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蒙田哲理散文(感悟与求知书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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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论辩才的急慢

一个人不能兼有各种美德。同样,关于辩才,我们常见有些人说话那么轻松和敏捷,人们之所谓词锋又那么尖锐,无论何时何地他们都应付自如;别的人则比较迟钝,却说什么是要审思熟筹。正如我们叫女人根据她们身体的特殊美点去做各种游戏和体操一样,我要对这两种辩才的特长给予同样的忠告。在我们这个世纪,擅长辩才的,似乎就是牧师与律师。我觉得迟钝的宜于做牧师,敏捷的宜于做律师。因为前者的职业允许他从容预备,他的旅程是在一条永恒的无间断的直线上走;至于律师的职业则需要他随机应变,他的对手意外的反驳往往把他抛出行伍,迫使他马上采取新的立场。

可是克雷芒教皇与弗兰西斯王在马赛会面,却发生相反的事实:毕生吃法庭饭而且享有盛名的普瓦耶先生被任命去对教皇致辞。他把演讲词事前许久便预备妥当,并且听说还是在巴黎做好带来的。到了要宣读的那天,教皇恐怕别人对他说的话有可能冒犯在座的各国公使之处,对王提议一个切合时地的题目,刚巧与玻耶所预备的完全两样:以致他的演辞毫无用处,要马上另做一篇。他自己觉得不胜任,不得已让杜贝莱替代他。

律师比牧师难做。可是我觉得过去的律师比牧师多,至少在法国是这样吧。

似乎智慧的元素是敏捷与机警,而判断的元素是迟缓与熟筹。但是那没有工夫预备便讷讷其词或有工夫预备亦不见得说得比较好的人是同样的不可思议。

据说塞维鲁·卡斯尤斯事前不先构思说得更好,说他仗着机会的力比思索的力多,说打断他的话柄对于他是求之不得哩,所以他的对手不敢激惹他,怕他的怒气会令他加倍雄辩。我凭经验知道这种不耐苦思的天性。除非让它自由快活地奔驰,否则它就没有什么价值。我们常说某某作品臭油灯气味,即指作品中由于过事雕琢所致的生涩与粗糙。而且,那急于求精的操虑,那对于所从事的事情过于迫切过于紧张的灵魂的焦躁,都会使天性受到捆缚、挫折和挡塞,正如过于满溢和猛急的水从开着的瓶口找不着出路一样。

我现在所说及的这种天性当中,也有并不需要受强烈的情感刺激的,如卡斯尤斯的愤怒(因为这样的打击会太猛烈了)所摇撼和激动的:它所需要的不是簸荡而是祈求;它只要受临时、偶然及外界的景物所唤醒和曛暖。如果任它自然,它就只有颓唐憔悴。兴奋是它的生命与美德。

我本人不能完全支配和掌握自己。机会比我自己对于我所说的话更有权力。境遇,伴侣,甚至我自己的声音的颤动从我的智慧所抽出来的比我独自探测和使用它的时候所获得的还要多。

所以我的谈话比我的文章好,如果对于无价值的东西也可以有选择的话。

这样的事于我亦常有:我找我的时候找不着;我认识自己更多的是由于偶然邂逅而不是有意识地搜寻。我有某个精微的意思(我想说的是:对别人鲁钝对于我自己锋利;放下这些谦逊吧!这种话每人都有自己的说法),要写出来发表,我把它完全忘了,简直不知道我想说的是什么;某位生客有时比我更先发现其意义。如果我要用刀把这些地方统统刮去,那么全部书恐怕都要被抹掉。也许将来机缘会偶然射出一道比午昼更亮的光在这上面,使我惊讶于我现在的犹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