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哥哥现在抽烟,抽到一半就不想抽了,生活太无聊了。
——《匪哥语录》
寒假里,睡在匪哥下铺的寒仔在学校附近的小区里买了套三室一厅的二手房,寒仔这学期要搬出去和女朋友同居了。宁寒家庭条件优越,他父亲是苏州一家建筑公司的副总,有钱人就是有远见,当时买房子实在太合算了。
阿刚和他的小师妹在寒假里都没能回家过年,被老板拉去做苦力,两人埋头苦写了十多万字的论文资料。他们老板把资料稍加整理后放入了自己课题的结题报告里,然后给两人各发了两百块压岁钱。
为了庆祝寒仔乔迁旧居,顺便庆祝匪哥失恋,还有阿刚做了一回廉价劳动力,我回到上海的当晚,我们宿舍四个人去校门口的“东北人家”饭店痛饮了一顿。
“东北人家”的老板深受学生爱戴,留着两撇小胡子,瘦瘦小小的却特别能吆喝。他很少待在柜台里,经常充当跑堂的角色,忙里忙外地招呼客人:“小股敌人两个——这边坐……大批难民六位——这边坐……喝口茶,聊会儿天,饭菜马上到,马上一分钟……”
收账的时候,碰到百元大钞,他总是一边摸钱一边念:“摸一摸,看一看,毛主席的笑容是否依然灿烂!”因为经常有留学生过去吃饭,他日语、泰语、韩语什么的都能来几句。一开始我们钦佩不已,后来才发现他只会那几句,就是唬唬新人用。
那晚在老板此起彼伏的吆喝声中,匪哥猛灌自己,大嚷今晚谁不喝就是看不起他。为了看得起匪哥,我们一直喝到人家关门。从餐馆出来后,匪哥东摇西晃抱着路边的梧桐树,抱了半天说要爬树。
我已经喝蒙了,坐在马路边发呆。阿刚瘫在我旁边,人事不省靠着路边的垃圾桶睡觉。寒仔喝得最少,几次匪哥要朝树上爬都被他奋力拉了下来,后来寒仔也拉不住了,急得冲我喊:“过来帮忙啊!”
我踉踉跄跄跑过去和寒仔死死抱住匪哥,我大嚷:“别爬啦,匪哥,保护树木人人有责啊!”
拽了半天,我和寒仔筋疲力尽,匪哥也蹿不动了,站在那里看着树自言自语:“女人以前说我爬树的姿势最帅了……”
看他不爬了,我和寒仔放开他,两人累得坐在地上驴一样呼呼喘气。匪哥看了半晌树,忽然猿人泰山一样仰天大喊:“奶奶个熊的!奶奶个熊的!贼眉鼠眼的货!”
匪哥发了疯一样,猛地一拳砸在树上。我和寒仔“哐当”酒醒了一半,连忙过去拉住他,匪哥满眼血丝,手上血淋淋的。
旧伤恶化的匪哥恢复了晚上坐在阳台上喝啤酒的恶习,我有时陪他喝,有时就抽着烟看他喝。我无聊地在宿舍门上挥毫写了几个大字:光棍聚居地,慎入!
2
写完这几个字后我更加无聊了。我天天睡到十一二点起床,然后就是上网等着再睡觉,开始朝着痴呆进化。
在我即将脑瘫之际,武皇来找我,说他想办一个研究生文学社。我们专业这一届共九个人,六女三男。武皇是其中的雄性之一,中等身材,头发自然卷,却又梳着倒背头,戴着黑框眼镜,有点像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机关老干部。他原名吴择巅,读起来像武则天,又因为他一心想走仕途,熟了后我们就叫他武皇。
在武皇的概念里,这个研究生文学社的重要程度显然不亚于美国的众议院。他两眼放光,滔滔不绝,郑重其事提醒我:“你要知道,这可是我们学校第一个研究生文学社,以后要载入校史的!我的名字,你的名字,都要写进校史里去的!”
他把手里的记事本递给我看,上面用黑色钢笔密密麻麻写了很多,预计多少人,社团机构怎么设置,什么时候开成立大会,预计搞什么活动,等等。我百无聊赖地抽着烟说:“蛮牛逼的,问题是有钱吗?”
武皇压低声音说:“王处长话已经给我了,只要我能办起来,资金不是问题!只要有活动,就给资金!”
我心想,只要有钱,那他娘的还怕没活动吗?看我来了精神,武皇得意地呵呵笑:“对于你呢,我是这样想的。你的文采不用说了,你在研究生专刊上发的那几首诗歌把王处长都震住了!你以后呢,就做副社长!我们文学社里文学这块的事情就交给你了。至于行政公关这种事情嘛,就由我来负责,你看怎么样?”
我心想闲着也是闲着,说不定混进去还能泡个女朋友,当即拍胸脯说没问题。
3
武皇的办事效率极高,没过几天就拉了二十几个人在东五二楼的研究生会活动室里开文学社的筹划会。
武皇西服笔挺,摩丝把倒背头抹得锃亮,在椭圆形会议桌的曲率最大处正襟危坐:“今天呢,是我们文学社第一次非正式会议。虽然是非正式的,但是意义可是相当重大,堪比红军当年的遵义会议。”
众人一听,这老大还蛮幽默的,立刻捧场式地窃笑一番。武皇受了鼓舞,开始海吹,什么定位啊、规划啊、发展方向啊,一套一套天花乱坠的。一个女生忍不住打断他说:“老大,别客套了,说点正经的吧!”
我们宿舍都被武皇拉来凑人数了,匪哥就坐在我旁边,在桌子下悄悄踢了我一脚,示意我看那个女生。那个女生声音很甜,清清爽爽扎着马尾,讲话时身子乱动马尾跟着甩来甩去,再加上翘鼻子两侧有点雀斑,看起来很可爱。
武皇呵呵笑了笑,把记事本翻开来说:“今天的会议,我们主要是以下几个议程:第一,要定下文学社的名字,就好比一个孩子出生后,要给他起个名字一样;第二,要选举出文学社的主席,要有个领导人物带领我们文学社朝前发展……”
那个卡哇伊型的女生又插嘴说:“社长还有什么好选的,肯定是你了!如果我们不选你,难道可以吗?”
这小姑娘够生猛的,嘴上一点栏杆没有,好几个人忍不住笑起来。武皇有点尴尬,笑了笑说:“选举嘛,都可以选,关键是要选一个可以领导我们文学社的人。”
讨论文学社名字的时候,我提了个名字叫“第三条岸”。小姑娘好像挺感兴趣,两手搭在桌上,前倾着身子问:“咦,什么意思?”
我说:“文学嘛,就是跨越现实的河流,追寻梦想的彼岸。梦想的彼岸当然不在现实之中,所以是现实中所不存在的第三条岸。”
她晃着脑袋想了想,说:“这个名字挺好的。”
讨论请谁做指导老师的时候,她特别活跃:“我看请言教授好了。我选修他的《古诗十九首》,他上课跟学生很亲切,也很乐意和学生讨论问题。”说着她对旁边一个女生说,“是吧?”那个女生点点头。
“这个事情可以这么定。”武皇想了想说,“不过我们这里现在还没有言老师的研究生,这个去请还有点麻烦……”
她头一扬,一副信心十足的样子:“这有什么麻烦的,你要是想请,我改天上课的时候跟言老师说,肯定没问题!”
匪哥悄声对我说:“此女可餐呀。”
开完会回到宿舍,阿刚大叫:“什么鬼文学社,开个会一大半废话,我看办起来也会倒闭!”
匪哥拍拍阿刚肩膀说:“大师,这你就不懂了。开会废话多,表明领导有能力。换你去讲,能讲出那么多废话吗?”
匪哥和阿刚都是对外汉语学院的,两个经常吹捧对方为中国语言学界的大师,后来就互称大师。
阿刚还是吹胡子瞪眼说相当不看好。匪哥说:“你不要把它当成文学社,当成交际场不就行了嘛。只要有美女,那文学社就有希望!”
说到美女我们精神都高涨起来,畅聊晚上哪个姑娘最悦目,最后一致认为是那个卡哇伊型的小姑娘。匪哥还跑到别的宿舍打听了一番,原来小姑娘是外语学院研一的,叫叶翠翠。
阿刚兴高采烈地说:“这个名字太好听啦!难怪声音也那么好听,简直是悦耳至极,天籁之音啊!”
“根本就是画眉鸟在歌唱!那个声音甜得哥哥心都碎了,当时差点想冲上去抱住她,蹂躏她!”匪哥豪迈地一挥手,“兄弟们别抢,哥哥先上啊!三天之内把她拿下!”
4
让男人拒绝一个漂亮女人的诱惑,无异于让一条狗拒绝一根肉骨头的诱惑,都是挑战本能的行为。
——《匪哥语录》
事情的发展有点峰回路转。匪哥居然碰壁了,约了几次小姑娘都说没空。后来匪哥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小道消息,说叶翠翠能考上研究生是因为她跟导师有染,匪哥震惊之余断然放弃。我倒觉得叶翠翠不像那类学生,本来也想一探虚实的,结果那阵子不知道是桃花爆开还是踩到狗屎了,高质量的美女接连出现在身边。
那天我跟武皇去研究生处向王处长汇报文学社成立大会的准备情况,一进门看到王处长正和一个小姑娘讲话。
小姑娘穿着一身紫色的长款羽绒服,长发柔顺地披在肩上,身材高挑,像一棵春日阳光里亭亭玉立的小树。我们进来的时候,小姑娘转脸看了我们一眼,我当场就愣住了,脑子里云海翻滚一般涌出清人张潮《幽梦影》中的那段话:“所谓美人者,以花为貌,以鸟为声,以月为神,以柳为态,以玉为骨,以冰雪为肤,以秋水为姿,以诗词为心,以翰墨为香,吾无间然矣……”
估计张潮那厮肯定见过倾城美人,不然怎么能写出这样的话?我正丢了魂一样傻愣着,听见王处长招呼我们:“你们来得正好,我正在跟沈樱说你们文学社的事情。她当了三年本科生文学社的社长,虽然学历没你们高,但是搞文学社这方面经验是很丰富的……”
我回过神后,偷偷瞄了她好几次,暗自琢磨到底是哪个“樱”。有次刚好碰到她的目光,她不卑不亢地对我微微笑了下。我自认为在美女面前还算有定力,小时候还曾幻想过被鬼子俘虏后,横眉冷对美人计,但是她这微微一笑就让我心尖哆嗦,灵魂出窍了——“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北方有佳人……一顾倾人城……一对眼明秋水润,两弯眉画远山青……六宫粉黛无颜色……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今朝有酒今朝醉……君不见黄河之水……我欲乘风归去……念去去千里烟波……”
这就是传说中的妖精吗?快点对我用美人计吧!
我魂不守舍,王处长讲了什么话我基本没记住。三人从王处长的办公室出来,边走边聊。武皇大概以前和她见过面,聊得挺热情的。从电梯里出来,她说:“我上次忘了告诉你们了,你们宣传海报用的是高光吧?用亚光比较好,高光的话白天贴在外面看不太清楚。”
我连忙插嘴冲武皇夸奖她:“专业啊!说的话多实用,字字珠玑,句句经典!”
她笑着说:“这个时候才说,也不实用了。我们当初也是吃过亏的,算是经验教训。”
到了岔路口,她要回宿舍去。武皇邀请她什么时候有空来帮我们指导下成立大会的事情。回宿舍的路上我向武皇打听她的事情,看我穷追猛问,武皇有点奇怪了,说:“你不会对她有意思吧?”
我猛一点头,斩钉截铁地说:“完完全全就是传说中的一见钟情!”
武皇提醒我她已经大四了,还有半个学期就毕业了。我说:“大四怎么了?最美不过黄昏恋嘛!真爱那是要冲破一切桎梏的!真爱你懂吗?”
武皇呵呵笑着说:“好吧,我假装看好你。”
回到宿舍里我开始懊恼,恨自己没有跟她多说几句话。我从武皇那边要了她的电话号码,又怕冒失失地打过去会被她当成是骚扰。毕竟像她这种漂亮女生肯定早习惯被人追了,我奋不顾身地加入进去,顶多只是壮大了一下殉情者的队列罢了。
5
那几天我像二战末期的希特勒一样彷徨绝望,自己被自己的各种臆想折磨得死去活来。
有天下午我正在宿舍里上网下四国军棋,武皇打电话过来叫我去活动室开会。我那会儿连赢了三盘,棋面正处于优势,跟武皇说没空。武皇说了句沈樱也在,我二话没说,扔了鼠标就过去了。
武皇正在笔记本上放幻灯片给她看,她一边看一边提建议,说可以去校门口的广告公司印一些胸卡,不费什么钱,但是给外人看起来会显得很正式。讨论到送来宾什么礼品时,她说:“你们可以做一些文学社的印章,这样既不费钱,也有纪念意义。”
她经验确实丰富。和她相比,我和武皇连门外汉都算不上,顶多是门外汉的亲戚。后来武皇强烈坚持请她吃晚饭。她再三婉拒,说她同学晚上过生日,约好去吃饭了。我在一旁假装镇定,心里急得猫抓一样。武皇大概觉察出来了,于是提议我骑自行车送她回宿舍。
她们的宿舍楼离我们这边还蛮远的,走路过去要十五六分钟。她笑着说不用。我情急之下说:“你不会嫌弃我们是自行车吧?那我们文学社刚起步,就这配置呀!要是我们有坦克车,我肯定开坦克送你回去!”
她被逗笑了,没再拒绝。我连忙跑回宿舍,不由分说抢了阿刚的自行车钥匙。那时正是黄昏,三月的晚风徐徐吹过,三三两两的学生提着水壶朝食堂走。我骑车带着她穿梭在校园的林荫道上,两旁的榛树郁郁葱葱,不时有学生侧脸看我们,那眼神明显把我们当情侣了,这让我心旷神怡。我问她晚上是男同学过生日还是女同学过生日。
“女同学,我们宿舍的。”她笑了笑,过了会儿又说,“你骑车一直这么快吗?”
我转脸看了下,她两手抓着车后座,好像有点紧张。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兴奋过度,忘了控制车速了。到了她宿舍楼下,两人额头都出汗了。我出汗是因为骑车累的,她出汗估计是紧张的。她客气地感谢我送她回去。
回到宿舍后我反复琢磨她这句话的语气,想弄清其中有多少真客气的成分。晚上在阳台上抽烟的时候,我跟匪哥说自己快焦虑死了。匪哥听说她是大四的,非常有远见地问我她毕业以后怎么办。
我说:“她上海人,毕业了应该也会留在上海的。你见过几个上海人愿意大学毕业后去外地的?”
匪哥想了想说:“但是小姑娘这么漂亮,又当了几年文学社的社长,会不会跟领导有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