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哲学史来说,叔本华最大的价值不在于悲观主义的世界观,而在于他暗示了一个巨大的危机。
理性没落的危机。
我们研究西方哲学一直到黑格尔这里,不难看出,哲学家们都在坚守着理性不放。没有理性,我们就谈不上怀疑,谈不上辩论,谈不上构建理论。然而在叔本华的理论里,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呢?
是非理性的生命意志,比理性更本质、更重要。
人类的理性永远认识不到生命意志,反倒只能做生命意志的奴隶。
攻击理性?这是之前想也没想过的事。
我们先想想,之前的哲学家们为什么都要坚持理性呢?
理由很简单,理性是知识最好的载体。
显然,知识必须通过记录才能保留下来。
人类要记录知识,最主要的办法是说话和写字。而人类说出的话、写出的字,必须是理性语言,必须符合逻辑。否则知识的传播就会走样。
比如老师上课要给学生教牛顿力学,老师用的必须是严谨的学术语言,教给学生的是严密的数学公式。这样学生学到的知识和当年牛顿头脑里的思想才能一致。
假如这个老师喝多了,在课堂上满嘴胡话,说“牛顿力学……大概是……”“这个力我也不知道多大,反正很大就是了……”之类不严谨的话,那么知识的传播就会走样。牛顿那凝结了巨大智慧的定律,没过几年就全都泯灭在醉话中了。
可能有人会说:我就不信老师刻板的说教!我不觉得理性有什么特别好的,我就是性情中人,就喜欢感情用事!谁说真理一定要用理性来表达?我就认为真理蕴藏在《道德经》那样虚无缥缈的话中,我不知道别人悟没悟到,反正我自己已经从《道德经》中领悟到真理了,为什么不行呢?
这个反驳也许有道理。可问题是,你怎么知道哪一个感悟是正确的呢?
你只能对别人说:“这个道理我领悟了,我感觉很棒,你也过来试试。”
可是,“感觉很棒”并不能证明“正确无误”。你对A理论“感觉很棒”,另一个人对B理论“感觉很棒”,那到底哪个理论是对的,哪个理论是错的,还是说大家都是对的呢?
两个理论要分出正误,分出优劣,就要用逻辑进行辩论,用事实进行检验,这些辩论和检验都是理性行为。假如该理论的优势只有个人的“感觉很棒”,那不同理论之间就不能分出优劣,不能知道到底什么是对的,到底什么是真理,那学术史还怎么发展?难道说,哪个理论“感觉很棒”的人多,哪个就是真理?就继承哪个?那哲学史不就变成民主投票了吗?
我们说过,哲学是求“真”的。这个“真”是一个逻辑判断,是一个理性概念,离开了理性,就无所谓“真”不“真”。光谈“感觉很棒”,那样无法经受苏格拉底的怀疑,那我们也就没有必要再研究哲学了,去读“感觉很棒”的人生小感悟吧!
抛弃理性还有更严重的问题。
前面说了,我们研究哲学的动机是为了追问“我”的人生意义,是为了“我”自己着想。
关键是,这里的“我”就是一个理性概念。
举个例子。
我们都怕死,都盼望永生,对吧?假如有一个神灵愿意给你永远的生命,让你的意识永存,但条件是要求你永远失去理性,要你永远发疯,那你会同意吗?
不会吧。
你会觉得,失去了理性,“我”就不再是“我”了,就算永生,也只是行尸走肉一般,毫无意义了。
前面说过,我们很害怕没有自由意志。没有自由意志,我们就如同牵线木偶一样,自己不能控制自己。
那什么叫“自己控制自己”呢?
比如有一天,你喝多了,脑子浑浑噩噩,失去了理性。结果你碰见喜欢的姑娘,把人家姑娘给亲了。第二天,你特别后悔,赶紧给姑娘打电话说:“昨天真对不起,昨天我没控制住自己。”
昨天你为什么没控制住自己呢?
因为你在酒精和性欲的作用下,失去了理性。
所以“控制”自己,靠的也是理性。
没有了理性,我不能控制自己,也就等于没有自由意志了。
更进一步说,生而为人,我们必须和这个世界打交道。当我们去改造世界、去预测世界的时候——比如劳动生产——只有理性才能指导我们工作。假如不按理性来,我们就得不到自己想要的结果。
这在醉酒的时候感受最明显。人喝醉以后,想要控制自己上厕所啊,回家啊……一旦要做这些具体的事,我们就必须强迫自己:“要理智!”想办法用理性来指导自己该怎么做。否则就什么事情都做不成。
所以,人类固然有艺术这类非理性的成就,但是没有了理性,人类就不能积累知识,不能劳动生产,不会谋生,甚至于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如同行尸走肉。
人怎么也不可能离开理性啊。
然而,当叔本华认为生命意志高过了理性的时候,他等于告诉人类,理性的能力实在太小了,理性既不能揭露世界的本质,也难以对抗本能的欲望。理性这东西实在没用。
会有人救理性于危难中吗?
叔本华去世五年后,他的思想随着他的作品遍布欧洲大陆。在德国莱比锡市的一家旧书店里,一个青年鬼使神差地拿起了一本《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在这一刻,那些躺在文字中的思想又重新复活了。
这人是来拯救理性的吗?
不,他是来对理性落井下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