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姆呢?”汤姆被送到她那悄声低语的床边。“汤姆,”她说,声音微弱而辽远,“……汤姆,当你看到同样的西部英雄在同样的高山顶上跟同样的印第安人打仗的时候,那就是离开座位往剧院大门走的时候了,你必须毫不留恋,不要回头。因此,我也该在看得津津有味的时候离开剧院了。”
第二个被叫到身边来的是道格拉斯。“奶奶,明年春天叫谁去给房顶换木瓦呢?”
从有日历以来,每年四月你都以为啄木鸟在啄屋顶。不,那是奶奶心醉神迷地哼着小曲在钉钉子,是她在九霄云外给房顶换术瓦!
“道格拉斯,”她细声细气地说,“不觉得盖屋顶挺有趣的人就别让他去盖。”
“是,奶奶。”
“到了四月,你向四面看看再问:‘谁愿意盖屋顶去?’谁脸上放出光彩你就叫谁去,道格拉斯。在房顶上你可以看到全城的人往乡下走,乡下的人往天边走,往波光粼粼的小河边走;还看得到清晨的湖泊,脚下树梢上的小鸟。最舒畅的风在你周围呼呼地吹。这些东西哪怕只是为了一样,也值得找一个春天的黎明往风信鸡那儿爬一趟。那是很动人的时刻,只要你有机会去试试……”
她的声音低弱了,像在轻轻地颤动。道格拉斯哭了。
她鼓起劲来。“唉呀,你哭什么?”
“因为,”他说,“你明天就不在了。”
她把一面小镜子转向孩子。“……道格拉斯,你真丢脸!你剪手指甲了吗?”
“剪了,奶奶。”
“你的身子每七年左右就全体更新一次,指头上的老细胞,心上的老细胞都得死去,新的细胞长出来。你不会为这个哭吧?不会为这个难过吧?”
“不会的,奶奶。”
“那么,你想想看,孩子。把那剪下的手指甲收藏起来的人不是个傻瓜吗?你见过把蜕去的蛇皮保存起来的蛇吗?今天躺在这里的我也就跟手指甲和蛇皮差不多,一口气就能把我吹得片片飞落。重要的不是躺在这儿的我,而是那个坐在床前回头望你的我,在楼下做晚饭的我,躺在车房汽车底下的我,在藏书室里读书的我。
起作用的是这许许多多的新我。我今天并不会真正死去。人只要有了家就不会死了,我还要活许久许久。一千年后会有多得像一座城市的子孙,坐在橡树树阴里啃酸苹果。谁拿这种大问题来问我,我就这么回答他!好了,快把别的人也都叫进来吧!”
全家人来齐了,站在屋子里等着,像是在火车站给旅客送行。
“好了,”祖奶奶说,“明天不要举行什么告别仪式,也不要为我说些动听的话。这些话我在自己的日子里已经满怀骄傲地说过了。一切食物我都吃过了,一切舞我也跳过了。现在我要吃下最后一个我还没尝过的糕饼,用口哨吹出最后一曲我还没吹过的小调。但是我并不害怕。我还真感到好奇呢!我要把它吃得干干净净,不会在嘴边给死亡留下一点点碎屑。不要为我难过。现在,你们都走吧,我要去寻找我的梦了……”
门在某个地方静静地关上了。
“我好过一点了。”在温暖雪白的亚麻布和毛毯铺就的被窝里,她感到舒适宁静。贴花被子的颜色和往日马戏班的旗帜一样斑驳陆离。她躺在那儿,感到自己还很小、很神秘,好像80多年前的某些早晨一样。那时她一觉醒来,在床上心满意足地伸伸她的嫩胳膊嫩腿。
很久很久以前,她想,我做了一个梦,做得正甜时却不知叫谁弄醒了——就是我出生的日子。现在呢?我来想想看……她的心又回到过去。那时我在哪儿?她努力回忆。我到哪儿去寻找那失去的梦?它的线索在哪儿?它是什么模样?她伸出一只小手。在那儿!……是的,那就是它。她微笑了,她在枕头里转动转动脑袋,让它更深地埋进温暖的雪堆里。这样就好些了。现在,是的,她看见它在她心里静静地形成,平静得像沿着蜿蜒无尽的岸滩流淌的海洋。她让那久远的梦碰了碰她,把它从雪堆里举起,让她从那几乎被遗忘的床上飘了起来。
在楼下,她想到,他们在擦银器,在清理地窖,在打扫厅堂。她听得见他们在屋子的每一个角落生活。
“好的。”奶奶小声地说,梦把她飘了起来,大海把她送回到岸滩边上。和你抢巧克力的人印象中爷爷和奶奶是一对老小孩,按古人的说法,举案齐眉相敬如宾方是恩爱夫妻。我就从没见过爷爷奶奶吃菜的时候像小说写的那样把最好吃的部分夹给对方,更没见过他们吃菜的时候彼此谦让过。小时候我曾固执地以为爷爷奶奶不恩爱……爷爷是个懂礼貌但对饮食品位极为考究的人,如果一道菜不合他的口味,他绝不会表示一点不满意:非常礼貌地夹一点,作津津有味状。如果你劝他多吃一点,他会说饱了。奶奶教训他:“再吃一点,又剩那么多!”他甚至非常诚恳地拍拍肚子以示真的饱了。不过假如这时候有一道非常好吃的菜端上桌,爷爷立刻会伸出筷子。
当遇上特别好吃的东西他们甚至会当着我这个孙子的面抢着吃!并有理论支持:“抢着吃有味道!”
一次爷爷的老同学从美国寄来一盒巧克力,味道简直让人欲仙欲死。不过巧克力盒子里整整齐齐十四种口味,造型各异的巧克力,每一种只有两块。这可是一个大难题,三个人怎么分呢,试着把它们切开来?几乎每块里面都有果仁甚至液体的馅儿,想分成规则的三份是不可能的!我们达成共识——每天下午品尝两种口味。糖果是小孩的专利,我自然有优先权,爷爷奶奶总不好意思抢我那份儿吧?但接下来围绕如何分剩下的两块,爷爷奶奶展开了一番互不相让的谈判。最后决定用一种“公平”方式来解决:一人一块,第一天奶奶有优先挑选权,第二天就由爷爷优先挑选,以此类推。
奶奶精心挑了一块自己最满意的,爷爷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剩下的那一块,作出非常陶醉和心满意足的样子,奶奶立刻有后悔的表情,最后只好两个人交换互咬一口,还不忘相互抱怨:“你咬了这么大一口!”“我还没有咬到呢,宽宽,你爷爷是个小气鬼。”那个星期的每天下午,围绕巧克力,老头儿老太都会拌嘴半天……后来我慢慢发现爷爷奶奶围绕食物的争执有时更像一种仪式,如同野蛮人如果面对丰盛的猎物一定要围着火堆跳舞来感谢上天的恩赐;或者像下象棋,嘴里喊着“将军!”好像势不两立,但其实彼此都很愉快。
上大学以后我回家很少了,在外书剑无成转眼已经八年。四年前,爷爷下雨天散步时不慎滑了一跤,摔断了股关节。因为年龄大大,装了人工关节,但有排异反应,只得卧床。由于缺乏活动,加上年龄不饶人,原本非常健康的身体每况愈下,这期间几次生病爷爷都挺了过来。爷爷躺在床上,奶奶每顿都把饭菜端到床头,变着花样劝他多吃一点,还有各式各样的点心和零食。2002年春节前,爷爷中风了,虽然抢救过来,但身体状况更差了,有时候甚至不认识人。加上抵抗力弱,引发了肺部感染,不时发低烧。只好住进医院全封闭的无菌特护病房,每天下午家属只有一个小时的探望时间,而且要穿上白大褂戴上口罩。医生说,97岁的老人,这次估计出不来了。
寒假,我每天陪奶奶去看爷爷并送饭,他经常处在昏睡的状态,喉咙被切开了,全身插满各种管子,连接着好几种仪器。偶尔醒来和我们打打招呼,接着又睡了过去。所有食物都要在家里用搅拌机打成糊状送到医院,护士按规定分量,隔两个小时用一根管子从喉咙灌下去。医生说,病人现在卧床其实消耗量不大,有一些营养和维生素我们会给他输液的时候配进去,家属准备食物主要是一些基本的淀粉和蛋白质就可以了。这个道理其实谁都明白,像爷爷现在这样的状况,从喉咙里灌进去的是海参鱼翅,还是鸡蛋萝卜,对他而言,已经没有什么好吃和不好吃的区别了,而且单从营养上来说,常规意义上价值昂贵的饮食未见得就比便宜的高出多少。
可奶奶还是总把最好的东西做给爷爷吃,老鳖、乌鱼天天不断,恨不得把满汉全席打成糊给爷爷喂下去。护士小姐都问:“就数你们家送的糊糊最香,里面都放了什么呀?”二姑从大连回来过年,带来了一些海鲜。我看见奶奶在里面拣来拣去,挑出最大的鲍鱼和对虾,要做粥给爷爷吃。奶奶说:“这都是他最喜欢吃的。”
忽然间,我明白了一个道理:你和谁一辈子在一起吃饭,是一件比什么都重要的事情。
所谓爱,就是开心时,你从他嘴边抢一块巧克力;当他躺在病床上,却想把你觉得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都塞到他嘴里。怀旧草拖小时候,我一直喜欢穿父亲的拖鞋。拖鞋是苇草编结成的,简单的样式,穿在脚上,在夏季清清凉凉。好像是喜欢那种感觉,走在水泥地板上,听那沉沉的鞋履声,扑塔扑嗒的。
现在回想起来,那时的我该是很寂寞的。母亲回老家了,那个长长的夏天,只有我和父亲两个人在西安。父亲总是很忙,每天早出晚归。他不大会管小孩,总是任我自由发展。于是,我可以随心所欲地睡到日上三竿,起来后吃一点父亲早晨留好的饭,然后,就扑嗒上那双大草拖跑到楼下去了。楼下有一群和我差不多大小的孩子,我们一起玩游戏。那时往往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有的女孩子热得受不了,连背心也脱掉,个个晒得黑乎乎的,但是看起来非常健康。我们一直玩到傍晚,然后被楼上的大人一个一个地喊回家。
父亲总是最迟回家的那个人。每天回来,总是手忙脚乱地炒菜、烧饭。父亲经常把饭烧煳。尽管这样,我依然很希望他早点下班回来,只要能看见他,我还是快乐的。如果他不在,又没有别的小孩子玩,我只能独自待在家里,望着父亲的草拖发呆。实在闷了,就扑嗒上那双大草拖到外面,一个人在太阳底下走来走去,自我感觉非常神气。
父亲总不喜欢我穿他的草拖,他对那双拖鞋似乎格外爱惜。有一次,我不慎将那双鞋子穿丢了,回来竟然被父亲揪着耳朵臭骂了一顿。我很委屈,不就是一双拖鞋吗?后来,我才知道这双草拖是奶奶给编的。自从父亲大学毕业分到西安后,与奶奶离得很远。家里因为住房狭窄,也没有能够把奶奶接过来住。只是每年在天最热的时候,父亲总能收到一个包裹,里面装着一双清爽整洁的草拖鞋。
奶奶托人写的信里说道:“孩子,妈不在你的身边,你要学会照顾自己。听说城市里害脚气的人多,妈也没事,就给你编些草拖鞋。鞋子虽然不好看,但穿起来会很凉快,也不会得脚病。妈很想你,有空回来看着妈。你的照片都被妈的手指磨黄了……”
5岁的我自然无法体会这种感情,只是觉得不过是一双草拖鞋嘛。真正体会到这种亲情时,我已经16岁了。那时,奶奶仍然会在夏天给父亲寄草拖来,每次收到,父亲总会端详良久,默默地发上一会儿呆,我知道,他肯定是想奶奶了。因为工作繁忙,他已经很久没有回老家了。而我对草拖的钟爱,也许是缘于童年时代的那个梦。
我的鞋柜里,有各种样式的草拖鞋:彩色的、纯色的、麻花边儿的、菱形边儿的……当时,草拖在西安的街头随处可见。在夜市上,常见一些上了年纪的女人推着小车,愉快地兜售着草拖鞋,两元钱一双,样式精巧,随便挑。我在推车边,握着一双草拖,心想,不知奶奶会不会知道,草拖在我们这里会卖得这么便宜,奶奶寄包裹的邮费也不止于此吧?更何况她还要熬夜点灯费神费力地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