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魏晋风流十讲
47857200000031

第31章 艺术之风(1)

书情画意

这一讲我们讲魏晋的艺术之风。这种风气贯穿着整个魏晋南北朝。尤其是魏晋的两百多年,几乎所有的艺术样式,建筑雕塑啊、音乐舞蹈啊、书法绘画啊,诗歌文赋啊,都达到了空前的繁荣,取得了辉煌的成就,大师辈出,星光灿烂,可以说是我们中国古代的“文艺复兴”。

说到艺术,我们常常会想到“琴棋书画”,我们就围绕着“琴棋书画”这四个方面,说说这股一直影响到今天的魏晋艺术之风,讲一讲魏晋人所特有的一种艺术精神。

先说琴。琴,是最古老、也是最具中国特色的一种乐器,留下了许多优美的传说,伯牙子期高山流水遇知音的故事,至今仍感动着无数的中国人。在魏晋时代,许多名士都爱弹琴,都擅长弹琴。比如竹林七贤的领袖嵇康,就是当时第一流的古琴演奏家,因为爱琴,他写了一篇洋洋洒洒、流芳千古的《琴赋》,其中有两句说:“众器之中,琴德最优。”——在众多的乐器中间,琴的品德是最优秀的。说明嵇康把琴当作了有生命的存在,人格化的一种符号。

而嵇康本人,也可谓“剑胆琴心”。他的死亡就与一首琴曲紧紧联系在一起。哪首琴曲呢?就是被称为“绝唱”的《广陵散》。《世说新语·雅量》篇记载:

嵇中散临刑东市,神气不变。索琴弹之,奏《广陵散》。曲终,曰:“袁孝尼尝请学此散,吾靳固不与,《广陵散》于今绝矣!”

嵇中散,就是嵇康,因为他做过曹魏的中散大夫,所以被称作嵇中散。嵇康的死,本质上是因为不与司马昭合作,并且有一些过激的言论触怒了司马昭,碰巧又被好朋友吕安的案子所牵连,再加上小人钟会的谗言陷害,几种原因最终导致了嵇康被司马昭下令杀害。但嵇康在洛阳的东市就要行刑的时候,却做了一件常人无法想象的事。面对着刑场上的人群,他镇定自若,举止表情没有丝毫改变。然后他要了一把琴,就在刑场上弹了起来,一边手挥五弦,一边看着天边被乌云遮住的阳光。肃杀的刑场上,飘荡着一首当时人闻所未闻的乐曲的旋律,这首乐曲就是《广陵散》。《广陵散》描述的是战国时的侠客聂政刺杀韩相侠累的故事,旋律慷慨激昂,雄浑壮烈,这和嵇康不畏强权、嫉恶如仇的刚烈性情十分合拍,在刑场上弹奏这首曲子,表达的正是嵇康绝不向司马氏的暴政低头的视死如归的精神。这时候,人与琴已经合二为一了。人生中,有两个“场”是最终容易让人方寸大乱,惊慌失措的,一个是考场,一个就是刑场。在即将夺去自己生命的刑场上,能够面不改色心不跳已经算是大丈夫,要完整无误、一气呵成地弹奏一首高难度的琴曲,谈何容易!这刑场其实也是考场,它考出了嵇康的铮铮铁骨和滔滔雅量,也考出了他的“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

更让人匪夷所思的是,嵇康弹完此曲,十分感伤地说了一句话:“当年好朋友袁孝尼向我请求学习此曲,我一时吝惜,就拒绝了他,从此以后,《广陵散》就要成为绝唱了!”一个就要引颈就戮的人,没有为自己生命的终结而悲伤,竟然为一首琴曲的失传而感到难过,这是一颗怎样美丽的心灵,这又是一个怎样高贵的生命啊!如果没有一种超越生死的艺术精神,一个人无论如何也说不出这样的话,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用这样一种方式告别人间。嵇康的这句临终遗言,韵味悠长,体现了他的三点良知,说明他知道:第一,艺术的生命要比人的生命更长久。第二,精神性的东西比如说价值,要比物质性的东西比如说肉体,更长久。第三,对正义和自由的坚守和追求,要比刽子手的屠刀更长久。

死亡问题,是这个世界上最重大的哲学问题。西方有句格言:“不自由,毋宁死。”嵇康的死亡,可以说是中国历史上最为悲壮、也最为美丽的死亡,他用一首琴曲为自己的肉体的生命送行,同时,他也迎来了自己灵魂的永生。

所以,艺术精神,本质上就是自由精神。

关于琴,还有一个与死亡有关的故事。《世说新语·伤逝》篇载:

王子猷、子敬俱病笃,而子敬先亡。子猷问左右:“何以都不闻消息?此已丧矣!”语时了不悲。便索舆奔丧,都不哭。子敬素好琴,便径入坐灵床上,取子敬琴弹,弦既不调,掷地云:“子敬!子敬!人琴俱亡。”因恸绝良久。月余亦卒。

王子猷、王子敬(即王献之)两兄弟同时病重,而王子敬先死。两兄弟同气连枝,感情深厚,子敬一死,子猷就有了“心灵感应”。他就问手下人:“怎么这一段没有子敬的消息了?难道他已经死了?”说话的时候神情语气一点都不悲伤。然后他就吩咐准备好车子去奔丧,路上一直没有哭。王子敬平生最好弹琴,王子猷一到灵堂,也不顾礼节,径直坐到灵床上,拿起子敬的琴就开始弹奏,可是怎么弹都不成曲调,一气之下,王子猷就把琴扔在地上,长叹一声说:“子敬,子敬,人琴俱亡!”“子敬啊子敬!你这一去,连你的琴也与你一同亡故了!”

这是人把自己的情感投注到外物之上才会产生的一种“移情”现象。俗话说:“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可我要说,因为人有情,人多情,连一草一木也莫不有情。杜甫诗云:“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感伤的时候觉得花上的露珠就是眼泪,离别的时候一声鸟鸣都让人觉得惊心动魄。同样,弹不成曲调不是因为琴亡了,而是心死了,幻灭了,望绝了。王子猷说完“人琴俱亡”,于是悲从中来,放声痛哭,哭得死去活来。一个月后,王子猷也撒手人寰。从此以后,“人琴俱亡”就成了一个表达对亲友亡故悲悼之情的着名典故。

这说明,在魏晋名士心目中,琴,是人格化的,是有生命的,是人须臾不可离开的亲密伙伴。法国大作家罗曼·罗兰说过:“艺术是发扬生命的,死神所在的地方就没有艺术。”从这个意义上说,艺术精神又是和生命精神是息息相通的。

再说棋。这里的棋主要是指围棋。围棋,被称为黑白世界,既是一种游戏娱乐活动,也是一种艺术品位很高的竞技活动,历史悠久,长盛不衰。魏晋时代,棋风鼎盛,出现了许多一流的围棋高手。

比如东晋的丞相王导,就是一位围棋高手。但他在当时还不算顶尖高手,顶多相当于现在的专业五段。当时的全国围棋冠军是谁呢?是一个叫江虨的年轻名士,绝对是九段中的九段。有一次,王导请这么一个全国围棋冠军和自己下棋,但却不愿意让对方让子,非要下对手棋,这就有些倚老卖老兼耍赖的味道了。其实王导这么做,并不是要和江虨作对,而是想借此了解一下江虨这个人的性格。俗话说:“棋品如人品”嘛。你想啊,两人实力悬殊很大,如果江虨碍于丞相的面子,就和他下对手棋,虽然讨好了丞相,但自己这个“天下第一”的面子往哪儿搁啊?再者说,在这种不明不白的情况下和棋力不如自己的人对弈,你就是赢了也会让人说是“胜之不武”。所以江虨就一直不愿下。王导是个老顽童,就笑着问他:“你怎么不下啊?”江虨说:“恐怕不能这么下。”两人就这么僵持着。这时旁边观棋的人插话了,他对王导说:“这个少年,下棋的水平很不错的!”意思是说:您恐怕不是他的对手,就别这么要面子了。王导这才慢慢抬起头来,对周围的人说:“这个年轻人,不仅以围棋见长啊。”言下之意,他这股子当仁不让的霸气和绝不妥协的正气也很了不得啊!

这说明,围棋的精神和清谈的精神很相似,那就是平等自由的精神,无论你是多么大的官儿,有多高的地位,坐在棋盘两边的时候,大家一视同仁,人格上绝对平等。为什么?因为围棋是个高雅的游戏,世俗的算计,人际关系的推敲,统统靠边站!现在有的人跟领导下棋也好,打牌也好,从来只输不赢,互相忽悠,把艺术和游戏的真精神统统给糟蹋了。为什么魏晋风度今天看起来高不可攀,遥不可及,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我们世俗的小算盘打得太多了,而且常常把自己的人格和尊严踩在脚下!

当然,最能体现围棋的魅力的还是东晋风流宰相谢安的故事。《世说新语·雅量》篇记载:

谢公与人围棋,俄而谢玄淮上信至,看书竟,默然无言,徐向局。客问淮上利害,答曰:“小儿辈大破贼。”意色举止,不异于常。

故事发生在公元383年,历史上着名的以少胜多的“淝水之战”已经打响,前方,谢安的侄子谢玄带领8万晋军与前秦苻坚的九十万大军激战正酣,这边,作为前敌总指挥的谢安,却坐在自家的庭院中与人下围棋,也是难分难解。当前线的战报传来的时候,谢安拆开书信,看了一眼,一句话也没说,又把书信放在一边,继续下棋。好像前方的输赢远远不如棋盘上的战况更有吸引力。坐在对面的对手沉不住气了,要知道这场战役关系到东晋的存亡啊!连忙问前方战况如何。谢安一边看着棋局一边轻描淡写地说:“小儿辈大破贼。”孩子们大获全胜了。说话时神情举止,和平常没什么两样。

《世说新语》的作者就喜欢捕捉人在重大变故时的瞬间表现,就像显微镜一样,把人的精神世界展示得纤毫毕现。这个故事虽然很短,但它给人带来的冲击却实在太大了!它把一场你死我活的战争和一块黑白分明的棋盘放在一起,本身就很有意思。有人说,围棋是棋盘上的模拟战争,但我要说,围棋的战争是对真实的战争的一种消解,一种讽刺,甚至有时还是战争的一种替代。战争是残酷而又野蛮的,生命的尊严在战场上被无情地践踏,而围棋艺术则是优雅和从容的,尽显人性的丰富与生命的高贵。围棋本质上体现的是一种对生命的珍视与对和平的向往。淝水之战,对于东晋来说,是一场反侵略的正义之战,战前谢安运筹帷幄之中,对战争做了详细的部署,可以说已经“尽人事”,剩下的唯有“听天命”了。所以当战役打响的时候,谢安从容镇定,全身心投入了围棋的博弈。可以想象,即便战报的结果是前方失利,谢安也一定会临危不乱,处变不惊,有条不紊地下完这盘棋。什么是雅量?这就是雅量。什么是风流?这就是风流。

不过,对于这件事,《晋书·谢安传》的作者却“报料”说谢安在下完棋回家,经过门槛时,所穿木屐的屐齿竟被折断了!为什么?因为他心中狂喜,刚才的表现不过是为了“矫情镇物”。似乎讽刺谢安是一个天生的演员。但在我看来,“折屐齿”的故事如果是真的,也丝毫不损谢安的雅量。谢安毕竟是人,不是神。不过,谢安代表人类向神表达了这么一层意思:人,虽然渺小,却自有一份优雅与高贵。人虽然不能做到像神那样“挟泰山以超北海”,但是,人却能够做到“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

因为这个与围棋有关的故事,谢安牢牢地站在了历史和文化的高处,站成了一座理想人格的丰碑。

——棋如人,人如棋,围棋的魅力和人格的魅力是水乳交融的。

说到书法,更是魏晋艺术的一个高标。事实上,真正意义上的书法艺术正是从汉末魏晋开始独立,并且达到辉煌成就的。魏晋时代的学术风气是宽松、多元和自由的,人们追求个性的张扬,精神的解放,无拘无束,率性自然。这跟书法艺术有法度而不拘于法度,笔走龙蛇,挥洒自如的追求和境界是一致的。这一时期,出现了许多书法世家和书法巨匠。三国时的韦诞就是一个代表。《世说新语·巧艺》篇记载:

韦仲将能书。魏明帝起殿,欲安榜,使仲将登梯题之。既下,头鬓皓然,因敕儿孙:“勿复学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