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外大漠以北,有一个叫作突厥的部族。突厥曾是匈奴的一支,世居金山南面,祖祖辈辈以打铁为业,族人个个骠勇凶悍。渐渐的,部族兴旺,疆域扩展,突厥部落变成了突厥汗国,君王称作可汗。
人丁兴旺,疆域扩展,随之而来的定是势力分争。明争暗斗的内讧终于演化为战争。势不两立的首领各率人马,与自己的手足同胞兵戎相见。经历了反复厮杀征战,突厥汗国一分为二,成了东西两半。东突厥的可汗是沙钵略,西突厥的首脑则是达头可汗。
魏、周以来,突厥人自恃兵强马壮且骁勇善战,屡屡寇犯塞上边关,让皇室寝食难安。也曾发兵征讨,但在大漠荒原上拼杀,终不敌那些在马背上成长起来的对手,常常是折将损兵,无功而返。
而周朝皇室对突厥则多施以抚慰之策,岁贡黄金白银、绫罗布帛,求得边陲安定。再就是和亲,将自家女儿嫁于突厥首领做可贺敦,也就是妻子。如今东突厥沙钵略可汗的可贺敦,就是周室赵王宇文招的女儿千金公主。
千金公主嫁过来不久,杨坚便继位登基,改元称帝了。杀父之仇,夺宗之恨,让千金公主发誓不灭隋杨死不瞑目!她常常在沙钵略可汗枕边吹风,鼓励他养精蓄锐,举兵南犯以光复周业。沙钵略可汗也觉得自己是周室女婿,为妻子报仇复业责无旁贷。可恼的是,西边达头可汗屡屡寻衅,让他穷于应付,那精锐养蓄不成,更谈不上为可贺敦报仇了。只好先忍下这口恶气。
然而这一回,沙钵略可汗不但要一忍再忍,更要低首相求了。
沙钵略可汗手下有一名将领自称阿波可汗,西逃投奔了达头可汗。达头可汗随即命他率兵奔袭东突厥。大兵压境,阿波可汗的众多旧部纷纷反叛沙钵略可汗,与阿波可汗汇集一起杀向沙钵略可汗的营帐。沙钵略见势头不好,一路向东仓惶而逃。而东面的契丹部族与东突厥素有积怨,听说沙钵略可汗朝这方逃奔过来,就摆好了阵势,架起罗网,等候他撞进网中一举歼灭。沙钵略可汗眼见得受到东西夹击,无奈之下转而向南逃窜。这时候,可贺敦千金公主已顾不得杀父之仇,夺宗之恨了,她劝沙钵略可汗赶紧派人去长安,恳求大隋皇帝给予支援,并求恩准东突厥人马在白道川一带暂避一时。
晋王杨广率部赶到时,沙钵略可汗惊魂甫定。
听说晋王奉旨前来支援,沙钵略感激万分,亲自拔除营帐内外的杂草,洒扫得干干净净,设下酒宴迎接晋王杨广。
杨广遵照父皇旨意,将大批衣裳食物、马匹军械赏赐给沙钵略,当然还少不了有一些供他玩乐的鼓吹之类。此时的沙钵略,简直要把大隋皇帝视作再生父母了。杨广没想到此次率部出塞,事情会办得如此顺利。未动兵戈,只拿出些东西,又借给沙钵略一块地盘让他养息,就把东突厥安抚下来。但杨广心里明白,看似简单顺利的一件事,对于大隋皇朝是多么重要。这时,他见沙钵略可汗已安稳了,便放心地在这荒漠边缘处玩了几天,起程回朝复命。
谁知沙钵略可汗有了杨广赐给的食物军械,自恃后备充盈,就急不可耐地找阿波可汗复仇算账。杨广刚走了两天,他便纠集部众,向西边的阿波可汗猛扑过去。可是他忽视了北面一个称作阿拔国的小部落。阿拔国见沙钵略倾巢出动与阿波可汗决战,后方营帐空虚,就趁机而入,不但抢走了一大批粮草服饰,还虏去了千金公主等一拨儿家人老小。
沙钵略可汗这时已将阿波可汗打得大败,正在乘胜追击,分不开身去援求妻儿,便派人骑快马追上晋王,再次求助。
杨广当机立断,拨两万兵马调头北上,直捣阿拔国巢穴,杀得阿拔国人仰马翻,落荒而逃。被抢的东西如数追回,千金公主和家人又随杨广的人马一同回到了沙钵略可汗身边。
这时候的沙钵略可汗再也不见了罚室女婿的气焰。若不是大隋皇帝,沙钵略怕是马革裹尸了,那周室的千金公主也早已成为别人床榻之上的玩物。如此隆恩盛德,岂敢忘记?周室是什么?不过是被沙暴吹散的大漠孤烟而已。谁也不必为已经不存在的东西活着。尤其是不能为一个不存在的王朝活着。如果真想那样,眼前存在着的这个王朝一定不会让你活得安生!
于是,沙钵略可汗即刻写了一份奏表,说:“天无二日,土无二主。大隋皇帝才是天上的太阳,大地的主人。我沙钵略怎敢仗恃兵众地险而与太阳和主人对抗?今天,沙钵略感慕上国淳朴的风俗,归心南方的有道国君,屈膝叩头,永为大隋藩属。”他让小儿子库合真带上这份奏书,跟随晋王杨广一同南下长安,以此向文帝杨坚表示臣服的忠心。
千金公主也上表大隋皇室,请求恩准自己改姓杨,从此作为文帝的女儿。后来,文帝答应了。赐她姓杨,并改封她为“大义公主”。
旌旗猎猎,马蹄哒哒。神采飞扬的晋王班师回朝了。内心里掩饰不住的兴奋一直洋溢在他的脸上。这兴奋不仅仅是因为此次出塞将父皇之命完成得圆满、顺妥。还有,他已得知,父皇和母后为自己选配的王妃已经到了长安,只等着他回去行册封大礼了。
晋王杨广返回并州的时候,身边就多了一位萧妃。
杨广对萧妃一见钟情,等到父皇母后讲了萧妃的身世,对她爱恋的情愫中又增加了几分怜惜和同情。及至与萧妃接触了几天之后,杨广心里又生出钦佩的敬意。他惊讶,一个寄养在外戚乡野十几年的女子,竟这样知书达礼,词赋皆通。他由衷地感谢父皇母后,为自己选了一个高雅贤惠的淑女。
萧妃对晋王更是倾心爱慕。她到了长安以后,在等待杨广班师的那些日子里,就已多次听宫里的人谈及晋王的英武才干。此次北御突厥,圆满地完成了父皇旨命,使大隋北疆又复归安宁,不仅父皇陛下龙颜大悦,而且朝中群臣对晋王的赞颂钦佩之声鹊起。有的大臣直接就在陛下面前说,晋王日后必是大隋砥柱。更有人在私下窃语,杨广才干在所有藩王之上,差一点儿没说出比太子杨勇还强。
晋王凯旋归来,萧妃见到了杨广,心中更是欣喜。杨广果然是英俊倜傥、风度翩翩的一表人才。举止庄重,谈吐不凡,完全没有想像中的那些浪荡公子、纨绔子弟的习气。萧妃觉得晋王更为可贵的是,也正像人们传说的那样,他十分仁孝。
有一件事,给初识晋王的萧妃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那一天,父皇忽然召见晋王杨广。
杨广来到宫中,才知道是父皇正在斥责太子杨勇,母后独孤氏也守在一旁,满脸愠怒之色。
原来,有人送给太子一副蜀人制作的铠甲。这副铠甲做工精良,雕饰的也非常华丽。杨勇却嫌它华贵得不够,与自己皇太子的身份不能相称,于是又召来工匠,用金银珠玉重新加以修饰。完工之后便穿戴起来在他的东宫里出出进进,到处招摇。这天,父皇传来口谕:听说皇太子得了一副极其精美的铠甲,特命他穿戴进宫让父皇欣赏欣赏。杨勇不知就里,高高兴兴地穿着铠甲来见父皇,没想到,等待着他的是一顿劈头盖脸的呵斥。
文帝杨坚见杨广进来,就问:“阿赓,你可知道朕是怎样对待那些奢华之人之事的吗?”
杨广赶紧回答:“父皇,儿臣知道。”
“那好,说一件两件的给咱们的皇太子听听。”
“遵旨。有一回,有人给父皇进上了十匹华丽珍贵的绸缎,父皇即刻让人将那些绸缎堆在大殿上烧掉了,还把那个送绸缎的人降了职。还有一次,有人贡进生姜,装生姜的口袋是用上好的羊毛毡做成的。父皇得知,非但没有赏赐,反将那人杖背四十。”
文帝满意地点点头,又问:“你再说说,朕这样做的结果又是什么?”
“朝野之中崇尚节俭,浮华侈糜之风杜绝,天下百姓拍手称颂,一心向国!”
“这些事,为什么偏偏就有人听不到、看不见呢?”
听出父皇言有所指,杨广不作声了。
这时候,独孤皇后开口说话了:
“睍地伐,父皇身体力行,倡导榜样,我想你不是看不到,可为什么偏去做那些有悖旨意的事情?我细细看过了,这副铠甲原本就制作得够奢华精细了,你还要靡费金银再加雕饰。你身为太子,如果让百姓们知道此事,他们能不为国家的将来而担忧吗?”
杨勇木木地站在那里,低垂着头一声不吭。只偶而偷偷翻起眼皮,看一下父皇母后的脸色,或斜睨一下怔怔地站在旁边的晋王。
父皇又说:“自古以来,凡帝王崇好奢侈靡费,他的国家绝不会长治久安,这样的帝王也没有一个坐得长久的。你是太子,更应以节俭为首要,才可承继家业,一统天下。朕过去穿得破旧的衣裳,至今还留存了十几件,朕时常拿出来看一看,用以自我警诫。今天,朕要赐你两件东西。”
文帝说着,朝门口的内侍招了招手。内侍立刻双手托一个方方的红木盘进来,盘中摆放的就是文帝要赐给太子的东西,一件是文帝在周室为官时用的佩剑,另一件是一小罐儿那时天天佐餐食用的菹酱。
杨勇将父皇所赐之物抱在怀里,谢过了父皇、母后。临走时,父皇又语重心长地说:
“皇儿们,你们应该懂得朕的心意啊!”
从父皇那里回来,晋王杨广把那宫中的一幕详详细细地对萧妃描述了一番,之后颇有感慨地说:
“父皇用心可谓良苦啊!咱们可不要做那些违背父皇意愿的事情,惹他老人家烦恼。还有,母后此生最忌恨王公大臣不关爱正室,偏去宠幸后纳之妾。父皇也常以我们兄弟皆嫡出一母而荣耀。对于此,萧妃你尽可放心了,也该你有这份洪福,我这一辈子只会宠幸于你了。”稍顷,他又加了一句:“幸亏王韶自缚而谏哩!唉,也算太子活该,都怪他做事过于显露了。”
有这样仁孝贤俭的夫君,萧妃怎能不感到是莫大幸福,一生的造化!
这天,萧妃独自呆在王府后阁,她没让婢女陪伴,一个人图得清静。
晋王一队人马进山打猎去了,是恩师王韶的主意。
这一阵子,王韶老头儿情绪格外高涨,从京城回到并州好些日子了,他还是一天到晚乐呵呵的。也难怪,自缚而谏得到了陛下的赏赐,这次自塞外胜利归来,陛下在嘉奖晋王的时候,又郑重地说道:“晋王有所成就,多亏子相辅佐之功!”陛下褒奖自己,谁能不喜出望外,受宠若惊!人这一辈子不就是活个脸面吗?这脸面是陛下赏赐的,也是晋王不负苦心给自己争来的。
回到并州这些天,王韶对晋王的管束宽松了许多。这是因为,晋王已娶妻室,长大成人了。对大人的管束教诲再惯用过去的一套显然是不妥的。大人更爱面子,而且,从此之后,王韶还得顾及到两个大人的面子:晋王和王妃。管束稍有松弛的另一个原因,是王韶觉得这些日子晋王也确实辛苦劳累得很。他很想陪晋王到外面去游玩游玩,散散心。但是,挑唆晋王游玩散心显然又不甚妥当,终于,王韶有了一个十分恰当的理由,他说:
“大王,此番北出塞外,后又在京师逗留,屈指算来已两个月有余。大王为国事操劳绞尽脑汁本责无旁贷。但身为藩王也不可顾此失彼,荒疏了骑射之功。”
杨广听了,点头说:“是啊,好久没练弓射之法了。”
“所以,依老臣的主意,请大王率一队兵马到山林中演练骑射,老臣也极愿随从。”
这些话都说到杨广心里去了,他高兴地说:“好极了!这样既演练了骑射,又不费钱财弄得一些野羊山兔来犒劳胃口,还不悖父皇的节俭规制。好极,好极!”
当下便召唤人马,装备刀枪弓箭,浩浩荡荡开进山里去了。
从自己被接进长安,再到与晋王一道回到并州,这么多日子里,萧妃感到惟有今天最得安闲。倒不是说前些日子有什么让她忙碌的,却只觉得精神上的劳累。眼下,初为王妃的那些惊恐、兴奋和新奇都已经逝去,一切又复归平常。但这种平常与那种日复一日地洗衣做饭、饲养鹅鸭的平常大有不同,这是一种闲散清淡的平常,是一种身在高处的平常。舅舅常对她说起富贵人家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日子,这不就是了吗?
虽说萧妃已渐渐习惯了这种富贵日子,却也还时常记起乡野茅舍间的那些光景。黄昏时分,攀缘在竹篱笆上的牵牛花闭锁了一个个粉紫色的喇叭,簇拥在窗下的晚饭花正在盛开。晚霞清风里,吃过了南瓜粥饭,舅妈便坐在小竹凳上,腿上放一个青竹笸箩,就着昏黄如豆的灯光,做着她那似乎一辈子都做不完的针线,一边听着丈夫与养女齐声念着:“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念到高兴处,舅舅还会打趣地跟舅妈说:“嗨,咱们女儿日后定会让不少君子寤寐求之哩!”
此时想起来,萧妃的双颊还似有些发热,那时候她并不完全懂得舅舅的意思,还随着他呵呵地傻笑呢。
萧妃又在竹笈中翻捡出那册书,放在桌上默默地诵读:
“羔羊之皮,素丝五紽,退食自公,委蛇委蛇!……”
忽然,咣哨一声,窗户撞开了,一股强风随着扑了进来,将书页哗啦啦翻起。萧妃急忙起身去关窗,这才看见天色大变了。真可谓天有不测风云。清晨,晋王领人马出发时还是朗朗晴空,午饭那会儿依然是艳阳高照,还没过一个时辰,天就阴沉下来了。狂风吹动着团团乌云,像江河的浪涛一般滚滚涌来。不多时,天地间就如傍晚时分那么昏暗。随着一道闪电的光亮,铜钱大小的雨点便啪啪地倾泻下来,转瞬,四面八方哗哗哗响成一片。
萧妃的心一下子紧张起来。她关好窗户,走到门外的廊檐下,肩头轻轻靠上廊柱,两眼直盯盯地望着不见缝隙的雨幕。她很焦急:晋王他们一定遭雨淋了。山林之中,到哪里去躲避?若是走在返回的途中,就是遇有三两间茅棚,也容不下那么多人马。王韶你个好老头儿,怎么偏在今天让晋王去演练骑射呢?唉!
青石阶上溅起的雨水打湿了萧妃的鞋袜。又一阵风吹过,使她两肩一颤,她感到有些凉意,便走回房内,在桌子旁边坐下来,眼睛还一直望着门外。这时,倾盆大雨已经过去,天色稍稍明亮了一点,可是麻线样的雨丝依旧在落着,淅淅沥沥地不停。萧妃用一只手支起下颏,呆呆地坐着,直到婢女捧送上一盏灯来。
就在这时,听得前庭有人叫道:“大王回来了!”
萧妃赶忙站起,要往门口奔去。还未挪步,就见晋王杨广弓着身子一头撞了进来。杨广双手抹了一下脸上的雨水,大笑着说:
“哈哈,野羊毛没见着一根,却让天公给洗了个澡!”
说话的工夫,脚下已淌下了一湾水来。萧妃赶紧拿出干净衣服,说:“还顾得笑呢,快换上衣服,别受了凉!”看着晋王擦干身子,换了衣服,萧妃又问:“怎么就没想到带件油布衣?”
“谁说没带?”杨广答道,“兵尉给我带了油布衣去的。不过,你想,那么多人马都在淋雨,还有恩师在一旁,我怎么能一个人穿那油布衣呢?”
萧妃心头一热:都说晋王仁孝贤俭,今天,她又一次亲身领略到了。遂对杨广说:“我去叫人煮些姜汤给你喝,驱驱寒气。”
杨广嘱咐道:“让厨下多煮一些,给今天淋了雨的兵士们都喝上一碗。”
很快,姜汤煮好了。萧妃没用婢女,亲手托盘将一大碗姜汤端了来,放在杨广面前。她轻轻叹息一声,心疼而又动情地说:“为了与兵士共甘苦,自己也淋成这个样子。你这位晋王啊,怪不得朝野上下都在夸你哩!”
杨广淡淡一笑:“这阵子我听到的溢美之词已经够多了,爱妃也来取笑我?”
“哪个敢取笑大王,我说的是心里话。”
“唉,说仁孝也好,夸干练也罢,还不都是父皇教诲,恩师督导之功吗?我不过是用心习练而已。”
“也不尽在教诲督导,还在自己品德天性。”萧妃又说,“同样父皇教诲,同样有贤能辅佐,皇太子不还是……”
“哎,”杨广打断她的话,“不可随意议论太子。”
萧妃知道言语有失,脸色忽地红了,自愧地笑了笑。
杨广捧起姜汤,在送往嘴边的时候,眼光倏地闪灭了一下,又将汤碗送回桌上,沉思了片刻之后,像是对萧妃,更像是在自语,说:
“你说,自古来为什么皇位非要传给长子不可呢?”
萧妃一怔,不知晋王所云,因为她刚才正在心里诵念着午间读过的那首诗:
羔羊之皮,素丝五緎,委蛇委蛇,自公退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