年守望——迟到的钦差大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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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钦差大臣》导演手记(7)

有一些演员追求生活的真实,囿于自己的生活空间,很怕滑出去和观众直接交流,以为会断线,会跳戏。实际上掌握好戏剧风格,观众反而喜欢这种形式。莎剧和中国戏曲很多戏一开场,主角就有很长的一段介绍事件、介绍自己的独白(开场白),就是要直接对观众说。

九、整个戏的表、导演处理

第一幕 (景:市长家密室。)

清晨,狗叫,天才蒙蒙亮,屋内没光,女仆在走廊里跑来跑去,警察上场立在门口,气氛十分紧张,督学、法官、慈善医院院长鱼贯而入,面面相觑,脸上都带着疑问:“发生了什么事?这么早叫我们来。”话都没敢说出来,个个神色紧张,走来走去,然后坐下来等待。光线渐亮,狗叫。

市长与众官员密谋对抗钦差大臣。

市长大步上,叫警察把门关上,三官员起立。本来有一个医官在场,我先设计这个医官紧跟着进来,匆匆忙忙地给市长吃药,药掉在地上,市长紧张得心脏病犯了,后来觉得有些滑稽,画蛇添足,而且这个医官后面也没有戏,这个人物也就删了。市长第一句就开门见山地说:“诸位,这么早叫你们来,是要告诉你们一个要人命的、可怕的消息,钦差大臣就要到我们这里来了。”

他认真地拿出彼得堡来的信,读信前,他既恐怖又神秘地讲了昨夜梦见一对黑色大耗子,闯进来,闻一闻,本来是闻一闻就走了,后来改成一口咬住他不放,他在梦中惊醒。大家都讲这是凶兆。这个梦说明他做了亏心事,不打自招。他犯事了,这回要被咬住了,也说明他迷信。随后,他又镇静下来,开始读信。请注意,来信尊称他为“吾友恩师”,说明来信的官员是晚辈,而这个市长资历不浅,是个官场老手。

信中主要说,“该官员微服私访”,“对你市尤为注意”,信中强调:“恐将随时抵达。”这一随时抵达,引起了他们的恐慌,市长从座位上跳起,脱口而出:“怕是已经到了。”这一句话加强,也为下面赫列斯达柯夫已经来了两个星期,做合理铺垫。

钦差大臣为什么会来,大家经过一番猜测之后,市长让大家不要乱猜了,非常狡猾而又含蓄地说:“反正这事我已经预先通知你们了,你们全要当心,自己做过些什么,自己心里清楚。我自己这方面大体安排好了,我劝你们也赶快回去安排安排。”他没有点别人的事,也没有批评其他官员,自然也没有讲自己的事,他得表现出一副稳扎稳打的样子,表现出他久经沙场。在恐惧中他仍沉着老练,他具有笼络下属官员的手腕,表现出一副关心下属、关心家的样子。

这句话有几层意思,演员要把潜台词表达出来。

第一层,我已经预先通知你们了,这是我的密友给我的信,我已及时地告诉你们了,这说明我对你们的关心和信任,大家心里有数。

第二层,你们全要当心,自己做过什么,自己心里清楚。人人都有罪,都有过错,心中有数,大家要相互关照,“同舟共济”、“团结一致”。

第三层,我自己这方面大体安排好了,我劝你们也赶快回去抓紧安排。稳定军心,“我已大体安排好了”的潜台词是,本人不会有什么事,你们不要担心,不要胡说八道就行。“劝你们赶快回去安排安排”,倒过来,指出他们有不少事,赶快回去安排安排,你看,在危险时期,这个市长多么关心人!

这一番话,真是推心置腹,叫他们去安排也是真的,需要各个单位不能出事,但他的话语还是偏重表现出对大家的关怀,暗示大家要团结一致,共渡难关。这个市长很有话语技巧。其实他的罪恶最大,他心中最害怕。但此刻,他必须表现出镇定,相反把罪责和恐惧推给别人。

由小见大,由表及里,通过小事,把政府机关的腐败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讲到这里,大家站起来要走了,但他又赶忙逮住慈善医院院长,回去先把表面工作安排好,又对官员们谈了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排戏时大家觉得,现代观众会认为这些事不值得一提。市长关照的似乎也都是一些小事,如医院的病人弄得像乞丐,又脏又臭,要赶快换上干净的服装;如学校有些老师上课做鬼脸,讲到激动时要扔椅子,因此别让他上课;如法院议事厅里养着鹅、鸭,赶快回去杀了,等等。

我觉得妙就妙在作者并没有抓哪一件大事、哪个案件去做文章,而是抓住普通人不注意的小事,我觉得这些现象很有代表性。第一,说明这些单位都不务正业,当官的只知道捞钱、享乐。由小见大,由表及里,这些小事一下子把这些政府机构的腐败现象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了。第二,市长要求大家回去先把这些门面文章做一下,上级要考查,下级就赶快布置、动员、打扫卫生、换上整齐的新装、认真布置宣传橱窗、准备好显示自己成绩的材料。学校图书馆要全天开放,动员一些学生去看书,装饰门面,弄虚作假,这不是很典型吗?

为什么恐慌不起来?

这一段戏,起始大家都觉得很生动,很满意。但在第一轮演出后,大家总感觉第一幕一开始总缺少些什么,喜剧性?不。大家清楚第一幕不能过分强调喜剧性。那缺什么呢?恐惧。

演员们感到困惑。

剧本的内容、台词都摆在那儿,市长说,官员们听,没有争论,也没有明显的慌乱的词,什么病人穿得像乞丐,教师做鬼脸,法院养鸭养鹅,等等只能引人笑,紧张不起来。有人就讲,即使是这些小事也要紧张起来。我觉得单责备演员也没有用,我没有多说。全剧组热烈讨论,争论了半天,还看了上世纪50年代苏联电影,电影中这段戏的节奏更松、更慢,生活化的状态更不紧张,法官还在抽长管烟,大家懒懒散散。最后大家感觉第一场戏的人物要恐惧、慌乱起来,就要有争执。导演组下决心分头想办法改剧本。最后,根据剧本的素材,增加了一场戏。

市长 阿尔杰迷·菲力普维奇——根据其他城市的经验,钦差大臣一到很有可能首先视察你所管理的慈善医院。你一定要把慈善医院那里安排得妥妥当当的,病人的帽子和衣服都要换上干净的,不要让病人弄得像乞丐一样。

慈善医院院长 市长大人您就放心吧,仓库里都有。

市长 (生气地)那你为什么不早点拿出来给他们穿?

慈善医院院长 (狡黠地)现在拿出来不是更好吗?

市长 你真狡猾!(边走边说)还有,病人还是越少越好,病人一多,就会被认为管理不善,医生无能。

慈善医院院长 大人,人是一种很脆弱的东西,要顺其自然,如果他要死,我也没办法,如果他能活,这不是更好嘛。(以上是原剧本有的,后面是加的)

法官 喂喂,你不要得意忘形,上个礼拜,还有人到法院来告你,说你们给别人吃错了药,把人家父亲给治死了。案子到现在还没了呢。

慈善医院院长 你瞎说什么呢,人一死就怪我们医院,这样下去就没完没了。你来当这个院长。

法官 你什么意思啊?

慈善医院院长 我说法官先生,你还是好好地管管你自己吧!

法官 我怎么了?

慈善医院院长 政府拨给你们一大笔款子让你盖审判厅。可房子呢?钱呢?到哪去啦?

法官 房子啊,钱啊到哪去啦?想知道钱在哪,那你问问市长大人好了。

慈善医院院长 我问你!

市长 吵什么!房子不是刚盖好了吗?可是刚盖好,一场大火就给全烧光了。这事你不知道?我专门写过呈文的。钱钱钱,钱不都在我们的口袋里嘛?!好了以后这事谁也不许再提了!

慈善医院院长 是他,是他先挑起的。

法官 什么,是我?

这场戏强化了官僚们之间的矛盾,呈现出了他们的恐慌,使我们看到他们都在尽力掩盖事实,他们背后不知干了多少罪恶勾当。一座审判厅没有盖,竟制造假象,说被火烧了。市长讲到给火“烧掉”时,观众哄堂大笑。这里没有噱头,你越严肃演,他们越笑。这是在笑这些贪官们的恶行、丑态,这才是有力的讽刺的笑。这个情节倒不是脱离剧本外加的,在剧本中市长有这么一段话因戏太长删了。原来市长去旅馆迎接钦差大臣时,对警察局长说了许多话,此角也删了,其中有一句:

如果他问起五年前拨款建筑慈善医院的教堂,为什么没有盖好,那么,别忘了说刚盖好就让火烧了,关于这事,我曾上过一个呈文,也许有人忘了,会傻乎乎地说没有动工建造。

现在改成审判厅。审判厅被烧这件事,本来谁也没有提,而是法官和慈善医院院长争吵时挑出来的。市长对法官这个人十分讨厌,我们这里又加了戏:

市长 好了。阿姆摩斯·费多洛维奇,别老说别人,你以为你自己的法院干净吗?(法官不满地走开)你的那位陪审官,就是你表姑妈堂弟的小舅子,有人控告他受贿,很奇怪,他先收了原告的钱,再收了被告的钱,怎么!他以为自己是牌桌上的庄家,可以通吃的吗?这件事你也有份。

法官 没有,绝对没有。

法官 (法官拉着市长悄悄说)我都安排好了,我已经把他弄到外省去了!

市长 提醒你注意。(拍拍法官走开)

法官 (旁白)还他妈提醒我?

市长 好啦。反正这里也没有什么外人。这世上一点罪恶都没有的人是不存在的。上帝本来就是这么安排的。

法官 安东·安东诺维奇,刚才你谈到了上帝谈到了罪恶,那我要请教您,您是怎么看待罪恶的?我承认,我收过贿赂,但那又是什么东西呢?几条小猎狗而已。

市长 小猎狗也好,波斯猫也罢,反正是贿赂!

法官 安东·安东诺维奇,我想假如有人收了一件值五百卢布的貂皮大衣,甚至一套小别墅,这个就应该另当别论了!

市长 好了,你别老说那些小猫狗小别墅的事,我想提醒你,你不相信上帝,从不上教堂,经常宣传自由思想,还散布那些创世纪的异端学说,听了叫人毛骨悚然。这个问题是严重的。

法官 (傲慢)那是我聪明,顺其自然想出来的。我没有参加任何派别,你别想抓我的小辫子。

市长 (拍桌)你他妈的不要再和我争了,还是想想钦差大臣的事吧!我这样说是为了你们好。(众人应和)怎么人还没到自己先吵起来了?现在我们应该同舟共济,懂吗?同舟共济!

这些贪官不是铁板一块,他们之间钩心斗角,矛盾重重。当他们利害相关时,会抱得很紧;当他们利害有冲突时,他们更会相互往死里整。钦差大臣要来了,他们互相揭短,戏剧冲突一下子推到最高点。加了这场戏以后,观众普遍反应好多了。

在戏中可以看出市长和慈善医院院长的关系比较好,所以第一个让他准备迎接钦差大臣。此人狡猾精明,是个阴谋家,一副笑面孔,慈眉善目,嗲声嗲气。钦差大臣第一次盛宴就是在慈善医院里吃的。督学胆小怕事,唯命是从;而法官最难对付,他时时要流露出比市长精明,他心中想的是,你是个草包,我才有学问,市长这个位置应当让我来坐。一个可怕的窥私癖。

正在大家焦急不安时,邮政局长上场。

这场戏有两件事,一是市长叫邮政局长把来往信件都略微拆开来瞧瞧时,邮政局长说:“不用您教我,我早就这么做(众人吃惊),我这样做,并不是为了提防,主要是由于——好奇。”市长问他:“有没有谈到有关彼得堡来的官员有关的任何消息?”他说:“没有。可是有贵族名人的桃色新闻。”随后竟然对这些官员讲:“那些信真是比读那些香艳小说刺激多了。”然后把大家拢在一起,讲公爵豪宅里开舞会,邀请许多香艳美女的事。这个邮政局长毫无廉耻心,丝毫没有职业道德。钦差大臣要来了,别的官员至少还会紧张,而他竟然心中没事。邮政局长私拆信件,这是什么性质的事?他竟然视同儿戏,不仅如此,还要当众传播黄色新闻,令大家听得津津有味,这不是病态是什么?这说明不止他一个人,而是整个官场都陷在了纸醉金迷里。这场戏并不好笑,而是要让人感到恶心。

问题是,刚刚紧张的气氛,他这一说,又把紧张的气氛冲淡了,但不讲又不行,这个情节正是揭露这个人物的思想、品质的关键,只能略加删节,他本来首先讲给市长听的,市长不听,走开,他才讲给别人听。

“发现任何控告信,全部都扣下。”市长要抓牢自己的贯串动作。

我们讲的另一件事,是市长的贯串动作。见邮政局长来了,他在脑里马上就想到叫他拆信,了解彼得堡钦差大臣来的情况,而邮政局长讲没有情况。他不要听邮政局长说那些鬼话,而是走来走去,考虑下一步该怎么做,前面市长紧张地走向台口,面向观众旁白:“其实我最怕的就是那些做买卖的生意人告我。……不是他们把我告上了,钦差大臣为什么来?”我让演员一定要放大内心的恐惧,因为这句话,彻底暴露了市长最担心的是他自己,并为下面所说的违法行为做铺垫。经过斗争,市长转身要压倒邮政局长,制止他讲那些桃色新闻。市长停顿,直视着邮政局长,再果断有力地说:“你要是发现任何诉讼信或是匿名信,不用考虑,把它全部都扣下。”市长没有听那些话,就是在考虑这件事,扣压控告信是犯法的。法官紧接着威胁说:“留神,小心惹出乱子!”市长马上有力地回击:“没关系。除非是您把这件事情张扬出去。”矛盾加剧。这就是说,邮政局长把事情岔开,而市长还得牢牢地抓住自己的贯串动作,此时市长已失去了刚开场时稳扎稳打的样子,他开始紧张慌乱,失去方寸,公开做出违法的事。惊人的消息!重大的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