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既然写了,早晚都要被人看到。这么好的文笔,看来要名垂千古了。”
曾国藩面对左宗棠的冷嘲热讽,羞愧不已。事实上,左宗棠并不是真的要来羞辱曾国藩,而是怕曾国藩真一时想不开自杀了事,才用这些难听的话激他的。一见曾国藩低下头,左宗棠突然改了口吻,破口大骂:“我以为你曾涤生是什么人物,原来是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徒!我告诉你,如果你死了,我不仅不会哭一声,还要鞭尸扬灰,劝说伯父大人不准你入曾氏祖茔。”
就这一句,曾国藩“腾”地站了起来,用手指着左宗棠,哆嗦着说:“你,……你给我说明白,我哪里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了?”
“嗬,不承认是吧?好,我就慢慢说给你听。”左宗棠把手一背,像背书似的说,“你28岁入翰苑,37岁授礼部侍郎衔,官居二品,诰封三代,皇上对你的恩情可谓天高地厚、河长海深。现在太平军作乱,皇上委派你帮办团练,是指望你保境安民、平乱兴邦,而你出师受挫便自杀,置皇上殷殷期望于不顾,视国家安危为身外之事,说说,这是不是不忠?”
曾国藩脸色变得很难看。
“令祖星冈公多次说过,懦弱无刚乃男儿奇耻大辱。而你受一点挫折就想一死了之,你把祖辈的殷切希望抛到九霄云外,只顾自己逃跑,又孝在何处?”
曾国藩叹了口气:“你以为我愿意自杀?我是不得已而为之。”
左宗棠不理他,依旧滔滔不绝:“这么多湘籍兄弟投奔你而来,为的就是跟着你一起建功立业,而你竟想撒手不管,让这些人怎么有脸面再回家去?让他们落魄回乡或流离失所,你觉得这算是仁吗?很多朋友放弃闲适的生活,来和你一起征战,而你只为了消除自己的烦恼就对他们不管不顾,试问,你又义在哪里呢?好了,对你这样的懦夫,我还是省点唾沫吧。就让‘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伴你赴黄泉吧!”
左宗棠说完,转身就走。
“季高请留步。”曾国藩大声喊道。
“怎么,遗书说得还不够全面,让我再捎口信给你的家人?”
曾国藩满脸愧色:“季高别说了,是我一时糊涂,差点酿成大错。你骂得好,让我像久醉的人幡然醒悟啊。”
左宗棠正色道:“我的话虽然难听点,但都是为你好。偶尔兵败算什么?胜败乃兵家常事。如果汉高祖兵败就自杀,那不死上几十回?以我之见,靖港之败只是一次偶然,只要在此基础上吸取教训,打败太平军指日可待!”
曾国藩激动不已。
左宗棠又从兜里掏出一张纸说:“昨天有人捎来了伯父大人的亲笔信,现在我带来了。”曾国藩慢慢接过来一看,正是父亲笔迹:“儿此出以杀贼报国,非直为桑梓也。兵事时有利钝,出湖南境而战死,是皆死所,若死于湖南,吾不尔哭!”面对父亲的教诲,曾国藩热泪盈眶,对着左宗棠深施一礼。左宗棠哈哈大笑,转身往长沙方向而去。
有错必改
左宗棠在战场上是屡战屡胜的英雄,在官场上是敢斗胆谏言的大臣,在生活中,他对待朋友,也是情真意切的。
曾国藩病故,侍卫来报的时候,左宗棠正在书房批阅文件。听到这个消息,左宗棠一惊,手里的毛笔“吧嗒”一声掉到地上。
那个侍卫赶紧将毛笔捡起来,问:“大人,您没事吧?”
“噢。没事。只是觉得曾大人走的有点突然。”左宗棠说着,眼睛湿润了。他翻箱倒柜找出所有信件,凡是曾国藩的都仔细看上一遍,边看边叹气。左宗棠想到了自己的一生,虽然说他是靠真才实学和大无畏的精神,像一条鱼任意畅游在晚清政坛这片大海中,但有一点谁也不能否认,没有曾国藩的大力举荐,即使他想有所作为,可能也找不到自己的舞台。遗憾的是,这两个晚清忠臣,没有在之后的道路上谈笑风生,而是结下了很深的梁子。两人从唇枪舌剑到用奏章互相攻击,几十年如一日,越闹越僵,一直到曾国藩去世。
有一次,一个官员和左宗棠聊天,在左宗棠大骂曾国藩的时候,忍不住说:“你们两个都是湖南人,何苦闹到这个份上。再说,当年大人在当张亮基的幕僚时,虽已名满天下,但如果没有曾公的推荐,恐怕……”左宗棠说:“这个我承认,但我就是看不惯曾国藩假惺惺的样子。想当年,前线战斗激烈,他却写了一封信自己溜回老家了,我气不过,写信把他骂了回来。我虽然言语过激,但都是为他好,谁知,他翻脸不认人,竟然与我绝交。”
说到这里,左宗棠气得胸脯一起一伏的。
“您只说曾公的毛病,难道自己就没有错吗?”那个官员不知哪来的胆子,慷慨陈词,“有一次曾公给您写信时,用了一个‘右仰’的客套话,您就不高兴了,认为他写了‘右仰’,您就要‘左俯’。您看,您这不是故意把你们二人推向各自的对立面吗?”
“你给我住嘴!”左宗棠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我当时只是随便说说,不想他倒当真了。这能怨我吗?你以后不知道就不要瞎猜测,其实那次真正的原因是他曾国藩欺君罔上。”
左宗棠说的这件事那个官员知道。也许是为了邀功,曾国藩在打下南京后,给皇上说所有贼人被一网打尽,连幼天王也自焚而死。与此同时,左宗棠也写了一份奏章,但大致内容却与曾国藩写的相反,大意是说根本没有这回事,那小子不仅活着,还在湖州召集天平军余众,想负隅顽抗。
清廷看了这个奏章,就对曾国藩有了意见:你曾国藩平生自认为以诚信为本,假如按左宗棠所言,你这不是欺君罔上吗?曾国藩当然不肯承认,于是就写奏章反驳左宗棠,说他不过是虚张声势,想邀功请赏而已。
左宗棠知道了,自然不会善罢甘休,于是,一场无休止的辩论开始了,并且言辞越来越激烈,以致闹得两人十几年的交情为了各自的名利而付诸东流。曾国藩太看重自己的名声,而左宗棠一贯口无遮拦,这是他们关系破裂的根由。
“即使你们关系不好了,您西征时,曾公为您筹饷,始终不遗余力,还将自己的爱将刘松山借给您,这支军队在陕甘新疆为您建功立业,立下汗马功劳。这些都是事实吧。后来,曾公听说您收复新疆的喜讯后,还当众夸奖您的能力天下无二。”那个官员依然不依不饶地说。
这个官员的一番话,让左宗棠好久无语。从这一点上讲,曾国藩的气度的确比自己要大得多。但自己个性刚直果断,慷慨激昂,是非分明,疾恶如仇。这样的性格加上多次不第的境遇,有时就显得很敏感。所以,在收复新疆论功行赏时,左宗棠的老毛病又犯了。左宗棠平定新疆后,清廷想封左宗棠一等公爵,但慈禧太后把左宗棠和曾国藩一比,认为曾国藩克复金陵,仅获封侯,左宗棠在新疆建立功业所依靠的将领刘松山和湘军又是曾国藩所派遣的,于是封左宗棠一等恪靖伯晋二等侯,这样,左宗棠就显得稍逊于曾国藩。这件事令左宗棠很不爽,所以,逢人便骂曾国藩,而且经常是喋喋不休。
现在,曾国藩去世了,左宗棠思前想后还是亲笔撰写了挽联送了过去:
知人之明,谋国之忠,自愧不如元辅;
同心若金,攻错若石,相欺无负平生。
从这里可以看出,左宗棠已经感到,从前的怄气真是不值得。
后来,曾国藩的儿子曾纪泽出任驻外公使,还没回国时,左宗棠就上奏朝廷,举荐曾纪泽为两江总督,也算是对自己与曾国藩这些年争论不休做出的一点点补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