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古镇排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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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陶焰(1)

小布什借口萨达姆藏匿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和支持基地组织的缘由,发动了第二次海湾战争,人们原以为海湾强国伊拉克会有一阵子抵挡,谁知,几番轰炸之后,美国海军陆战队,在空军的配合下,立马攻下巴士拉,长驱直入,不日就打到了巴格达。

郑宝窑一辈子和陶瓷打交道,却什么东西都喜欢关注,这段时间喜欢守着电视机看国际新闻,他不喜欢萨达姆这个独裁者,但感觉得小布什这么想搞谁就搞谁,开了不好的先例。中美洲的蝴蝶扇动一下翅膀,会在南太平洋掀起风暴,郑宝窑觉得这个世界是关联的。

郑宝窑整整70岁,身材高瘦,气宇轩昂,一头半长银发从额头向后倒伏着,有一种高雅自然的风致。郑宝窑年轻的时候就开始白头,开始的时候,老婆总是替他染,他就坐着让老婆给他染,老婆故去后,他的头发已经全白了,像纯白色的陶泥,这正是他一辈子喜爱的颜色,因此他再也没有染过发。

很快,美军突破巴格达继续北进,随即就拿下了萨达姆的家乡提克里克,电视的画面上,美军坦克隆隆开过,激起了阵阵黄沙。在装甲队列中,突然从悍马军车里,伸出一个军官,只见那个军官口里唔知咓支地对镜头喊着什么,他手中拿着一个东西在一下一下激昂地高举!仿佛在庆祝军事上的胜利!

郑宝窑一惊,他并没有太在意那个美军的狂妄,倒是被他手中的东西吓了一跳。

郑宝窑太熟悉那个器物的形制,仿佛他终身相伴的陶罐,这种陶罐,圆形大肚。只有铜官才会有这些东西,怎么会出现在万里之外的伊拉克沙漠?只是镜头稍瞬即逝,他无法看到更多。显然,悍马上的军官看见了记者在拍摄行军,他按捺不住得到一个陶罐的兴奋。

难道那个美军认为他得到了是一件宝贝吗?郑宝窑感觉很蹊跷,他觉得那个美军军官的即兴动作,是为他郑宝窑而设,甚至他心中那个四十多年的疑惑已然将要拼接成一个故事,甚至他今生的意义就在于让这个故事不至于淹没于历史的长河。

他想起了一个叫陶焰的姑娘,那个金发碧眼的大食姑娘已经在他的心灵上留下一串神秘的足迹!那些依稀的足迹,在唐末的云烟中隐现,又消失于时空的浓雾。

郑宝窑决心弄清那个美军手里到底是件什么东西!此刻他的心情十分迫切,他看看他的腕表,这块表是某次考古的奖品,他一看离下班还有一个多小时,便飞快地跨上了他的永久自行车,往县电视台奋力骑去。

县城在湘江西岸,郑宝窑正好赶上最后一班渡船。只见他手扶单车,站在船头临风而望,河风吹起他丝丝银发,掀开他随意而又整洁的休闲装,竟是那样的纯粹和飘逸。只是此刻,他异常兴奋而又忐忑不安:如果是真的,那该真是千古奇缘啊!也有可能只是一次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贸易,那些从铜官去的陶罐就散落那里,像沙漠中的沙子!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七十岁的人,竟然还这么冲动。但他不得不冲动,他要在下班前赶到县电视台,他要找到那段新闻录像。

2002年的县城,刚开始有家庭买小汽车,但一位银发的老者在一辆老式自行车上紧蹬着,还是引起了很多人的侧目,大家都注视着这个漂亮的怪老头。

县电视台的张台长是他多年前的部下,正要下班的他,看到老领导风尘仆仆而来,急忙迎上前去,双手握住:“郑老,您这是?”郑宝窑气喘吁吁,“小张啊,你在就好,我求你个事”。郑宝窑说出了自己的来意,并把自己的推断简要说了出来,张台长也十分吃惊,急忙手机喊来办公室主任,一起走进新闻资料室。

看了好几段美军攻打伊拉克的新闻,可是都没有找到这段画面,张台长说,这可能是最新的画面,我们县级台也许还要过一天。郑宝窑满脸失望,他的心情是那样的急切,仿佛等到明天,那个陶罐就会被打破。

这样吧,郑老,我给您开一张证明,您到省或市电视台去找,我派司机送您去市里,张台长知道郑老是一个急性而执拗的人。

郑宝窑觉得到省里或许资料更全,他本来想拒绝派车,但转念一想,也好。

省电视台已经下班,郑宝窑只好在附近找了一个便宜干净的旅社住了下来。

洗漱完后,郑宝窑打开电视机,画面不断有海湾战争的新闻,但是他想看到的镜头再没有出现。都市的霓虹像浓浓的红酒从窗户外渗进来,郑宝窑躺在床上,对自己的思路进行着梳理,他觉得自己还和年轻时一样执着,他不觉得执着是一件坏事情。

铜官山顶上,各处的老窑前都有他研究踏访的足迹。郑宝窑不但制得一手好陶,而且对铜官窑的渊源及考古很有一些研究,收集陶罐上那些雅俗共赏的古诗词是他的最爱!

那还是他年轻的时候,他参加过一次长沙窑的试发掘,他作为本土的代表和来自全国各地的文物专家和陶瓷专家一起。根据他提供的唐代郑兴窑大致地址,专家们拨开的厚厚的土层,果然发现了一个比较完备的古窑场,专家们对顺山而上窑膛、生产区和仓库等十分感兴趣,在那些地方出土了大量的生活用陶瓷。

事实再一次有力地证明了,铜官长沙窑最早发明了釉下彩工艺。

郑宝窑有些兴奋,但他感觉总有一丝遗憾,他觉得这次发掘,并没有发现让人眼前一亮的东西,只是印证了一些已知的观点,这段时间他已经收集到不少陶瓷上的诗词,他非常喜欢。但陶片总是不太全。

他把眼光投向了陶工的生活区。他不懂这个古窑场为什么会突然荒弃,是经营不善还是什么原因,从出土器物之多,品相之优良,完全可以排除这个原因,那他们是遇到什么突然的原因而让窑塌屋倒呢?

细心的郑宝窑从器物杂乱间找到了一丝丝黑迹,他把那些黑迹放在手中细细碾磨,或放在鼻子下闻着,他断定这是一些碳粒,当这些碳粒被很多人以为是烧窑现场的柴火和灰烬而被忽略的时候,年轻的郑宝窑心中一动,他觉得这是一次不正常的火灾。

因此他把目光投向了生活区,果然生活区里又发现了黑色的碳迹,看来这次火灾非常猛烈,以至于这个窑全部废弃。根据出土瓷器的特点,是典型的唐末民窑。

于是郑宝窑提议,能否把发掘方向生活区转移。他的观点虽没有引起大家的发笑,但显然有些外行,如果说唐末铜官民俗考古,那也许是一个方向,但铜官的重点是陶瓷,

郑宝窑总感觉得有些不甘心,他一定要试一试。

他挽留了一些民工,许诺工钱。他觉得在生活区的某个房间似乎在冥冥中召唤他,他标线后根据铜官古窑的一般布局,确定了窑场的正堂,窑工们常会在这里拜祭陶业的祖师爷舜帝,保佑窑火兴旺,器物平安,在殷商之前,舜就带领先民在湘江一带开始制陶,因此舜帝一直被尊为铜官陶业的拓蒙祖师。

果然不久就挖到了一些老瓷片,按说,已经到了倒塌的屋顶,这时候,郑宝窑亲自走到现场,自己带头细细地挖掘起来,泥土中的碳粒越来越多,瓦片杂陈,可以看出当时火势之旺,顷刻间梁断屋倒的危急。

郑宝窑心里一紧,他知道此时,即便是有很精美的东西,也被大厦倾倒的瞬间压得粉碎。看着已经清出了大片的地面,和不断散落的碎瓷片,这些瓷片釉色和做工十分精美,却都是破片,郑宝窑有些失望。

看到正堂没有东西,围观的人们散去大半,但郑宝窑觉得,一次发掘并不是很容易的事情,从立项到经费到发掘方案都需要自下而上的审批,虽然铜官早已有比较完整的古窑场遗迹,但这次有必要把郑兴窑整体发掘,现在只剩下厢房了!像郑兴窑这样的大古窑,没有一些独特的东西,是不可能的。

当厢房只剩下一角的时候,有个工人忽然喊了起来,这是什么?郑宝窑心里一惊,忙走到面前,轻轻拾起那一小块白色的东西,他细细地看着,觉得有点像人的头骨,随着泥土一点点剥去,可以看出当时大火的时候,墙角曾经坐着一个老者,这个老者被那场大火夺去了生命,甚至他的尸骨都没有保留太全,或许就是大火把他的某些身体已经烧成了灰烬。

但可以看得出,他正拼命地护着什么,他的胸前是一团黑黑的泥土,他已成骨头的双手环抱胸前。骨头已经破碎。

这些发现又引来了无数的老百姓,也有一些专家过来,拍照。

有人拿来瓷坛,郑宝窑把为数不多的骨头拣起来,放到瓷坛内,他发现围绕这个黑色的泥团,骨骼保存得较多,而且骨骼已经和那团泥土长在了一起。

郑宝窑心里扑扑直跳,也许他一直感觉到的东西就要出现了,他从那团黑泥已经估摸出里面怀抱着一件器物。这件器物,让老者宁愿舍弃生命地护着,一定是非常的宝贵。

终于剔除了那些紧抱的尸骨,泥团被整体搬了出来。

半夜,郑宝窑打开工作灯,用他的手工刀轻轻地剥离黑色的泥土,坚硬的泥土含着一层层的黑色纱迹,可以看着器物被层层包裹,大火最终没有烧透,但岁月的泥沙侵蚀过来,把布片腐烂,并包裹着这一切。

果真是一把陶壶,却是铜官司空见惯的方口陶壶,这种壶由于通体较高,又被称作陶罐。

随着继续地清理,郑宝窑发现了一些不可思议的东西。这把完整的壶,壶嘴和把手的一边竟然凹凸不平,而且整个壶体胎质特别的轻薄,通体淡黄,釉色极薄而均匀,薄胎陶罐在铜官陶瓷史上是从来没有过的。

当全部清理干净之后,郑宝窑倒抽了一口冷气,那些凹凸不平的壶面,竟然是一个胡人女子青春的笑脸,尖尖的鼻子,浓浓的眉毛和眉毛下深情的眼睛,竟然是那么真实生动,仿佛一个胡姬正含情脉脉地微笑着!郑宝窑后来通过资料和反复推证,这个人有着全部古代波斯人的特征,看她的头饰,一定不是普通的人家的女儿。

人面的反面,也就是壶嘴和把手的另一面是一首诗,墨迹清晰: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落款画着一团火焰。翻过来再看胡姬的面容时,果然觉得那微笑有一丝无奈和忧郁!

郑宝窑从来没有看见过这首诗。这首诗和众多陶罐上的诗一样,翻遍了《全唐诗》也未找到,这或许是又是一首全唐诗都没有收集得到的唐诗吧,它的作者竟然是一位大食的姑娘,言辞是那么恳切,爱的心情是那么纯洁而又充满无奈。年轻的郑宝窑不由得感慨万分!

为什么故事中的男主人公,对着青春貌美的异域姑娘会最终选择拒绝呢?真的是这位男主人公因为年龄的缘故而拒绝吗?男主人公应该是爱这个姑娘的,不然姑娘不会用情之深,也不会遗憾至切,但是是什么原因让他不接受这份纯洁而美好的爱情,这个男人已经是有妻室的,富人家有三妻四妾很平常啊。

以致千多年后的郑宝窑,还能够看到他们无奈分别的泪水,和分别时双手依依分开直至指尖相触,最后永世分离的凄苦场景。

郑宝窑想到这里,甚至都流下伤感的泪水,他不为自己的推理而哭,他真的是为他看到的那些情景而哭,仿佛那些情景,通过他脑海的想象,就印在前面不远的空中,若或就是在他前面的直觉。

后来这把陶壶,放到了中国陶瓷博物院,与大量国宝并列而展。郑宝窑太爱这把壶,他不但留下了这把壶的一些照片,而且他根据壶的形制,仿制了无数胡姬人面壶,要不人面逼真却胎质较厚,或者胎质较薄却人面失真,这么多年来他一边打烂那些不满意的作品,一边又不停地烧制,却总不得要领!

仿制出和原件相仿的胡姬人面壶成为郑宝窑这一生挥之不去的愿望!

他给那位制陶的老者取名陶兴,给那个为陶兴作诗并留下火焰图形的女子取名陶焰,他曾经想过,那位痴情的女子真的就是一个胡姬,万里之外的胡姬,她怎么来到唐朝内陆的洞庭,她又怎么会到铜官渚,她和这位陶工又有什么样的故事呢?为什么有情人没有成眷属,陶兴能够住在厢房一定是有身份的陶工,应该就是郑兴窑场的老板,为什么他痴情地守着爱情的信物不逃跑,而情愿殉身于一场大火呢?那个胡姬又去了哪里?

郑宝窑,思来想去睡不着,记忆里,发现那把壶的那个夜里,他就有这样的困惑,这个困惑已经烦扰了他四十多年,他始终猜不透这些尘封的往事。历史的进程轰轰烈烈,在那个悲情的唐末到底发生了什么,有哪些应该铭记的情感和故事,被历史的风云吹得模糊?

第二天一早,郑宝窑就来到电视台,台长看着郑宝窑的介绍信,连忙说道,久仰久仰,郑老啊,我去过长沙窑,我台还拍过长沙窑的专题片,您老还是顾问啊!我让贺主任帮你把相关资料制成一个光盘,您拿回去慢慢看。

回到家里郑宝窑又仔细地回放那段新闻的全过程,看到要紧处,他按下暂停,而且放大图像,可以辨认的是,这确实是一个陶壶,不太能确定是否釉下彩的工艺,但可以肯定这种方口圆肚的陶壶产自中国的铜官,能够看到陶壶的一个面,而且那个面上凹凹凸凸。郑宝窑心中豁然一亮,难道电视画面的陶壶和他早年发掘的那把陶壶是一对?眼前的这把这一面或许是一个人面,那另一面是什么呢?

图像越放大变得越不清楚,所有的想法都只是一种推测。

可能性微乎之微,但谁又能说没有这种可能性呢?陶焰的故事在郑宝窑的心里,渐渐变得更加清晰起来:

唐朝末年虽然中原地区,民不聊生,但是洞庭湖以南一带,却有些世外桃源的感觉,郑氏古窑是铜官首屈一指的大窑,主要做外销陶瓷,这些陶瓷销往南洋,远的销往大食,或者更远的欧洲。郑家老板为人心地善良,手艺也十分娴熟,家里世世代代都制陶,传到陶兴这一代,更加红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