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故事也许不一定完全属实。但它对人物的刻画还是很生动的。我以前老是不明白,《世说新语》的作者为什么这个“斩美劝酒”的故事会放在《汰侈》篇?奢侈和杀人有什么关系呢?后来我才想明白,在石崇这些富豪眼里,美人不过属于私有财产,而且是“性价比”最高的财产,如果让美人劝酒不算豪奢,那么用杀美人来劝酒,就显得豪气冲天、骇人听闻了!石崇这些富豪们,每天想的就是如何制造轰动效应,好炫耀自己的富贵和豪奢。什么叫为富不仁?这就是为富不仁。这个故事告诉我们,金钱使人堕落,权力使人腐败,堕落和腐败的极限是人将不人,国将不国。
斗富比赛
不光石崇喜欢炫耀财富,当时的许多高门豪族都是如此。当时虽然没有什么“富豪榜”之类的东西,但是富豪们都奢侈浪费上在明争暗斗,争先恐后。
有个叫王恺的富豪,是石崇最有力的竞争对手。王恺是晋武帝司马炎的舅舅,属于皇亲国戚,当然“不差钱”。此人生性豪奢而好斗,非要和石崇争夺“败家子”的头把交椅不可。两个人先后进行过三次PK,一次比一次激烈,一次比一次荒唐。我们先看第一次:
王君夫以饴糒澳釜,石季伦用蜡烛作炊。君夫作紫丝布步障碧绫裹四十里,石崇作锦步障五十里以敌之。石以椒为泥,王以赤石脂泥壁。
王君夫就是王恺,石季伦就是石崇。这次pk都在各自的庄园里,属于暗斗。共有三个回合。第一回合发生在厨房:王恺为了显示富有,自家的厨房里擦洗锅子不用水,竟然用饴糖和干饭!这哪是刷锅呢,分明是糟蹋东西。石崇也不示弱,他家烧饭不是用柴火,而是用蜡烛!有点像咱们现在用的固体酒精。一顿饭不知道要用掉多少根蜡烛。这是第一回合,不分胜负。
第二回合发生在庄园里。王恺在自己的庄园里做了一条步障,步障是一种帷幕,贵人出门的时候张设在道路两侧,可以防止风沙灰尘,也可以避寒,当然也有隔离内外,保护隐私的作用。王恺的步障是用紫丝布做的,里子用的是名贵的碧绫,这还不算什么,关键是步障的长度,有多长呢?四十里长!石崇知道了,也做了一条步障来和他抗衡,料子用的竟是名贵的锦缎,长度也创了新高,竟有五十里长!从这一回合中我们可以得出两条信息:第一,二人的庄园都很大,大到我们难以想象。第二,两家的庄园经济都不错,特别是纺织业尤为发达,否则怎么做出这么长的步障呢?这一回合显然是石崇占了上风。
第三个回合是石崇率先发难。他家里搞装修,涂墙的时候不是要用涂料吗?他家用的不是一般的石灰油漆,而是用名贵的花椒加工成泥状作为涂墙的涂料!王恺知道了,就用更稀有的赤石脂做涂料涂墙,寸步不让。真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这一回合王恺算是略胜一筹。
这是第一次PK。基本上是各自为战,“友谊第一,比赛第二”,场面上还算比较斯文。接下来的第二次PK就不一样了,甚至还有点“谍战片”的味道:
石崇为客作豆粥,咄嗟便办,恒冬天得韭蓱齑。又牛形状气力不胜王恺牛,而与恺出游,极晚发,争入洛城,崇牛数十步后迅若飞禽,恺牛绝走不能及。每以此三事搤腕,乃密货崇帐下都督及御车人,问所以。都督曰:“豆至难煮,唯豫作熟末,客至,作白粥以投之。韭蓱齑是捣韭根,杂以麦苗尔。”
复问驭人牛所以驶,驭人云:“牛本不迟,由将车人不及制之尔。急时听偏辕,则驶矣。”恺悉从之,遂争长。石崇后闻,皆杀告者。
石崇家里有三件事让王恺愤愤不平,很没面子。哪三件事呢?第一件,是石崇家请客,为客人准备豆粥,速度非常快,这边刚发出命令,不一会儿下人就把热腾腾、香喷喷的豆粥端上来了。效率很高。第二件,是在石崇家里做客,就是大冬天,也总能吃到韭菜和艾蒿切碎做成的腌咸菜。大家知道,今天有塑料大棚了,韭菜和艾蒿冬天不难吃到,可是在一千多年以前的西晋,这样的事很难办到。但石崇就办到了。这说明石崇庄园的“菜篮子工程”搞得不错,而且很可能掌握了蔬菜和食物的保鲜技术。第三件事,是石崇家的牛,论外形论体力,都不及王恺家的牛,可是奇怪的是,每次石崇和王恺一起出游,两人比试谁能抢先进入洛阳城时,石崇的牛总能在最后几十步的时候,健步如飞,竟能像飞鸟一样,迅速超过王恺的牛,王恺的牛拼尽全力也追赶不上!
可以说,这三件事大大伤害了王恺的自尊。实在忍无可忍,王恺就大搞特务活动,他暗地里收买了石崇家的管家和车夫,询问这三件事其中的奥秘。前两件事当然问管家。管家透露说:“豆粥的豆子非常难煮,只要先把豆子煮熟,做成碎末,客人到了,熬粥时把它加进去就行了。韭菜艾蒿做的腌咸菜更好办,不过是先把韭菜根捣好,然后把切碎的麦苗掺杂进去罢了。”王恺又问车夫驾御牛的窍门,车夫说:“牛原本跑得不慢,只是因为驾车的人不会控制罢了。紧急时候让车的重心偏向一边,这样跑得就快了。”王恺得到这些“情报”以后,全部照做,果然就战胜了石崇。石崇后来听说此事,恼羞成怒,一狠心,就把这两个吃里扒外的王恺的“卧底”全杀了!
由此可见,“奢侈”之风里有一个很变态的趣味,就是为了物质竞赛中的胜利,常常无视人的生命,生命变得轻于鸿毛,贱如草芥!我们读了这些故事,如果只看到富豪们的挥金如土,锦衣玉食,而看不到其中的“残忍”和“变态”,就不能算是看出其中的真相。
石王争豪
这是石崇和王恺的两次斗富比赛,每次比赛都有三个小型的比赛,真是你追我赶,互不相让。第三次比赛规格更高,不仅是短兵相接,而且有皇帝亲自坐镇,可以说,这是一次“国家级”的斗富比赛。《世说新语·汰侈》篇记载:
石崇与王恺争豪,并穷绮丽以饰舆服。武帝,恺之甥也,每助恺。
先说石崇与王恺争豪,也就是斗富比阔。两人都用尽了最最华丽的珍贵物品来装饰衣冠和车马,可以说是使出浑身解数,无所不用其极。晋武帝司马炎是王恺的外甥,作为皇帝,他不仅不去制止这种荒唐的行为,反而常常暗中帮助舅舅王恺,成了王恺的铁杆“后援团”。这其实透露了一个信息,就是王恺在富有程度上可能要比石崇略逊一筹,所以司马炎常常要助他一臂之力:
尝以一珊瑚树高二尺许赐恺,枝柯扶疏,世罕其比。
有一次,司马炎他送给王恺一株二尺多高的珊瑚树,枝条扶疏,世间少有。应该说,这个故事从叙事艺术上来讲,成就很高,人物塑造很生动。特别是写皇帝赞助的这株珊瑚树,先把它写得无与伦比,把读者的胃口吊得高高的,急着往下看。有个写作手法叫“欲扬先抑”,这里正好相反——“欲抑先扬”。接下来的情节更离奇:
恺以示崇,崇视讫,以铁如意击之,应手而碎。恺既惋惜,又以为疾己之宝,声色甚厉。
王恺兴冲冲地赶到石崇家,把这御赐的珊瑚树拿给石崇看,为了向他炫耀,心想:怎么样?这么好的珊瑚树没见过吧?哪想到石崇看罢,一句话也没说,举起手中的铁如意向珊瑚树砸去,只听见噼里啪啦一阵响,这株上好的珊瑚树应声而碎。王恺非常惋惜,还以为石崇妒忌自己的珍宝,就声色俱厉地指责石崇。也就是说,这时候,珊瑚树虽然碎了,但王恺在精神上还处于“胜利”状态。他以为石崇打碎珊瑚树是在闹情绪,这场比赛等于石崇弃权,提前出局了。没想到:
崇曰:“不足恨,今还卿。”乃命左右悉取珊瑚树,有三尺、四尺,条干绝世,光彩溢目者六七枚,如恺许比甚众。恺惘然自失。
石崇说:“这不值得遗憾,我今天就赔给你。”于是命令手下把家藏的珊瑚树都拿了出来,光是三尺、四尺那么高、枝条极其漂亮、光彩夺目的,就有六七株之多,相当于王恺家那株的就更多了。王恺一看,顿时像只斗败的公鸡,惘然若失了好半天。
这场斗富比赛,以王恺的惨败而告终。事实上,这不是王恺一个人的失败,一同失败的还有当朝皇帝司马炎。也就是说,石崇的富贵已经到了让皇帝龙颜失色的程度!
人乳饮豚
让皇帝尴尬的不止石崇一人。在石、王争豪的同时,还有一位富豪异军突起,大有后来居上之势,这个人就是王济:
武帝尝降王武子(王济)家,武子供馔,并用琉璃器。婢子百余人,皆绫罗绔衤罗,以手擎饮食。蒸豚肥美,异于常味。帝怪而问之。答曰:“以人乳饮豚。”帝甚不平,食未毕,便去。王、石所未知作。
有一天,司马炎到王济家里做客,王济供应酒食,杯盘碗碟用的全都是造价昂贵的琉璃器皿。前来服务的婢女有一百多人,穿的都是绫罗绸缎,阵容相当豪华,每个婢女手端酒食来往穿梭,显得训练有素。司马炎嘴里不说,心里着实觉得不爽。等到有一道叫做蒸乳猪的菜端上来,司马炎一尝,觉得味道有点怪。就问王济是怎么做的。没想到,王济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以人乳饮豚。”原来王济家蒸的味道鲜美的乳猪竟然是用人奶喂大的!只要想想,用人奶喂养小猪,需要多少哺乳期的妇女,又有多少嗷嗷待哺的婴儿可能要和小猪争奶喝,就知道这个王济丧心病狂到了何种地步。是可忍,孰不可忍?王济泼天的富贵让司马炎也坐不住了,还没吃完,就拂袖而去。——实在“太伤自尊了”!
这个王济喜欢骑射,也就是骑马射箭。后来他在仕途失意,就把家搬迁到洛阳东北角的北邙山下,当时洛阳人口众多,地价很贵,但王济“不差钱”啊,为了满足自己骑马射箭的爱好,就买下一大块地作为骑射场地,并且搞起“圈地运动”,在四周筑起一道矮墙作为界限。这倒也罢了,他还让人把无数的铜钱串起来,环绕着矮墙摆得满满的。当时人们就把这里戏称为“金沟”。这真是有钱不知道怎么花了,又像是“穷得只剩下钱”了!
如果说《世说新语》中有哪一门让我读了不是滋味,那一定是《汰侈》。每次读到《汰侈》中的这些故事,总会感到一股变态味和血腥气扑面而来,尽管故事写得很具视觉冲击力,但仔细想想,这么一种骄奢淫逸的社会风气,恐怕远比清谈带来的危害更大,更致命。明代文学家王世懋评点“斩美劝酒”的故事就说:“无论处仲(王敦)忍人,观此事,晋那得不乱?”意思是,王敦虽然残忍,但石崇斩美劝酒更残忍,有这样丧心病狂的事出现,西晋怎么不乱,怎么不亡呢?
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比起我们讲过的其它风气来,奢侈之风可以说是比较负面的,它是魏晋风俗中的一股小小的“逆流”,正因为如此,我们才要讲一讲,既是尊重历史,也是为了引以为戒。
司马迁说,“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贪财好利,原本就是人性的一个弱点。魏晋上层贵族的这股奢侈之风,正是人性弱点的总爆发。它给人带来的思考是复杂的。读这些故事的时候,我总会想起美国人比尔·盖茨。这个前世界首富在退休之前,把自己的580亿美元巨款捐给了慈善事业。于此同时,也有一个统计数据显示,中国富豪的奢侈品消费逐年增加,中国目前已经是世界第二大奢侈品消费国。每年的奢侈品销售额超过20亿美元,并正在以20%的年增长额不断增长。这样的对比真是触目惊心。
古语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守财奴式的悭吝固然不可取,但毫无节制的奢华浪费更易腐蚀人心,特别是权贵阶层的聚敛无度,与民争利,必然导致统治基础的腐朽和动摇,祸国殃民,贻害无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