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艺术五十年守望——迟到的钦差大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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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钦差大臣》导演手记(5)

这句话可以有两种解释,一层意思是遵循市长的思维逻辑,当他的恶行被揭露,场上场下的人都在哄堂大笑的时候,他气急败坏向场上笑他的那些人大声嚷嚷:“你们笑什么,笑你们自己!”在生活中我们常遇到这样的情况。当一个一向自以为是、横行霸道的家伙被揭发、被围观时,当他被大家幸灾乐祸地哄笑之时,这个人绝对忍受不了这种嘲笑,就会发火:“你们笑什么,笑什么,笑你们自己,有什么好笑的,滚开,给我滚开!你们跟我一样。”这是角色内心逻辑的反应。这场戏我安排道贺的人群多一些,当市长等人被揭发时,有的窃窃私语,有的发笑,当众出丑才会尴尬、难看,台下笑,台上的人也可哄笑,台上台下打成一片,这样市长简直受不了啦。另一层意思就是,演员面朝观众直接说这句话,实际上这是剧作的本意。舞台在向前延伸,观赏者直接被圈进舞台。艺术与现实、舞台与观众这样缩短了距离,潜意识是作家在激发观众不要只顾欢笑,要想一想、照一照自己。观众的成分不一样,层次不一样。观众的审美、感受也全不一样。这句话的目的就是要“震惊观众”、“间离观众”,引起观众的思考,而不希望观众成为一个旁观者。

我想观众们不要去追究这句话是指谁,指哪些人。难道观众都是贪官,都是丑类?这是我们在艺术上常年养成的坏习惯,总是喜欢对号入座,失去了艺术作品对人生的普遍启示作用。对那些演出者一味地追求廉价的笑,对一些观众不假思索的哄笑,果戈理非常不满,他在新版剧本的序言中解释,他的喜剧“不仅仅十分可笑,还是十分悲哀……在它的微笑背后,隐藏着热烈的眼泪”。他希望能发挥振聋发聩的作用,使观众带着思考走出剧场。他是想净化整个社会,每一个人都能从自己身上清除掉这些恶习。

《钦差大臣》是面镜子,所有人都可以照一照。果戈理在剧本中把俄罗斯的一切丑恶集成一堆,作了集中的嘲笑。不仅仅讲贪官的事,而且包括人类的一切恶习,其中包括陶布钦斯基、波布钦斯基的可怜可笑之处。他们就是那个报信的乌鸦嘴,是当地的地主、小绅士。当他们也混进官员的队伍,也去朝拜钦差大臣的时候,他们并不是去贿赂,而是各自有一个天真的企图,有一个小小的请求:陶布钦斯基是希望能让他婚前生的儿子,也能姓他的姓,钦差答应了,他还不满足,他儿子很聪明,他希望钦差能帮忙让他儿子到彼得堡去读书,这种得寸进尺、攀高枝、到京城去的心理,在现实生活中不是司空见惯吗?波布钦斯基希望钦差大臣回到彼得堡以后,对那里所有的参议员和海军大将说“在我们这里,有一个人名叫波布钦斯基……”赫列斯达柯夫爽快地答应了。波布钦斯基也是得寸进尺,进一步恳求:“要是能见到皇上,也请您对皇上说,在我们这里,有一个人名叫波布钦斯基。”赫列斯达柯夫同时念出他们的名字,并高兴地回答“可以可以”后,波布钦斯基高兴得几乎要落下眼泪,深深地向赫列斯达柯夫鞠躬表示谢意,转身跳起来,高叫:“我太幸福了!”你想想身边有没有这样的人呢?实质上,这是人们普遍存在的可怕的虚荣心。只要公爵、皇上知道我的名字,我就幸福得不得了;只要某某领导知道我就可以了;只要能上报纸,得个奖,那就满足了。期望和名人、明星见一面,死也乐意。媒体在电视里拼命给帅哥靓女提供作秀的平台,就是在利用人们的虚荣心。赫列斯达柯夫拼命在那些官员面前吹牛,说他认识普希金,好叫人羡慕呀!

在果戈理传记中有这么一件事,他到了彼得堡和普希金成为好朋友。有一次他给乡下的母亲写信,叫她用普希金的名字寄回。写法如下:

亚历山大·谢尔盖耶维奇·普希金大人望请转交尼·瓦·果戈理①要普希金转信,果戈理并没有跟普希金说,实际上普希金不会让他这么做,因此,当普希金收到这封信时很尴尬。实质上,这是果戈理的虚荣心,让母亲、妹妹和乡间的亲朋好友高兴,看到他和普希金如此亲密。果戈理敢于通过作品揭露自己的弱点,就像鲁迅那样,在解剖别人的同时也解剖自己。

六、关于角色的分析

市长安东·安东诺维奇:此人在前文中已经提到过。这里主要概括一下他的贯穿动作。他有三个“不可告人”的秘密,也就是三条贯穿动作:一、判断赫列斯达柯夫是否是真钦差的贯穿动作。他狡猾又多疑,私下里也去“钦差大臣”下榻的旅馆“私访”,从一开始的“不相信”,到“半信半疑”,到“基本相信”,到“深信不疑”,这条贯穿动作说明他比别的官员经验老到,城府更深。二、在钦差和众人面前伪装自己兢兢业业、廉洁奉公的贯穿动作。后面将有具体分析。三、内心深处一直害怕有人会告他,正因为此,他暗中布下密探、眼线,想方设法要阻止、报复那些告他的人。由此也可见他的残暴和歹毒。

彼得堡来的官员赫列斯达柯夫:前文已经提过,此处不再重复。在排练阶段我将做详细分析。不过,需要指出的是,此人比起市长及众官员来,他并不是一开始就主动上来行骗的。他本身并没有市长他们这么凶恶,他本质上只是个贪图享乐、自吹自擂的花花公子。是腐朽的官僚体制让他阴差阳错地享了口福、艳福和财福后可以不负责任地乘兴而去。他无意间成了这群官场丑类的见证者。

法官略布金-加布金:他管理法院不善,让法警在候审室前养鸭子。他虽然只是个八等文官,比邮政局长还小一级,但他自认为读过几本书,不信上帝,有些自由思想,因此十分傲慢,瞧不起别人,甚至要和市长抬杠。他当过军人,当听说钦差大臣要来微服私访时,他竟然会猜想这是因为俄罗斯和外国打仗,彼得堡派人下来调查有没有人通敌。他好指挥人,大家在准备去贿赂时,他要大家像部队一样排好队,一个一个进去。他有军人作风,板刷头,硬邦邦的短胡子,直挺着身子,手上常拿着鞭。他看上去很正直的样子,但骨子里却是一个凶恶的流氓,不仅利用职权捞钱,而且乱搞女人,和一个地主的老婆生了五个私生子。谁要是得罪了他,他就要反咬一口,十倍地报复别人。

邮政局长伊凡·库兹米奇·施别金:他是一个不务正业的花花公子,邮局有大量积压邮包,他却听之任之。而且他有一个特别的嗜好,就是偷看别人信件,“不是为了提防,而是好奇,读这些信过瘾”,“比黄色小说还香艳”,有“窥私癖”,把这些信带在身上,不时地阅读,甚至不知羞耻地在众人面前炫耀,有些变态,心理阴暗得很。他的人生观是“自寻其乐”,生活中爱打扮自己,找一些小乐趣,自我欣赏,自我陶醉,走起路来飘飘然,现实生活中有不少这样的人。

慈善医院院长塞姆略尼卡:他是个七等文官,是个阴谋家,赫列斯达柯达的信里讲他是个“戴小帽的肥猪”。他矮矮的,而且很胖,走起路来就不能大步,而是小步,夹住双臂,握着拳向前跑,快起来,有点像小猪赛跑。讲起话来带着鼻音,嗲声嗲气。他其实是一个玩世不恭的家伙。市长说钦差大臣来了,得给病人穿得干净一点,他就说:“仓库里都有。”市长说:“为什么不早点拿出来给他们穿?”他说:“现在拿出来不是更好嘛?”市长说:“病人越少越好,否则就会被认为管理不善,医生无能。”他回答得很妙:“人是一种很脆弱的东西,要顺其自然,如果他要死,我也没办法,如果他能活,这不是更好嘛。”性命攸关的事,他却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毫无救死扶伤的责任心。他善面孔,狠肚肠,奸刁狡猾,是个阴谋家,喜欢在背地里打小报告,告了所有的人,奉承拍马很有一套。

督学(教育局长)鲁加·鲁基奇·赫洛包夫:他是一个胆小怕事的人,办什么都谨小慎微。学校一片混乱,他管不了,上级一批评,他就哭腔哭调,装出一副可怜无奈的样子,推卸责任;当上级发火了,他就低头哈腰,唯命是从,装出一副非常顺从的样子。不管怎么窝囊,他是一个局长,穿得还是很挺括,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有点发白的头发,颇有一点风度,一眼看去还是一个学者的样子。他经常会用可爱的微笑、迷人的媚眼去讨好对方,年纪不小了,有时也会用这种神态去讨好女教师,骨子里是一个老不正经的家伙。

陶布钦斯基和波布钦斯基:他们是两个小地主,当地的小绅士,两个乌鸦嘴,一对好管闲事的喜鹊,好打听新闻,传播小道消息,满街跑,满天飞,什么地方有新奇的事,他们就会去打听,凑热闹,然后就添油加醋地在全城传开。平时和官员名人混在一起,以便提高自己的身份、身价。两个人都热情、单纯,也都有点傻。波布钦斯基比陶布钦斯基更霸道,更聪明,什么事都想占头功,陶布钦斯基比波布钦斯基老实忠厚些。

安娜·安德列芙娜:她是市长夫人,在这个城市中是个有点姿色的女人,俗里俗气,年岁不小,近四十,爱打扮、爱虚荣,时时和女儿比高低,在钦差面前不顾羞耻,和女儿争风吃醋,酸倒所有人。平时好问长问短,好打听新闻,是个急性子,有什么事希望马上知道,“迟了一小时,新闻就成旧闻了”。她有点文化,家庭出身可能比市长要高一些,平常老奚落市长,好出头露面,在钦差大臣面前,她最放松,自信得很,主动贴上去,卖弄风情。市长后来责备她对钦差大臣太随便、太过分了,夫人就反嘲他没见过世面:“你是普通人,从没有见过高贵的人,这种事我比你懂得些。”她认为自己是这个城市里的“第一夫人”,半老徐娘了还自认为是一朵鲜花,到处作威作福,在家训女儿、管丈夫,还参与政事、外交,敦促丈夫去弄钱要官,丈夫干坏事、犯罪都有她的份。

玛丽亚·安东诺芙娜:她是市长的女儿,是一个无知、俗气的傻姑娘,跟她妈妈一样爱打扮,总爱跟在妈妈后面形影不离,妈妈有时拿她出气,骂她,她就哭,就撒娇,但还是跟着妈妈走。但我们要看到,她是这个戏里最单纯的一个,她处于青春期,正在追求爱情之中,因此,赫列斯达柯夫一出现,就把她迷住了。她痴迷于名人和明星,幼稚、可笑、傻气,但她真诚。她对赫列斯达柯夫是一片真心,在赫列斯达柯夫的虚伪面前,她的真诚才会显得可笑可怜,赫列斯达柯夫对她的玩弄,才能显得可恶。

奥西普:他是赫列斯达柯夫的仆人,是老爷派在赫列斯达柯夫身边的老管家。他老练、沉着、幽默,也是一个老滑头。在第二幕开始时,因为赫列斯达柯夫在路上赌博输光了所有的钱,他这个仆人饿得肚子吹喇叭,一个人在旅馆里发牢骚,指责他的主人。奥西普有一点中国北方的老管家的味道,带点土气,爱讲大道理,甚至说到赫列斯达柯夫曾挨老爷的揍。奥西普和赫列斯达柯夫交锋时,奥西普一方面保持仆人的态度,低声低气,冷言冷语,不直接和他对抗,但必要时,要在话语中带着严厉的口吻,既要教训他,吓唬他,又要哄他,因为老爷叫他管着赫列斯达柯夫。在戏中,他比主人聪明,他更早猜透了现实的危机,要采取行动,他话不多,但有分量。

果戈理在分析这些角色时说:“他们的原型差不多任何时候都在眼前。”今天仍然如此。

七、布景的形成

布景对于戏剧太重要了,对于一个戏的成败,不夸大地说,有时起着决定性作用。布景并不仅仅是地点的提示,它还要有利于事件的展开,有利于人物行动的组织,有利于在戏剧场面建立导演语汇。如果是一景多用,就要有一定的变化,不产生视觉疲劳,要能引起观众的联想,而且可以形成一个气场,要聚气,要有张力,且不会分散观众的注意力,无论有形或无形,都要有一个中心。说一千道一万,这个景的总体视觉风格、气质,是不是对位,一看就觉得舒服,但又不能抢戏。现在的这个景经过一再修改,我觉得好,有味道,场场戏应用自如,在灯光配合下,亮能亮得起来,暗能暗得下去,有恐怖、神秘感,也有豪华感。舞台上只有一两个演员的时候也不显空,而上面站了二三十人也不嫌挤,可以让我自由发挥。

韩生与我合作多次,如《大桥》、《白娘娘》、《公用厨房》,戏之所以成功和他的舞美设计有关。有的戏比较空灵,如《白娘娘》;有的虚实结合,如《大桥》;而《公用厨房》则是一个实景,上海石库门,楼上楼下,七十二家房客,正中小厅是几家合用的厨房,这是大家每天要走的过道,也是大家在此“集合”的中心部位。他设计的景都很大气,都有特点,而且风格都不一样,都有一个设计的结构。这次《钦差大臣》,我又能邀请他,我们相互交换意见,坚持现实主义,忠实原作,不要太实,但要有点俄罗斯风格,有点古典性,不能太虚以至于什么也看不出,要对演员组织舞台行动有好处,要一景多用。因此,门要多一些,进出口也要多一些(除第二幕是小旅店以外),其他四幕,都在市长家。

我们一向比较默契,我不要求开排前就把景拿出来,舞美设计也要有一个创作过程,初稿可以早点出来,定稿可慢慢磨合,甚至到细排时再定。在此过程中,舞美设计者最好常来看戏,可以相互启发。韩生的得力助手李雪松,也是个非常敬业、耐心、认真的舞美设计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