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与父亲同名,又都是作家,世人向来习惯以“大仲马”与“小仲马”来区分这对父子。
大仲马(Alexandre Dumas Pere,1802—1870)
法国著名的小说家和剧作家,代表作有《基督山恩仇记》、《三剑客》、《铁面人》等等,被推崇为法国19世纪浪漫主义的代表。
小仲马(Alexandre Dumas Fils,1824—1895)
法国著名的小说家和剧作家,《茶花女》是其成名作,后来又被改编为歌剧,更加深入人心。他的作品深富写实风格,并喜欢以描写当时资产阶级社会的颓废为主题,被视为问题剧的先驱。
小仲马不止一次告诉过阿丽芬茜娜,他对她是一见钟情;然而她却不是。
没错,在1844年那个早秋的晚上,当他们在巴黎瓦里叶泰剧院初次相遇的时候,她确实从他的眼里读到了无限的爱慕,但是——哪个男人见到她不是这样?这有什么稀奇呢?
一开始她对他并没有什么兴趣。多年与男人周旋的经验,使她对男人有一种敏锐的“判断”,有些男人是她实在懒得浪费时间的,而小仲马刚好就是属于这一类的男人。
首先,他太年轻,只不过才二十岁,与她同年。阿丽芬茜娜向来比较偏爱年长的男子,若仔细分析起来,有心理因素,也有现实因素。阿丽芬茜娜的父亲十分冷酷无情,阿丽芬茜娜还未成年便被父亲给卖了,后来才辗转被人带到巴黎来。或许就是因为从小缺乏父爱,使得阿丽芬茜娜总喜欢从年长的男子身上寻求关爱;再说,年长的男子也才会有能力关爱她——经常请她吃饭,带她看戏,送她首饰,送她衣服,送她金钱……她生活中的一切花费,全是靠这些热情的追求者所提供的;而年轻男子除非家财万贯,家里又非常放任,不过问他究竟把钱用到哪里去,否则怎么可能提供她足够的开销?小仲马却显然不是这种“幸运”的年轻人,他只不过是一个对文艺有兴趣、可能颇有些文采的家伙罢了。
不过,即使在初次相遇之后不久,阿丽芬茜娜就已在心里把小仲马从追求者名单中剔除,小仲马却忍不住总是痴痴地跑去探望她。他真的是被她给迷住了。
而他毕竟也是谈吐不凡,懂得又多,又总是充满活力,对阿丽芬茜娜更是勤于赞美。只要阿丽芬茜娜正巧有空,她倒是不反对他在家中坐一坐,两人愉快地聊一聊。
“这就是年轻人可爱的地方了。”阿丽芬茜娜有时会这么想。
毕竟,绝大多数年长的男子对于朗诵情诗、说情话这一套,早就荒疏许久,偶尔跟小仲马这样有趣的年轻人在一起,也实在蛮有情趣的。
阿丽芬茜娜尤其痛恨那种仿佛把她视为商品的行径,偏偏上了年纪的人有时有意无意就会流露出这种味道——他们提供金钱,她则提供青春和美丽,大家在一起只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虽然实际上阿丽芬茜娜其实也不能说这不是事实,然而,如果有人做得这么明显,这么丝毫不加掩饰,还是会令她感到非常地生气。
最主要的是,阿丽芬茜娜确实感受到小仲马的真心。他让她觉得,他确实是由衷地珍视她、尊重她,非但从来不曾把她视为商品,还把她捧在手心里,全心全意地追求。这种感觉实在是太棒、太美好了,或许在很久很久以前,阿丽芬茜娜也曾经拥有过这种纯真的感觉,只是这么多年下来,虚情假意早就淹没了一切。
如今只要一和小仲马在一起,阿丽芬茜娜就有一种奇妙的感觉,仿佛又重回那段早已流逝的纯真年代;更何况小仲马是那么的细心,在当时那么多的追求者中,只有他注意到她特别喜欢茶花,也只有他经常关心她的健康。至于其他人,反正她的屋内总是布满鲜花,而花不过就是花嘛,谁有工夫去一一辨识它们,并牢记它们的名字?此外,反正她也是经常咳嗽,似乎也没有什么大碍,那些来来去去的男人一个个早就习惯了。
只有小仲马,每当她一咳,他总是满脸愁容,频频问她:“你还好吧?是不是我的话太多了?你要不要休息一下?”
久而久之,阿丽芬茜娜很难不深受感动。
看到小仲马和阿丽芬茜娜愈走愈近,小仲马的好朋友路易斯十分不以为然,常常劝他,不要再沉迷下去。
小仲马哪里听得进去?他对路易斯说:“我也没办法呀——我爱她——”
“什么?你说什么?你爱她?你居然会爱这种女人?”路易斯气愤地说,“她的爱情是非常廉价的呀!任何一个有钱的男人,只要愿意花钱,随时都可以买得到——”
“住口!不准再说下去!”小仲马勃然大怒,“我不准你这样侮辱她!”
“什么?我有没有听错?我侮辱她?这怎么会?”路易斯摇着头,感慨地说,“是她侮辱了她自己呀!难道你不认为她所过的生活是非常可耻的?”
“不!你不了解!”小仲马大喊着,“她也是被迫的!也是不得已的!”
小仲马确实是这么认为:阿丽芬茜娜出身于农家,家境十分困苦,小小年纪就被狠心的父亲卖掉……这一切都是命运的错,是社会的错,阿丽芬茜娜只是一个无辜的受害者,以至于年纪轻轻就已历尽沧桑……其实,在她世故的外表下,仍然拥有一颗最纯洁的心,那是永恒的“少女阿丽芬茜娜”。
小仲马坚信,只有他能触及这“少女阿丽芬茜娜”,也只有他有幸能与“少女阿丽芬茜娜”厮守在一起。
看到小仲马如此执迷不悟,路易斯在苦劝无效的情况之下,渐渐地也就与小仲马疏远了。只是偶尔与别的朋友在谈起小仲马时,路易斯仍会忍不住惋惜地说:“唉,可怜的小仲马,他真是昏了头了!”
在路易斯看来,小仲马竟然不认为是阿丽芬茜娜自甘堕落才会选择那样的生活,无疑是非常愚蠢的。其实,小仲马之所以会把阿丽芬茜娜看成如此无辜、如此高尚的人,除了爱情的理由,还有一种复杂的“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心理投射。
因为,身为一个私生子,小仲马的童年乃至于青少年时期也是充满困厄,使他从小就有一种愤世嫉俗的想法,深感社会不公,每个人都无法摆脱可恶的阶级意识的影响,而这并不是任何一个人的错。
另一方面,不仅小仲马的朋友反对他和阿丽芬茜娜在一起,阿丽芬茜娜的朋友也反对她和小仲马在一起。
阿丽芬茜娜有一个好朋友莉娜就对小仲马很没有好感,常常在背后数落他。
“阿丽芬茜娜,我一直相信你挑男人是很有眼光的,怎么这一次竟然会如此看走了眼!我真不懂,这小子究竟有什么好!”
“是啊,他或许没什么,”阿丽芬茜娜平静地说,“但是,他对我很好。”
“好?你倒说说看,他对你是怎么个好法?我从来没看他送过你什么像样的礼物——”
“但是他把我当一个人!”阿丽芬茜娜抬高音量,“他尊重我!”
见阿丽芬茜娜似乎动了气,莉娜只好赶快换一个方式:“好吧,我知道他很尊重你、很爱你,可是——他没钱呀!这总是一个事实吧!”
“没关系,我不缺钱。”阿丽芬茜娜对于这一点,似乎真的丝毫不以为意。
“就算你现在不缺钱,可是将来呢?你的身体又不好,总不能从现在开始就坐吃山空吧!”
“不管它,”阿丽芬茜娜还是任性地说,“将来的事,就等将来再说吧!”
于是,这一对年轻人就这样在一起了。
最初他们的确也度过了一段非常甜蜜的时光,阿丽芬茜娜并因此几乎拋弃了过去所有经常黏在她身边的富有追求者,一心一意地与小仲马厮守。
可惜,好景不常,几个月之后,两人偶尔会拌嘴了——都是为了钱的问题。
小仲马希望阿丽芬茜娜能够节约一些。
“你以前不是常说你一直向往着平静、安宁和爱情?”小仲马说,“这样的生活不需要这么费钱的,只要我们两个人在一起就可以了。”
可是,早就过惯了挥金如土的生活方式的阿丽芬茜娜,一下子怎么节约得起来?事实上,她也根本不想节约。由于身体不好,经常咳嗽,使她对未来常抱持着一种悲观的看法,总觉得自己来日无多,因此也更加深了渴望及时作乐的念头。
她告诉小仲马:“苦日子我过去已经过得够多了,我不想再过苦日子了!”
“我也没有要你过苦日子呀,我只是觉得咱们可以节约一点。比方说,何必要把屋子弄得像花房一样呢?你不是最喜欢茶花吗?那么只要摆几束茶花就可以啦,何必要摆满各式各样的鲜花?”
“你不懂,就是要在各式各样的鲜花中,茶花才能显出它的素雅,而且,屋里摆满了鲜花,才会充满生气。”
“可是——你往往都只摆个两天就扔了——”
“再不扔就会枯萎啦!我讨厌看到花儿枯萎的样子!”
“太浪费了,你知道——”小仲马犹豫了一会儿,终于颇为为难地说,“我的经济情况无法维持这么庞大的开销。”
“噢,亲爱的,别操心这些,”阿丽芬茜娜笑着说,“我没有要你负担啊!”
“可是,我想负担,”小仲马孩子气地说,“否则,你知道别人会怎么说我?”
这么讲过几次以后,有一天,阿丽芬茜娜失去了耐性,生气地对小仲马大吼道:“原来,你跟那些其他的男人并没有什么两样!也是总想控制我!为什么你不能让我过我自己想要的生活呢?”
又过了一阵子,情况更糟了。小仲马发现阿丽芬茜娜又开始接受别的男人的邀约和礼物,甚至,在阿丽芬茜娜那幢永远都是花团锦簇的屋子里,又开始出现别的男人了!
小仲马大受刺激之余,当然免不了也要大发雷霆:
“啊!你怎么可以这样!怎么可以这样!”
小仲马又气又伤心,阿丽芬茜娜竟然这么抵挡不了虚荣的诱惑,实在是令他感到非常地震惊和痛苦。
“冷静一点,亲爱的,别这么激动,”阿丽芬茜娜说,“这并不影响我对你的爱情……”
“爱情?爱情!哈!真可笑!”阿丽芬茜娜还来不及讲完,小仲马就已经尖叫起来,“像你这样的拜金女郎,居然也有资格奢谈爱情!哼,路易斯说得没错,你的爱情果真是太廉价了!”
面对小仲马如此激烈严厉的指责,阿丽芬茜娜反而出奇地平静。她显然已经下定了决心。
她望着小仲马,脸上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
“亲爱的,请听我说,你还记不记得,你曾经对我说,在我内心有一个世人都看不到的‘少女的阿丽芬茜娜’?”说到这里,阿丽芬茜娜还特别停下来,顿了半晌,然后才继续说,“我想——或许在我心里还有一个你一直不愿看到、也不愿承认的——‘妓女的阿丽芬茜娜’。对,就是这样,少女的灵魂,妓女的肉体,前者不得不适应后者,这就是真实的我!如果你还爱我,还想和我在一起,我想——你最好能接受这一点——”
然而,小仲马是万万不能接受的。于是,就在厮守了几个月,也差不多是在他们相识快要届满一年的时候——1845年8月底,两人终于还是黯然地分手了。
分手之后,小仲马立刻远走巴黎。阿丽芬茜娜则几乎完全恢复过去那种交际花的生活。1846年2月,她甚至还曾经与一位富商在伦敦举行了一场非宗教仪式的婚礼,但由于一些法律手续的问题,使得这场婚姻被宣告无效。不久,阿丽芬茜娜也离开了这名富商。
小仲马远走巴黎之后,过了几个月,又忍不住写信给阿丽芬茜娜,表达了强烈的思念,并恳请她的原谅,盼望两人能够重修旧好。可是,阿丽芬茜娜始终没有回信。
翌年(1847年)年初,阿丽芬茜娜的肺结核急剧恶化,导致她一病不起。这年2月3日,阿丽芬茜娜与世长辞,死的时候才二十三岁。
小仲马在海外突闻阿丽芬茜娜的死讯,立刻赶回巴黎。在无尽的悲伤和悔恨中,他写下了这样的诗句:
离开你,为什么呀?
都是一些说不清又微不足道的理由啊……
我曾在信中许诺过归期,原谅我,宽恕我,我多么希望我们能够重在一起……
后来,小仲马的成名作——长篇小说《茶花女》,就是为了纪念阿丽芬茜娜而写;里面的女主角,处处可见阿丽芬茜娜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