懂事以后。念及幼时父亲耐心地教我说话的点点滴滴,和母亲的恶声恶气形成强烈的反差,我仿佛感到心上有一个巨大的空洞,永远无法弥补,经常在深夜里痛哭起来,枕头都湿上好大一片。
我不得不承认,我的性格上和母亲有许多格格不入之处,这正是母亲对我恨铁不成钢的地方之二(之一是认为我长得像父亲),她认为我性格上的许多特点正是来自于父亲,比如直率,比如倔强,比如过分的善良。
我其实是个本性活泼的孩子,多年来,不敢随便说笑。少女时更是不敢在外人前多言,不敢随便出门,不敢放声歌唱,动辄会被母亲指责为轻浮,有一次一个本家哥哥在一个偶尔的场合看了我的照片,才知道我居然已经长大了,赶过来看我,几乎不敢相认。
同学来看我,我们在小房间里说话,母亲听见了,有时会硬生生地插进来,打断我们的聊天,指责我哪里说话不当。我和同学面面相觑,兴味索然,谈话往往无法继续。
我同时还是个很有爱心的孩子,喜欢小动物,喜欢小树小花小草,喜欢大自然里很多很多的生灵,很容易流泪,很喜欢关注身边许多不平的事、不幸的人,尤其是老人。每次母亲见到我怀抱小花猫嬉戏,或许见到我帮助行动不便的老人的种种举动,总是以两个字来指责我:幼稚。到现在看见我在街头施舍乞丐,她难得有首肯的时候,依然以“你怎么老也长不大,天真”一类的话来评价我。在母亲来说,她可以一脚把小花猫踢到远远的角落里去,也可以从早到晚不陪我的奶奶说上一句话,在街头遇到乞丐了,更是可以视而不见。
我总是很羡慕同学的母亲,怎么看,他们的母亲就怎么温和可亲。虽然她们远远不如我的母亲美丽,更不如我的母亲有学问有地位,可是,她们说话时轻声细语的样子,她们看自己孩子时脸上微笑的样子,她们用手轻轻拍打孩子衣服上的灰尘时的小心翼翼的样子……总是让我羡慕到自卑,到最后黯然离去。
我常常做梦,如果我有那么一个母亲多么好呀,我生病时,她会用手抚摩我的额,甚至把我搂在怀里,哄我;在我害怕时,她会握紧我的手,传递给我力量;在我摔倒时,她不会责骂,而是心疼地把我扶起,给我拍掉衣服上的灰尘;在我考试失意时,她会安慰我,帮我分析,给我信心和勇气;这样一个母亲,她绝对不会打击嘲讽和挖苦我,而是始终站在我的身边,鼓励我,支持我……我还梦想着,晚风里,我怀抱小花猫依偎着母亲,听奶奶讲着前朝的旧事,母亲不时爆发出开心的笑容,而我,不知不觉在母亲怀里睡去。
因为知道这一切只能是梦想,我无奈而遗憾,很深很深的遗憾。
我对母亲的不满和怨恨,在一个深夜里跑得无影无踪,那天晚上,我看书到很晚,听到隔壁房间传来压抑的哭声。
那是母亲的卧室。
我的母亲,她怕我们听见,正蒙在被子里,一声、一声地呜咽。
那是受了多少委屈的泪?母亲这样一个女强人,原来,也有很多的软弱被深藏。
我坐在夜里,静静地听着母亲的抽泣,五脏六腑都在绞痛。
我的母亲,用她坚强的羽翼为我们遮挡了风雨,使得我们能够在这个世界上继续生存,虽然我的童年和少女时代充满了无限的忧伤和压抑,但是却从此有了一个平安的人生。我,怎能嫌这羽翼不够温情不够完美?
的确,母亲不是一个优秀的家庭主妇,更不是一个标准的贤妻良母,但是,那一刻里,我的心里起了异样的感觉,对母亲,我突然生出许多感激,还有怜悯。
大学时,我中途回家去,偶尔发现母亲的鬓边有一根白发,要帮她去拔,母亲阻止了,一把将我的手拨开,自己进了卧室去照镜子。
我知道,面对镜子时,她一定在伤感,那如花的容颜不知不觉的凋零……即使这脆弱的一幕,母亲是决不会给我们看见的。
想起母亲深夜的哭泣,想起母亲的白发,想起她一直以来深藏不露的脆弱,我还有什么可以责怪她的呢?
前不久,和母亲住在一起时,我胆结石开刀,在医院的病床边,母亲突然看着我哭了起来,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母亲因为我的身体而流泪,我看着母亲白了将近一半的头发和憔悴的面容,哽咽难言。
出院以后,母亲陪着我,她教我不用保姆了,独自担负起照顾我的任务,料理所有的家务,已经完全是一个地道的家庭型妇女。
岁月流逝,许多的人和事,慢慢还原了它本来的面目,一切都可以被原谅。
多年的母女
最初的记忆里,妈是个美人:高高的个子,白里透红的鹅蛋脸,一头乌黑的略带卷曲的齐耳短发。妈总是穿素雅合体的蓝底碎白花或白底碎蓝花中式的布衣,清清爽爽。
记忆里与妈相处最温馨的时刻,是一个月光如水的夏夜,在铺着凉席的大炕上,和妈并排睡在洁白的蚊帐里,妈轻轻地摇着芭蕉蒲扇为我扇风,轻声唱着《洪湖水浪打浪》为我催眠。那时我多大不记得了,只记得那一片洁白的温柔。
记忆里最思念妈的一次,是爸带着妈去远方的沈阳伯父那里治病,妈得了什么病当时我并不知道,只记得爸忧心忡忡的样子。妈临走前把家收拾得干干净净,姨妈在旁边看着妈忙忙乎乎,只是一个劲地哭着。妈走后我和哥哥妹妹住到了姨妈家,姨妈对我们很好,姨妈从来不训斥我一句。有天傍晚,突然很想妈,就一个人偷偷跑回家。看着整洁但空荡荡的家,喊了声“妈”,趴在冰冷的灶台上大哭起来。
外公家里没有儿子,妈只有姐妹四人。爸家里没有女儿,爸只有兄弟六人。妈或许是受外公的影响,有点重男轻女。爸则恰恰相反,爸这边,整个家族一直男丁兴旺,女儿稀少,爸的家族明露露地重女轻男。
多少年里,都感觉妈偏向哥,娇惯妹妹,妹妹自幼体弱多病,但哥却是自幼高大健壮。妈让我去井边担水,我个子小,水桶不时撞到地上,有时会被石头绊倒。邻居的女人一堆一伙坐在街头,有人高声叫着我的名字,说:“回家对你妈说,弄个人高马大的男孩子不挑水,让个小丫头挑,合着你是后娘带的啊。”回家看哥在看《水浒传》,妹妹在踢毽子,就沉着脸撂了挑子。妈让把水倒进水缸,也不理。妈就训斥。也不作声,找个角落去悄悄哭。妈跟过来,恶声道:“我还没死你哭什么!”依旧哭着。爸回来,已经哭到了眼睛红肿。爸把哥叫到跟前训斥,哥低头不敢吭声,妈也不作声。有爸撑腰,我感到扬眉吐气。
暑假,妈让我和她一起拆洗堆得小山似的棉衣棉被。妈让我学着缝我自己的棉衣棉裤。我不会用顶针,手被针轧得流血不止。妈翻看着我缝的衣物,训斥着:“笨死了,你缝这样的棉袄,白给我穿我也不穿!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早就会干这些活了!”那时,我大概是十二三岁,别人家像我这么大的女孩还都在街上疯玩呢。妈在我童年的记忆里,是个脾气不好的人,后来妈说那时爸大多的日子不在家,她带我们兄妹几个过日子太辛苦,身体也不好,当然就没有好脾气。
冬天,大家在热炕头吃过晚饭,都不愿动弹,妈让我洗碗。我觉得委屈,摔摔打打收拾着碗筷,结果失手打碎了一摞洗好的碗,妈用扫炕的小笤帚疙瘩劈头盖脸打过来。爷爷那天正好在我家吃饭,爷爷夺下妈的笤帚疙瘩,拉着我的手回到他的住处,拿出他自己做的花生糖给我吃。
那天,有个外号叫“小老婆”的街坊老太太拉我到一边,悄悄对我说:“你妈对你好不好?”我说:“不好。”她说:“就是啊,怎么会好!你是捡来的。”我信了,问哪里捡来的,老太太说:“就是在南河边捡来的,我亲眼看到你妈捡你的,用个柳条筐盛着,可怜见的。”我跑到南河,坐在小石桥上伤心地哭起来。天黑下来了,也不肯回家。那天正好周末,在外教书的爸骑车回家经过小桥,见我大吃一惊,问我怎么了。我说:“你能不能带我去找我的亲妈?”爸问明缘由,气愤地说:“这个该死的‘小老婆’!”爸带我回家,跟妈说了,妈笑了,说:“‘小老婆’说你是捡来的你就是捡来的啊!你个傻孩子,‘小老婆’逗你你都看不出来!”妈居然没有生气,像讲故事一样,说起她生我的时候如何如何,我生下来是何等模样,我生病的时候她是怎样给我喂蜂蜜水……然后牵着我的手来到“小老婆”家,“小老婆”一见我和妈,一脸坏笑:“可怜见的,你就是捡来的!你妈是不是说你是她生的?她骗你啊!”妈笑着:“你这个老东西啊,真是没老到好处!你知道俺这孩子傻,好糊弄是不是?”
我是经常惹妈生气的。大致都是感觉妈偏向哥或者妹妹的时候,就会找茬和妈顶嘴,或和哥吵架,或欺负妹妹。和哥或者妹妹吵架的时候,妈大多是训斥我的,和妈顶嘴的时候,经常挨妈的笤帚疙瘩。我恨恨地记着,等爸周末回家告状。爸从来不当着我的面说妈,有一次爸以为我睡了,我听他说妈不该打骂我,说妈偏心眼。妈说:“这个孩子就是倔,从来不肯认错。她挺会干活,才多支使她一些。”本来想,如果妈说我不好,我就起来反驳。妈居然没有说我多不好,甚至还夸我知道心疼她帮她做不少事情云云,我听着听着就睡了。
有一天,爸的同事来家里,爸把我们兄妹三人叫来见客人。客人夸我们兄妹。说哥长得比爸英气,说我出落得快赶上妈年轻的时候了。妈微笑着听着,居然附和着客人:“别看她狗大的年纪,针线活儿做得比我还好呢!”我想说:“都是被你打骂出来的!”那时的妈已经有了明显的白发,脸上满是细碎的皱纹了。
读中学的时候还经常想,要是将来考上学离开家,就再也不回来了,省得动辄被妈教训。后来外出求学,远离了家。第一次离家的时候,妈送我到大门口,看妈无力地倚在门框边掩面而泣。我也被她给传染哭了。但从此以后,和妈感情越来越好了,一直到现在,也没有再挨妈的训斥。我们兄妹三人也不再有争吵的时候了,有的是真正的手足之情。
多年前曾写过一篇《永恒的财富》的小文,大致是说父母严格的教育,在我远离父母的人生里带给我的种种好处。妈看了不住地点头:“你是咱家最让我放心的孩子。”那时,妈已经老了,妈老得很慈祥。
我生孩子时,怕妈见我生产的时候担心或心疼,住进医院也没有告诉她,直到出院回家才打电话给父母报了平安。妈第二天就带着给我女儿缝制的小被子小衣服千里迢迢赶来,看着我心疼得流泪,说:“这几天我睡不着吃不下,老是惦记着你。你这孩子,怎么能这样!”老了的妈变得脆弱了,动不动就在我的面前流泪。月子里我闹过几次发烧头疼,妈用她那粗糙温暖的大手,轻轻地揉着我的额头,给我在后背拔火罐清热。妈和爸都是一起到我家的,只有我生孩子的时候是妈一个人来了,她说做月子家里要安静。孩子满月,妈要回家了,她惦记着爸。临走前,妈抱着我的孩子亲吻着,一次次。我说:“妈,我小的时候你也这样亲吻过我吗?”妈说:“是呀!你是个小奶娃娃的时候,也是这样让人疼爱。”妈说着说着就流泪了。
妈的头发白得多黑的少了。每次和妈在一起,都要给爱美的妈染头发、理发。妈的头发也不再柔软而卷曲着了,而是越来越稀疏,也没有光泽了。一边摆弄着妈的头发一边说起妈曾经的满头乌发,妈叹息:“怎么老成这个样了。”我叫她“老美人”,说:“你不老,美人经老啊。”妈也不谦虚,就会说起她年轻的时候,谁谁是如何赞美她的容貌,夸奖她的个头。我总是忍住笑,快乐地听着。见过妈年轻时模样的人,都说我和妹妹没有妈当年好看。爸说我的个头没有长过妈,妹妹的脸蛋没有长过妈。
爸得的是不治之症,需要手术延续生命。爸手术住院期间,我每天上午和妈去医院,去换在那里守了爸一夜的哥或妹妹。那时才发现,妈曾经挺秀腰身是那么的弯那么的臃肿,曾经修长的双腿也有些弯了,走路也蹒跚着,妈老态龙钟了。那些日子,妈的眼睛红肿着混沌着,话很少。我和妈总是紧紧握着手走在去医院的路上。那时,妈大事小事都问我们兄妹仨:“你们说怎么办好?”妈像个无助的孩子。
这是2005年深秋的一个晚上,妈来了电话:“傻孩子,别忘了过生日啊。”我说:“又要过生日了?哪天?”妈说:“我就知道你会忘了。”我说:“忘了也不要紧啊,有妈记着就行啦。”这样说着,竟然酸楚。每年,都是妈提醒我的生日的到来。
早晨起来,穿上那件心爱的宝蓝底白碎花织锦缎中式夹袄,这是妈多年前给我缝制的,纽扣是妈打的漂亮的蝴蝶扣,许多人夸过这件衣服和衣服上的襻扣,也夸我穿这件衣服好看。妈一次次用牙齿咬断缝衣线让我试穿这件衣服、妈戴着老花镜为这件衣服打扣子的情形历历在目。
我对着镜子化了淡淡的妆,又对着镜子前前后后看着身上的衣服。一缕秋日的晨阳照在脸上,如妈温暖的手拂过脸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