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健①
有的人也许会认为,喜剧在表演上无非就是要舍得夸张,舍得“做”,只要不惜血本地挤眉弄眼、搔首弄姿,就可以“呵观众的痒嘻嘻”,逗观众一乐了。这不仅是对喜剧的偏见,更是对喜剧表演艺术的贬低。喜剧表演非但不肤浅,相反,还需要高超的技巧和深刻的思想认识。我甚至认为,真正的好演员是一个能够把喜剧也演好的演员。喜剧所强调的元素、所要求的演员的素质正是对戏剧元素的一个较为全面的概括。
在喜剧表演中,节奏的把握尤为重要。悲剧有时候可以把节奏拖一拖,但喜剧连半拍都不能拖。那么,喜剧强调节奏,是不是就一定要动作快、“急吼吼”呢?有的演员认为“节奏感”就是“节奏快”,台词、形体快得应接不暇,甚至故意快得一团混乱,出一些洋相,就可以逗观众发笑了。这其实也很片面。其实,“节奏感”并不等于“节奏快”。“节奏感”强调的是节奏的精准,该快的时候要快,该慢的时候要慢,该停顿的时候又要停顿。幽默有“热幽默”和“冷幽默”之分。很大程度上,“热幽默”的节奏比较明快、热情,有一种主动拥抱观众的意味;而“冷幽默”的节奏则不是一味地求快,而是讲究快与慢、停顿与开始的起承转合,“笑点”、“包袱”只有抖得不早不晚、恰到好处,才能有耐人寻味的喜剧效果。所以,喜剧演员需要掌握非常精准、微妙的节奏的分寸感,否则表演就会失败。
另外,喜剧的夸张不是一味地用力挤眉弄眼,而是“有内容、有根据的夸张”。我当年在上戏读书时就对喜剧很感兴趣。不过,最早接触喜剧的时候,也对其背后严肃、考究的思想与技术认识不足。我当时在片段《张灯结彩》中饰演一个喜剧角色。当时我的自我感觉很好,自己很卖力、很夸张,但观众毫无反应。后来我在第二个片段的喜剧表演中认真琢磨人物,拿实实在在的东西去靠近人物,注意停顿和节奏,才有了较好的喜剧演出效果。那么,这个“实实在在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呢?我认为就是人物的内心,也就是“夸张”背后的“内容和依据”,以及“夸张”背后的“真听真看真感觉”。在和其他演员演对手戏的时候,喜剧也要有真的交流和相互的适应。
那么,怎样才能进入喜剧人物的内心世界呢?我个人的体会是,喜剧演员先不要过分“由内而外”,而应该内外部同时入手,然后再去接近人物深层的内心生活。我塑造喜剧人物的过程大体是这样的:首先,一拿到剧本,我不想过早地把自己框死在剧本设定的文字里,所以我一般不会把案头工作提前拎出来单独完成。但我很喜欢拿到剧本后和该戏的其他演员一起“对词”。说实话,完全的文字语言让我无从下手,但只要大家聚在一起“对词”,我就会在脑海中对自己所塑造的这个角色建立起一个初步的感性形象。对词就有动作性,就有人物的心理生活,人物的语言方式,就会让你感触到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生活中类似的人的感觉也会有形无形地出现。你不要强迫、费劲,它会自然呈现在脑中,你慢慢地接近他,也就是人物“视像”,同时也会对其他角色产生“视像”。随着“对词”以及后来排演的深入,我对自己所演的这个人物的外部特征、动作逻辑会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准确,人物的立体感也会越来越强。此时我再由外而内,慢慢地靠近人物的内心,详细分析角色的心理活动和心理依据,最后“内”和“外”就会紧紧咬合在一起,而不会脱节。先由外而内,然后又用“内”去体现、补充“外”,最后做到“内”与“外”的紧密结合,只有这样,喜剧人物才能既形象鲜明,又不会流于肤浅。
我在该剧中饰演二百年前俄罗斯小城里的慈善医院院长。我对这个人物的认识也是在“对词”和排演的过程中逐渐深入的。这是一个很有讽刺效果的人物。从外形上说,一个“医院院长”应该对个人卫生比较讲究,而且,身为“医务系统”的官员,应该颇识几个字,就像剧本里说的,还要会写几个拉丁文。且不论他有没有真才实学,但至少他绝不能与文盲混为一谈。更为重要的是,他是做“慈善”的,所以,他至少表面上看要笑容可掬,不能凶神恶煞。不过,随着剧情的深入,这个慈善医院院长越来越显现出其笑里藏刀、阴险虚伪的本性。第五幕中“钦差大臣”赫列斯达柯夫的信中说,慈善医院院长是一只“戴小帽的肥猪”。不过,这只“小肥猪”非但不天真可爱,反而充满了贪婪和邪恶。所以,我们对这个人物的外部动作形象做了一定的设计。
首先,我试着让这个人物拿上两样道具:一方大大的白手帕和一副单柄手握式眼镜。当“医院院长”拿着手帕擦擦嘴、掸掸灰,从竖着的眼镜片里“独眼”看人、看东西时,他那种故作“讲究”、装模作样、暗藏心机的形象就出来了。另外,他还是一只贪婪的、脑满肠肥的“猪”。该剧的化妆师为“我”进行了这样的设计:一张滚圆的脸,一双眯缝着的狡黠的小眼睛,光溜溜的头顶上扣着一顶滑稽的小帽子,毛茸茸的鬓角连着脑袋后部长有头发的区域。然后,我就要从这个人物的肢体语言上下功夫。在第四幕中,慈善医院院长单独向赫列斯达柯夫行贿,当赫列斯达柯夫见到他时,问:“咦,你昨天好像比今天矮一些嘛。”慈善医院院长听了,马上重新躬下身子,变得和昨天“一样矮”了。这段戏使我深受启发,使我不仅在这段戏里“半躬下身子”,而且还将之贯穿到整个人物的习惯动作上。这段戏说明,慈善医院院长平时就喜欢对上级点头哈腰,故意要比别人“矮三分”。他虽然很胖,有一只沉重的“肚子”,但他平时走路时却要半躬下身子,费力地压住自己的“将军肚”,最后不得不可笑地撅起他肥大的臀部。在使自己比别人,尤其是比自己的上级“矮三分”的同时,他还要仰着头,眼巴巴地望着上级说话,不时地眨眨他的小眼睛,满脸堆笑,媚态十足。有了这样的外部形象,我觉得自己就有了塑造人物的物质基础,也就是“舞台物理支点”。
这时,在排戏的时候,我就会越来越注意人物的台词传递给大家的深层信息。比如,第一幕中,市长向大家通报钦差大臣微服私访的消息,嘱咐慈善医院院长怎样把“一切都处理得妥妥当当”,要让病人越少越好,“要不然,马上就会被认为管理不善,或是医生无能”。这时,这位“慈善家”回答道:“大人,人是一种很脆弱的东西,要顺其自然,如果他要死,我也没办法,如果他能活,这不是更好嘛。”说完他得意地笑了起来。因为有了前面外部和行为动作的物质基础和“物理支点”,这时再去演绎这段话,还让角色笑眯眯地、得意地、意味深长地说,我就更能够领会到这位“慈善家”笑里藏刀、杀人不见血、阴损卑鄙的心理了。可以说,在市长手下的所有官员中,这个角色是最阴险的。第一幕中的这段台词已经不露声色地为我们揭示了这一点。
到了第四幕,也就是众官员一个接一个向赫列斯达柯夫行贿的时候,慈善医院院长的所作所为更是淋漓尽致地展现了其阴险的本性。面对赫列斯达柯夫对他身高“变化”的疑问,他矮了矮自己的身子,变得和昨天的高矮差不多。然后,他吹嘘自己“尽我的一切,勤勉于我的职务”。但接着,他环顾四周,话锋一转,低声说:“我们市里的那些官员就不是这样。”接着他把邮政局长、法官、督学的贪腐、渎职问题一一告发,还抖出法官与本城地主陶布钦斯基的老婆的风流韵事,说陶布钦斯基的五个孩子,“跟法官长得一模一样”。他主动请缨,要把他刚才所说的一切写个报告给赫列斯达柯夫。当赫列斯达柯夫向他“借”四百卢布时,和其他官员不一样,慈善医院院长一言不发,神秘地指指桌上的信纸,原来他早已把钱摆在信纸下面了。看来,他这次与“钦差大臣”单独见面,既打击了其他官员,又吹嘘了自己,还不动声色地行了贿,真是“一箭三雕”。他走后,连赫列斯达柯夫也看着钱感叹:“这个慈善医院院长——高!”慈善医院院长确实高,我最后按导演的要求加了一句“搞定!”,这两个字深刻地体现这群贪官行贿的目的,真是阴险得很。
在很多细节问题上,我要尽量让人物的行动、语言生动形象、具体化。比如,因为慈善医院院长津津乐道于陶布钦斯基的五个孩子长得和法官一模一样,所以赫列斯达柯夫反问他,“您的孩子长得……”,慈善医院院长马上说:“长得和我一模一样。”他从高到矮地比画着他五个孩子的大小,“尼古拉、伊凡、爱里查维奇、玛丽亚”,最后说“别列别图雅”的时候,做出怀抱婴儿的动作。做这些比画动作、说出这么一串名字的时候,我自己的眼前就会形成这五个孩子由大到小的“视像”。我的动作越到位,我对这些孩子的“视像”就越是生动、具体、清晰,就越能将所要表达的信息传递给对手,让对手也形成“视像”,反过来促使他和我产生更好的交流。再比如,赫列斯达柯夫对慈善医院招待自己的一道菜赞不绝口,问慈善医院院长这道菜的名字。慈善医院院长告诉他这道菜叫“腌鳕鱼”。后来,“腌鳕鱼”这个词又被他们俩多次提到过。我要求自己说这个词的时候,一定要带出它令人垂涎欲滴的“色香味”来,让它既有“视像”又有滋味。这样,我的对手马上也产生反应——“腌鳕鱼,好极了——”说着,赫列斯达柯夫抿抿嘴唇,神情中显示出对美味回味无穷的样子。我在剧中的这个角色,名字太长太拗口,但如果观众说他就是那个用腌鳕鱼招待假钦差大臣的慈善医院院长,我就认为自己塑造的这个角色具备了令观众难忘的东西了。
感谢这个剧组所有的艺术家、创作人员前后三个月的辛勤劳动和精诚合作。这不仅是一台喜剧演出,更是学术探讨和交流。在中国,人们对喜剧的探讨还很不够,喜剧的地位还有待提高。希望越来越多的人关注喜剧,用严肃、深刻的眼光看待喜剧。
(采访整理:吴靖青)
①1989年毕业于上戏表演系,曾拍摄过电视剧《杨乃武与小白菜》、《宋慈》等,电影《留守女士》等,曾参演话剧《美国来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