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郑看书很杂,和我只喜爱文史、艺术不同,他是什么书都看,从各种书籍到报纸、杂志,什么题材也都看,哲学、政治、经济、法律、文学、历史,几乎无所不包,就是艺术类的书看得少点。老郑看书是精读,所以看得不快,而且看过后基本不再重温,他说书看完就可以扔了。我也因此多了若干本他弃之不要的藏书。老郑为人很仗义,他有文人气质,但更有豪侠之气,高中时由于手脚比较利落,帮人打架与人斗殴是常有的事。我印象中,他常用的兵器是一段废弃的钢纤,他说这玩意好带,可以袖在袖子里,需要时拔出来就打。老郑不喜欢参加班级活动,家境也不宽裕,但遇到同学困难或者赈灾活动的,他总冲在前面。老郑做事极干脆,绝不拖泥带水,只要他答应的事,百分百给你办到,如果做不到,他会一开始就很干脆地拒绝你。他的诚信和效率,让他赢得了不少肝胆兄弟。老郑喜欢特立独行,高中时常穿一套绿军装军裤,解放鞋,甚至由于曾经崇拜伟人,胸前佩着一个毛主席像章,让生管老师哭笑不得,又不好指责他穿戴有问题。雨天老郑有时不打伞,而是穿一件农民伯伯用的蓑衣,戴一顶斗笠,有那么点魏晋风度。印象最深的一件事是高三全班同学合影,大家都一脸笑容灿烂,他却故意在人丛里翻起白眼,搞得原本有些留恋煽情的毕业照味道变得很怪。据说初中毕业时他就是这样照的。但不管怎么说,自己高兴就好。在他的圈子里,老郑总能成为绝对的老大。跟他交往两三年下来,我学会了下棋,开始练习书法,但这么多年了,这两样功夫我一直赶不上老郑。
高二那年除夕,老郑邀我吃完饭去他家。到了他家,房间里只开着一盏蓝灯,有点如水的味道。他递了杯水给我,说请我听听音乐。于是打开了录音机(那时可是稀罕货),一阵美妙的钢琴声传来,如天籁之音。后来我才知道这是一个叫理查德.克莱德曼的法国人弹的钢琴曲,自此我对克莱德曼钟情了好多年,直到前段时间看见他第若干次访问中国,忙于做秀的电视,老了也油了,琴也弹得没有灵感了,于是这一段好感也就只好打住了。法国人在琴声中老了,我们的青春也在岁月中不知不觉走过了十多年。
这一年的除夕我终身难忘。
老郑高考没考好,到了外省的一所大专,还让我们很惊讶地泡了一个妞。大二时,他居然把妞带回家,那时他家拆迁,他们一家挤在一个他母亲工厂的单间宿舍里,没有卫生间,骑车和女朋友一起上公厕也成为老郑的例行公事。我和那个妞见过几面,文静静的,有大家闺秀的味道。毕业后,老郑先是回来做老师,和女朋友也告一段落。但他又没耐心,于是跑到四川搞石板材生意,又亏了本。然后又到一家企业当负责人,小赚了一把,现在终于实现了“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快乐。
棋下完了,果然还是我被杀了一条大龙。回来的路上,看着美美的西湖,我想老郑的日子也和这风景一般地滋润吧。
二、画友大L
考虑了九年之后,大L终于到福州打工了。来福州的那天,大L约我中午到五一路的“黄淮人家”吃饭。正午时分,一路闪躲着热毒毒的阳光,在推门而来的一袭冷气中,我看到了静坐在角落中的他。他还象十几年前我认识他一样帅气、沉静而略带一些腼腆,似乎十多年的时光只是从他身边轻掠而过的,从未带走过什么。
认识他是在美丽的鹭岛。那是我正是大二,听说美术系来了个老乡(我们老乡在厦门还算稀有品种),于是急急地跑去看他。记得他穿着一件蓝色的T恤,米黄的牛仔裤,高大而文静。尽管是学弟,但他却比我大了五岁,他曾经出去工作了几年,然后因为喜欢美术,就又考了美术学院,算是圆梦吧。我们的宿舍在同一层,又是老乡,于是就逐渐熟悉了起来。
我从小就有学画的情结,但急于求成又好高骛远,所以练到能为校刊或者板报画点花边就停止了。自从认识了大L,就想把自已画画的天份发扬光大,于是提出了学画的请求。先从素描开始,而后国画,而后水粉。与其说大L是教我画画,不如说是他替我画画。我还是一如既往地缺少耐心,素描常常是画个大概轮廓就不画了,大L却总表扬,好、好、不错之类的,他也实在没有更多的词汇。然后他就接过我未完的草稿继续画,边画边自言自语般地讲解,某处形不对,某处明暗没处理好,某处应该再强调一下等等,这是他说话最多的时侯。宿舍规定11点熄灯,他就搬了画板在走道的路灯下画,常常改画到深夜。这样两三年下来,连我这样的笨鸟,也开始窥出点门径来。
大L有三绝,字、画和篆刻,他的字得过全国大奖,隶书中兼有魏碑的味道,平和而耐看。篆刻他以魏牌入篆,古拙又不失灵动。画是不用说了,毕竟是主业。只是他花在画上的时间似乎也并不多。大L似乎不是个很用功的学生,因为他总是旷课,总是跑到福州看他在师大上学的女朋友。以至于他经常要在上交作业的前一两天忙着赶画,但他也总能投机取巧地通过,甚至得到高分。记得有一次要用一个月时间画一幅超写实的作品。大L又习惯性的逃课了,这段时间我曾上他们画室走走。呵,什么主题的作品都有,有画汽车的,有画人物的,还有一家伙画厨房,在厨房的桌子上放着各种无数的水果、杯盘,甚至还有一个半透明的牙签盒。这画呀,光这一根根的牙签画起来……,似乎一个月时间是紧了点。我不禁为大L担心起来。
交画的前两天,大L尘灰满面地从福州过来。一头扎起了画室。两天两夜后,大L说终于搞定了!画得这么快,我满腹疑云的来到他的画架前,好家伙,是一只又松又软的米黄色大皮鞋,后面是深蓝色的背景,皮鞋的质感表现得很好,配色也醒目。我不禁想起了刚见到他时侯的穿着。那皮鞋算是他自己吧!那幅赶出来的作品果然得了高分!
尽管大L常常逃课,但这并不影响他对美术的爱好,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喜欢,我还从未见过对专业如此专注的人。翻开任何一本美术书籍,无论看了多少遍,大L总能细细地端详半天。他平日寡言少语,但只要谈起绘画或者书法甚至雕塑,从达芬奇到毕加索到达利,从宋徽宗到董其昌到八大,他总能不紧不慢地和你侃上半天。那份自信,那份亲切,那份神采,似乎展示在你面前的完全是另外一个人。那一刻,他已经忘我……。
由于成绩好,大L先是进了装潢班(美术系似乎首推装潢,其次油画,再次国画。哈哈,世风日下),又在中期选择中升了本科。大三以后,家里经济并不宽裕的他也勤工俭学,开始竞标设计。一次,一个小日本公司要印制一批蔬菜包装并在厦大贴了招标广告,设计竞争者无数。大L告诉我他也想试试。过了几天,他笑笑告诉我设计的图案中标了。蔬菜制品有胡萝卜、南瓜、扁豆等种种,在大L的笔下,胡萝卜用红色轻轻一刷,画两眼睛;南瓜则土黄、扁豆则绿色,以此类推。思路的简洁、用笔的准确、线条的灵动,让客户很是喜欢,在100余幅设计脱颖而出也就不足为奇了。这是典型的大L式设计风格,简约单纯又令人印象深刻。这一次中标,让大L的腰包里多了1000多两银子。但他没想到,更大的意外之财还在后头。
1995年,厦门高崎国际机场更名为厦门国际航空港集团有限公司,需要重新设计航空港标志。大L偶然从报上看到这个信息,中标是5000元,入围分一二三等奖,各有奖金不等。他于是开始设计,颜色是红蓝两色,整个图案是一个红色的图形图案,中间横亘三条V字形的蓝线。红色部分象征太阳或者腾飞的厦门港,蓝色部分象征天空和跑道,形态象三只展翅高飞的白鹭。那段时间,我陪他几乎走遍了厦门的大街,一路看着各种各样的商店标志、酒家灯箱,一路欣赏点评,那时他正疯狂地喜欢百事可乐和耐克的标志,航空港标志的创意从中多少受了点启发。一个月后,评选结果揭晓,大L的创意因得到一等奖。多少年后,当我往来厦门途中看到航空港醒目的标志时,我总会想起它的设计者——大L。
毕业那年,厦门港空港集团的老总盛情地挽留他,也有人劝他留校,但大L却出人意料回到了县城,当了一名中学老师。因为在那里,在那所学校,有他相恋多年的女友。大L是个重信义重感情的人,他无法放下曾经的那段感情。这一呆,就是整整十年。这些年,我们联络很少,只偶有书信往来。他的信一概用旧式竖格信笺,行中兼有隶意,沉静而有君子之风,语多平和精妙。每一封信,我都在信封背面标注珍藏。其实,大L虽擅长绘画却不善言辞,当老师是有点为难自己了。我的一个表妹是他的学生,她告诉我L老师脾气特好,上课简单说几句就开始示范,边示范边自言自语,上面老师画兴正浓,底下学生也谈兴正酣,一节美术课简直与自习课无异。呵呵,这么多年了,他还是一点没变。
在我的朋友群中,大L是个另类。他从不衿夸,也从不与人争锋。无论地位高低,他总能平等待人。和他相处,总是一种如沐春风的感觉,我从未见过他发火。即使遇到不爽的人或者不顺的事,他也绝无半点怨恨之语。交往时间久了,我知道他内心自有一种对俗人俗事的不屑,他是一个生活在自己境界中的人。
菜终于上齐了。我和大L之间的又一次长聊开始了!
三、棋友小Q
前段日子回了一趟老家。听说小Q搬了新家,又做了爸爸,于是到他家走走看看。虽是新购的房子,倒也不新,一座八十年代末的旧单元房,六七十平方,有客来就稍显局促。小Q家生育的风水一贯好,自己两兄弟两姐妹。即使实行了计划生育,他所制造出来的也是男丁,这倒应验了他所说的必生男孩的狂语。
轻轻抱过小小的婴孩,长得蛮象小Q的太太,大大的眼睛,满脸纯纯的清秀,我不禁庆幸没遗传小Q一样“周星驰”式的脸(小Q的外号就缘自“唐伯虎点秋香”,呵呵)。小Q在一旁拍着我的肩膀满意地笑,随手递过一支香烟:“满来一支,三五的,比当初的喜来宝好吧”。
“喜来宝”!一个遗忘了很久的烟名。那一瞬,十多年前的回忆一下满满地涌上心头。忘不了那一段每天合抽一支“喜来宝”的日子,忘不了那个分给我烟抽的兄弟……。
缘份是一种奇妙的东西。88年我上高一,小Q留级到了我们班。一个学年下来,我们之间几乎没有交往,只是略略知道他字写得好,好像懂点围棋,但从未与同学们拆过招。唯一相通之处,是他二进宫后成绩还是在班上位居下游,我则是数理化英四门红灯,荣居全班倒数第一。暑假的时侯,学校盖新大楼,为安全起见征募学生巡夜,每个晚上给三角钱点心费。我和小Q都报了名,恰巧被安排在同一天。长夜无聊,知道小Q会下棋,就带了棋具到了学校。巡夜的临时宿舍是一间大教室,几张课桌拼成的床,两床旧被单,没有灯,学校准备了长柄手电,我们也带了蜡烛。夏夜蚊虫多,被单都是汗味,根本无法入睡。我们就在烛光下摊开蓝色的塑料布撕杀起来。三四盘下来,我连战皆北。和老郑的搏杀力战大输赢不同,小Q的棋布局合理、中盘计算精确、官子也少有失误。更让我心折的是,每当我困境中要求悔棋时,他总是一无例外地爽快同意。说起来那时我无师自通地学棋已近十年了,尽管不济但从未有如此惨败的经历。我才知道遇到高手了。凌晨三点的时侯,我们打着电筒,走遍了学校的每一个角落。那时正是高考期间,我们沿着长长的石阶拾级而上,夏夜的星空清秀而美丽,教学楼上还亮着高三学长们备战的烛火。我们走进考区,看见几位寄宿的学长们有的在课桌上酣睡,有的还在埋头攻读,迎接下一个初起的晨光和即将到来的人生选择。我不知道小Q心中有何感想,但那一刻,我被深深地震憾了,我开始强烈地感受到高考这道坎的残酷,开始有了奋斗的冲动。下楼的时侯,由于口渴,我们打开考场边上的大铁桶的龙头,仰头喝了一通凉水,水清甜清甜的,原来是为了给考生消暑,加了“六一散”!
巡夜之后,我对小Q的棋艺佩服得五体投地,接下来的暑假,我和新朋友老郑、老棋友阿SIR等和小Q经常一起切蹉。有时每人一天八九盘车轮战,下得头昏眼花,但那种忘了吃饭睡觉,心无旁骛的过瘾,真让人痛快!我们边下棋边神侃,从聂卫平擂台赛十一连胜到应氏杯惜败,从武宫正树的宇宙流到小林光一的地铁流……。我们用一盘一盘的黑白搏杀打发着自己的青葱岁月。年少的兴趣和精力似乎总是无限的,若干年后的今天,我再也找不到当年下棋的这种激情四溢的感觉了。一个假期下来尽管大家都长棋了,但谁也不是小Q的对手,包括曾经横扫我们的不可一世的老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