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乔西告诉他,温曈在米兰过得并不好。她开始酗酒,过的醉生梦死。她不快乐,再也不会随时间露出笑容。她变得异常清冷,没有了往日的明媚如光。她甚至迷恋上了烟草的味道,因为她说只有那样她的心才不会那么荒凉。
她过的真的不好。卢乔西不止一次告诉顾臣尧,因为只有顾臣尧才能拯救温曈如今困顿的心。但顾臣尧却说,他不会再回去米兰,哪怕翻天覆地他都不会再回去。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拿着她送他的绒布玩偶一遍遍的听着她对他说爱你。
他们的曾经那么美,即使只有短短的三年多时间,依然已经足够顾臣尧用来怀念。他叮嘱卢乔西照拂温曈,可他明明知道除了自己,温曈不会再听别人的劝。
但那又怎样?他是顾臣尧,不是别人。顾臣尧做下的决定,纵使后来的某天忽然后悔,也绝不反悔。他当初做下过第一次决定,就能做第二次。
二零零八年,几乎所有的中国人都在期待着八月八日奥运会的来临。全世界的目光都聚集到了中国北京这个城市。
二零零八年,顾臣尧的个人品牌在马德里取得完满成功,工作室越做越大,品牌效应使得其在西班牙国内享尽掌声,他的品牌店也从马德里开到了整个西班牙。
顾臣尧是个奇迹,时装界的奇迹。没有人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在异国他乡取得如此显著的成功,但他做到了,还是在马德里这样一个媒体记者近乎刻薄尖锐的城市。他的年轻,他的才华,他的神秘,他的故事,都让他成为时装界的宠儿,一如当时的米兰。
只是,他不再迷失自己。米兰那些岁月,教会他太多太多,教他最深的便是宠辱不惊。他渴望的天空,一个人飞翔,身边空荡的再没有念想。
他不想骗自己,他想念温曈,很想很想。
四月的第一天,顾臣尧一早就接收到一条来自陌生号码的短信:顾臣尧,假如我放弃全世界,你会不会还我一个我想要的小世界?我来做你想要的那匹马,好不好?
顾臣尧瞬间清醒,心脏狂跳不止。他呆滞了整整一分钟,然后大口大口的呼吸起来,局促的手指都按不清楚手机的按键。他飞快的拨通那个陌生电话,却显示对方已经关机。
顾臣尧的手抖的厉害,马德里的清晨,阳光微暖,米兰的清晨又是怎么样的呢?他几乎可以很肯定,发短信的定是温曈,除了温曈,他再也没有与其他人说过关于那匹马的故事。他想起卢乔西说的,温曈过的并不好,再看这条略显悲凉的短信,一股不好的预感从心底升起。
他顾不得那么多,给在米兰的卢乔西打电话,电话一接起,他劈头盖脸问去,温曈在哪里?
对方有一刻的迟疑,才慵懒的回答,她当然在家啊,一大早的她怎么可能和我在一起?怎么了?出什么事儿了?
顾臣尧把短信的内容告诉卢乔西,说,我有点担心她会做傻事,你现在立刻打电话到她家里看看她是不是还在家。
卢乔西失笑,你怕她飞去马德里找你?不是我打击你,不可能的顾臣尧,她如果要去找你,不会等到现在。
顾臣尧不耐的催促他。五分钟后卢乔西打来电话,我不知道这对你来说算好消息还是坏消息。卢乔西在电话里对顾臣尧这样说道,温曈在家,昨天又是宿醉,这会儿还没清醒。另外今天是愚人节,你该不会被谁唰了吧?
顾臣尧拧眉沉默下来。宿醉,愚人节。可是又有谁会知道他和温曈之间的小故事呢?他说不清此刻心里是什么滋味。原本心里略略期待的小火苗瞬间被浇灭。
他暗骂自己痴傻,温曈不是傻子,不可能在被他一次次伤害之后依然奋不顾身。纵使是扑火的飞蛾,在经历了那些之后也没有了一次次扑火的勇气。
在这样清冷的早晨,顾臣尧低头掩面,忽然的就想起了很多年前,在潮湿阴暗的巷口,被打的浑身是血的女孩子。
他始终记得女孩子的母亲,几乎哭倒在他面前求他放过自己的女儿。
后来他放过了她的女儿,却没有人放过他。
五月初,温曈向Jack提了辞职报告,Jack面带犹色,固执的不肯接,他问她为什么。
温曈笑着说,我想回国了。你该知道8月8日是奥运会开幕的日子吧?我想为我的祖国做点什么,也许这是我这辈子唯一能够遇上的在家门口举办的奥运会,我不想错过。
Jack沉思了一会儿说,我可以放你一个月的长假,等奥运会结束后你再回来上班。温曈,不要任性,你很适合这份工作,并且做的足够出色,我们很需要你。
但温曈骨子里的倔强其实和顾臣尧无异,一旦做下了决定谁都劝不回来。她摇摇头表示拒绝,她说Jack,你知道,我喜欢足球,但我的国家并不是个足球强国,也许他们每一次都无法取得更好的成绩,也许他们永远也无法踢出像米兰那样流畅华丽的美丽足球,但我依然会看着他们。就像我喜欢AC米兰,我喜欢卡卡,但他们的成功却和我无关,那些祖国的归属感和自豪感,只有我的国家才能给我。这个城市已经不再是我想像的那个城市了,我对这个城市没有归属感,也许真的已经到了我离开的时候了。也许我还会回来,也许我再也不回来了。谁知道呢,但无论如何,我还是要谢谢你,在我迷茫彷徨的时候一直都在身边鼓励我,你是我的良师,亦是我的诤友。
温曈不知道Jack是不是听得懂中国的词语,良师诤友,Jack之于她,当之无愧。
Jack不是个喜欢勉强别人的人,温曈的态度十分坚决,他不再劝她,却觉得有些结还是解开的好,毕竟没有人会愿意带着遗憾度过一声。
Jack问她,想不想看看那些被篡改了的记忆是怎么样的?
温曈一时无语,手心忽然冒出一层薄汗。她内心挣扎了许久,慢悠悠道,你可以吗?
Jack耸了耸肩,你忘了我是如何替向晚治疗的?
能够用催眠篡改别人的记忆,自然也能够使别人恢复那段流逝了的回忆。温曈静思了很久,还是点头答应。她从来没有刻意想过要去记起,甚至在最初,她想,既然命里注定这段过去该被遗忘,她又何必再费心找回?所以过去这么多时日,她一直没有去找解除催眠的方法。潜意识里,总觉得若是解除催眠,定会有什么变得不一样。
可……她还是很想知道,她和顾臣尧之间,是否有从前。
Jack让温曈放松睡下,他温和的声音在她耳畔闪烁着。温曈觉得自己瞬间绵软无力,面前一片幻白,像是进入了一个虚幻的境地。她渐渐失去意识,看到梦里十岁的自己,留着漆黑乌亮的长发,与一个年轻稍长的少年面对站着。
只那么一眼,温曈就认出来,那少年就是顾臣尧。无论过了多少时间,他熟悉的眉眼,轮廓是绝对不会变的。十岁的她,眼睁睁看着少年淡漠的神色从自己身边走过,眼里无限的失落与眷恋。
而他们的故事,开始在少女十岁的烂漫春日,她与他的第一次相逢。
十岁时候的温曈,还是个有些轻微孤僻的孩子,她没有朋友,上学放学都是独来独往,父母总是忙着工作,分不出更多的时间来照顾她。在很多孩子的眼里,温曈是个有问题的女孩儿,可不是吗,有哪个孩子会在十岁的时候就学会和人打架?
那个春日,是她第一次见到那个少年,眉目如星,好看到会让人流口水的男孩子。他有一双乌黑明亮的眼睛,脸上永远没有笑容。那个时候小区里没有孩子愿意和他一起玩,家长都极力阻止自己的孩子和他接近。他也总独自穿梭在大街小巷中,低着头,看不清表情。
十二岁的少年,早熟到已经可以独自一人生活。
后来温曈还是听左邻右舍的姑婆说起,他是个孤儿,父亲去世,母亲坐牢。他的父亲是个没用的男人,却吃喝嫖赌样样精通,他母亲曾是出台的,后来跟了他父亲,有了他。但两人的生活过的不尽如人意,打架叫骂更是家常便饭,他父亲常常在输钱醉酒后对妻子拳脚相向,更几度出入派出所。后来的某一天他母亲终于受不了他父亲的虐待,杀了自己的丈夫,坐了牢。经法医判定他母亲早年就已患有严重的抑郁症,故而从轻发落。
他母亲,便是在他十二岁的这一年深冬入的监狱。
十岁的温曈对监狱,抑郁症这样的词汇尚没有辨识能力,但她深深感觉到那是一个不幸的少年。他没有父母,孑然一身,所有人都躲他,避如蛇蝎。
索性温曈的父母对她从小便是放养政策,由着她的性子闹,再加之平日实在太忙,对女儿的成长更是没有其他家长来的上心。
温曈常常会一个人坐在家门口的台阶上,拖着下巴等他从门口经过。她知道这是他回家的必经之路。他每天都回的很晚,有时候是天快黑的时候,有时候是夜色慕黑的时候。这样一看,便是两年。
十二岁那年,温曈第一次跟这个漂亮的小哥哥说上话。那天是冷冬的大寒,一年里最冷的时候。她看到他手里拎了很多东西,脚上似乎有伤,走得很慢。
温曈觉得他和往常有些不一样,蹦跶着偷偷跟在他身后。他们绕过大半个城市,最后停在了郊区的看守所。温曈远远躲着,冷风下的少年身影瑟瑟发抖,不断的揉搓着自己的手掌。
少年似乎被拒绝进去,落寞的站了一会儿,把提着的东西交给了看守的警卫。温曈看着他朝自己藏身的方向步步走来,仔细分辨,才看出他的脚的确受了伤,一跛一跛的,似乎随时都会倒下去。
少年也看到了她,一顿,神色异常严厉,嘴唇动了动,冷笑说,你跟了我这么远的路到这种地方来,被你爸妈知道一定会打断你的腿。
温曈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撅嘴回应,才不会,你能去的地方我也能去。
少年挑眉,一股恶意的报复感盘踞在心。多少人对他的冷嘲热讽,避如蛇蝎,全世界的人都瞧不上他,认为他不干净,他到要看看,他们这些所谓的干净人的孩子,又能好到哪里去。
他勾了勾唇角说,不要再跟着我,否则后果自负。
他走在前面,如预料般瞥了眼依旧跟在身后的女孩子。到市中心的时候天暗黑,他闪进一家破旧的酒吧不见了踪影。
温曈跟了进去,漆黑的环境里五颜六色的彩光灯照的她头直晕,她被人群挤来挤去,怎么走找不到少年的影子。她害怕极了,不是不知道这乌烟瘴气的地方是什么地方,但那时她心里有一个执念,她不要待在这里,但她要把他一起带走。
她没能找到他,酒吧里却忽然骚乱起来,两伙人缠打到一起。那是温曈第一次见识什么叫火拼,钢棍,破碎的啤酒瓶,鲜血。她吓得窝到墙角颤抖,目光四下找他的身影,没找到,却被突然飞来的啤酒瓶砸了个正着。额头有温热的东西流下来,她摸了下摊开掌心,是鲜血。
温曈怕极了,疯了一般的冲到人群里去找他。她怕他也正在流血,怕他被他们打死了。他没有家人,死了要怎么办呢?
冲的横冲直撞的时候,身体被人猛地一拽,被圈进那人怀里在横飞的木棍钢筋中好到酒吧的后门跑了出去。
温曈流着泪,看清少年的样子,哇的一下哭了起来。
你怎么不走?还冲人堆里去,不想活了吧?少年板着脸替她擦额头上的血,那片血迹触目惊心,一定很疼很疼。
温曈哭着说,我没找着你,我怕你被他们打死,我一个人不走。她哭得很伤心很伤心,第一次哭进了少年的心里去。
只因为那一句我怕你被他们打死。从来没有人对他这样关心过,就连亲生母亲都不曾。一句话,轻易的击中人心最柔软的深处。他手上的力道减轻,蹙着眉问她,疼不疼。
她脸上仍挂着泪,点点头又摇摇头。其实是疼的,却不敢在他面前表现出来。
他送她回家,路上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她仰起脸眯着眼笑,说,我叫温曈,你呢?
顾臣尧。他当年是这样回答她的,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却成为后来她一生逃不开的枷锁。
很多年后温曈才蓦然发现,原来她对顾臣尧的偏执从那么早以前就开始了。她那么小的时候就已经迷恋上他薄凉苍白的背影。
温父温母早已经因为女儿的失踪急的满世界找,一听说女儿回来了当下便赶回家,看到的却是隔壁家那少年跟女儿在一起,女儿额头上还破了好大一个口子,血迹斑斑。
温母爱女心切,当下对着顾臣尧发飙,我女儿一向乖巧,你怎么她了?
顾臣尧没来得及解释,温曈就已经一把抱住温母撒娇,妈妈不是他,是有人欺负我,他出来救的我,你看,我被那些人打成这样,要不是他我还回不来呢。
顾臣尧有些意外的看向身边的女孩子,第一次有人维护他,她说起谎来眼睛都不眨一下。
温母将信将疑,心疼的把女儿带进屋里,忘了尚在外面的顾臣尧。
温曈额上的伤没过几天就痊愈的差不多了,她和顾臣尧很自然的亲近,他对她仍是爱理不理的样子,却不再排斥她的靠近。
十四岁的顾臣尧太渴望能够有人关心,太渴望能有人把自己放在心上了。他想不如就顺从一次自己的心意,也许前进一步便是碧海蓝天。
他没想到的是自己第一次对所谓的命运顺从,换来的却是很多年后的纠葛痴缠。他很早前就欠了她的,她对他的好,她比他更早的心动,这些都是顾臣尧珍惜而无法偿还的。
他们相伴走过青葱的岁月,任时光记住他们只剩彼此的容颜。她十六岁的时候他十八岁。十六岁的温曈爱上了顾臣尧,或许在更早之前,男孩子眉目间淡淡的愁色便已深入她心,从此她再也忘不掉他的容颜。
十八岁生日那天,顾臣尧收到了有生以来最重的一份生日礼物。他母亲自进看守所六年来第一次答应见他。他的惊喜不言而喻,因为每次去,母亲都拒绝他的探访,狠心的连看一眼都不愿。他曾想自己究竟是不是她的亲生儿子,后来得知母亲不幸的过去和婚姻,才最终释怀。那一天是顾臣尧一辈子里最开心的日子之一。他第一次在温曈面前笑的像个孩子。
温曈说,你长的这么帅,你妈妈见到你一定会很高兴的。
顾臣尧紧张的踌躇无措,等在里面的时候连心跳都不规律。他想见面后该说些什么呢?该先叫一声妈妈才对。
可满腔的热情,在见到母亲冰冷的面孔后被彻底扑灭。
顾臣尧的母亲是个漂亮的女子,尽管如今已经略显苍老,却依然磨灭不去她本又的美丽。她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却是,不要再让那个女孩子到看守所来找我,我答应她见你,但不会有下一次。
顾臣尧呆了呆,忘了叫一声妈妈,傻傻得问,哪个女孩子?
母亲回答,就是那个瘦瘦小小长头发的女孩子,这个年纪不好好在学校里读书却整天跑到这种地方来求我见我儿子一面,可见这样的女孩子也不是好女孩,我虽然没有管教过你,但你交朋友的标准必须要改变,那样的女孩子。
她语气里满是轻蔑。对温曈的轻蔑。顾臣尧没有想到,温曈会为自己做到如此。恐怕他不经意间流露出来对母亲的向往还是被她看在了眼底,她却不声不响的帮他完成了愿望。
顾臣尧忽然觉得这个世界异常讽刺可笑,最亲的母亲对自己不冷不热漠不关心,本是陌生人的温曈却为自己做尽一切真诚对待。他突然之间开始怀疑亲情这种感情,是否真正在他血液里存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