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夜的飞机赶往大连,我不觉得疲惫。
钱律一直不说话,我也不曾开过口,为什么我有种像死了一样的感觉。
赶到医院时,我一路被钱律扯着爬了五层的楼梯,在走道里狂奔,但还是没来得及,钱律的母亲一个小时前已经去了。
钱律一下子跪倒在冷硬的水泥地上,没有哭,只是一下下的用自己的头用力撞他母亲躺着的铁床,好几下就磕出血来,他姐姐和姐夫想拉开他,可是他固执的吓人。
我知道他是想哭,眼睛几乎已经被逼到血红,但就算是满额头的血了,却一滴泪也没掉下来,我木然的站着,有些不知所措,在他再往床上撞时,我扑过去,一把抱他的头,他那一下撞在我的胸口,很用力的一下,我胸口被撞得生疼却不敢放手,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死命的抱住他。
他没有再动,只是人抖的厉害,也听不到他的呼吸声,我以为他是不是被我抱的太紧呼吸不过来,却骤然听到他用力的一记吸气声,然后是一声沉闷的近乎吼叫的声音,我感觉他忽然拥紧我,然后放声大哭起来。
那哭声将我的眼泪瞬间逼落,我跪着,任他将我抱得死紧,手下意识的抚着他的后背,仍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半晌,看到他姐姐也跪下来抱着他哭,几个人哭成一团。
钱律在之后的几天一直发高烧,保持着近四十岁的高烧始终不退,除了去参加他母亲的葬礼,就一直没离开过病床。
他睡睡醒醒,我就一直陪着,看着大连这几天骤降的大雨,心情差到极点。
我恨大连。
我低头看自己的手机,来的时候没有带充电器,现在已经是苟延残喘的地步,曾经收到过几条消息,却没有一条是方非的。
方非,你现在在干什么?是不是也在等我发消息给你?
身旁传来极轻的一记叹息声,我转过头去,钱律醒了,看着我。
我摸摸他的额头,每次他醒来,烧就会退,但过了一会儿,又会升上去,现在又是很正常的体温。
看着他嘴唇发干,我用纱布沾了点水,擦他的嘴唇,嘴里道:“你饿不饿,我帮你弄点吃得来。”
他没有打点滴的手伸过来,抓住我的手,眼睛看向天花板,答非所问的说道:“你说,这是不是我妈在惩罚我,没有见到她最后一面?”
我缩回手,道:“你别胡说,哪有父母这样惩罚子女的?”
他又看向我,道:“杨娟娟,没你的事了,你怎么还不走?”
我瞪他,道:“我没钱买机票。”
他嘴角往上扬了扬,道:“如果是这样,那我绝不会借钱给你买票的,最好......”他停了停,“将你永远囚在这个城市里。”
他后面半句让我愣了愣,我却故意忽略,道:“不是借钱给我买,是你帮我买。”
“那我就永远不帮你买。”他接着我的话说。
他有些执着的强调这一点,不过是想看我的反应,也许只要我点头,他真会囚着我让我永远无法离开这里。
那天离开方非来这里时,我曾经想过,我很可能控制不住自己,会跟着心的方向,回不了头了,但不知为何,钱律在说这些话时,却并没有想的那样心动,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牵着,我可能是想往钱律的方向去,却因为被牵着,所以没有移动半步。
我低头看着自己手中紧握的手机,心想,也许我该买个万能充电器试试。
“他没有给你发过消息吗?”看我盯着手机,钱律忽然的问我。
我“嗯”的一声,点点头,其实那天他也很需要安慰,可我却连夜跟着另一个男人跑了。
“看得出,他的确很爱你,换了那天是我,我不一定会肯放你走。”
这句话让我微微的疑惑,肯放我走,就是爱吗?我怔怔的看着他,他似乎看出我的不解,道:“放你走,是因为他站在你的立场,不想让你做以后会后悔的事,如果不放你走,那是站在自己的立场上,自己的私心无法接受你跟着另一个男人离开,杨娟娟,我绝没有他那样太度。”
听他这样说,我忽然的想到方非空洞而疲惫的眼神,却又想起医务室里吴亮的话,有些固执的说道:“也许他也累了,所以才想放开手。”
钱律的眼睛一直看着我,眼睛里是属于他特有的神采与自信,即使现在发着高烧,这种神采始终未退,但不知为何,听到我这句话时他的那股神采淡下来,然后迅速的闭上眼,道:“有时,你真的很迟钝。”然后再也不说话。
钱律的体温终于恢复到正常,并且稳定下来。
本来是要离开回上海了,但他母亲的头七就在后天,所以决定过头七再走。
钱律的姐姐似乎很喜欢我,她怕钱律忙他母亲的事,没空陪我,就让她十二岁的女儿带我到外面各处逛逛,我看反正我也帮不上什么忙,便跟着人小鬼大的孩子出去走走。
“以前我很怕我舅舅的,整天绷着张脸,好像我欠他十万八似的。”小朋友边走边嘀估,脸上的表情学起钱律的那张铁板脸,因为长的有点像的缘故,这样学起来竟然有几分像,我不由笑起来。
“阿姨,你跟他在一起不会幸福的,我喜欢你才告诉你的,不是闷死就会被他这张脸吓死。”小朋友继续快人快语。
我差点喷出来,才十二岁,这种逻辑哪来的?
我蹲下来看着她,道:“那你觉得阿姨应该跟谁在一起会比较幸福?”
“唔......”小朋友很认真的想了下,道,“飞轮海的吴尊好了。”
我当场被雷倒,你也不先问问人家要不要我?我不由又庆幸,还好,我三十高龄还知道什么是飞轮海,不然真不知道怎么沟通。
小朋友带我去看海,说外地人都喜欢看海,她不停的跟我讲她们班里的某个男生怎样的欺负她,她又怎样的报复回来,里面的某些细节让我想到方非,不过,大部分都是我在欺负他,而他从没有报复回来。
方非,你现在在干什么?为什么连消息也不发一条?我拿出充好电的手机,一张张的拍眼前的海。
“杨娟娟,我爱你。”他如此肯定的说过。
“也许吧,也许,只是我的执念而已。”他如此不确定的说过。
“如果有一天,你又回到他身边,你会为今天的没有去惋惜不已,所以去吧。”那是他满眼疲惫时说的。
他曾经那样急切的想抓住我,既使那时我和钱律在一起,他也不曾想放手,然而那晚却又如此轻易,所以去吧,这四个字竟让我辗转难眠。
“阿姨,你为什么哭了?”有只小小的手轻轻的抚过我的脸,我怔了怔,回过神,用力的抹过自己的脸,竟然真的在哭,为什么?
“风太大,阿姨的一被风吹就会流泪。”我解释着。
小朋友似懂非懂,道:“既然这里风大,那我们回去吧。”
晚上吃饭的时候,钱律的姐姐问我和钱律什么时候结婚?还说我因为方非母亲的过世,可能这一年都不能办喜事,问我在不在意?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只能含糊着应着,转头看钱律,他只是低着头吃饭,丝毫没有要帮我解围的意思。
钱律母亲的头七一过,我就和他一起回上海。
上海与大连如同两个世界,夹着咸味的清新气息转眼被混浊的带着汽油味的空气带替,我看着眼前的车水马路,扑面而来的温热气息让我有些失神。
钱律开车送我回家,我一路心神不宁,出机场时给方非发的消息始终没有回复,我不敢打电话,我怕他同样也不接,到时我不知又该纠结到什么程度。
钱律绷着脸,我的心神不宁,让他始终没有好脸色。很奇怪是不是?以为自己这一去回再也回不了头,然而却是什么事也没发生,怎样去的,又怎样回来了。
钱律并不像前段时间那般步步紧逼,大连的日子除了生病,除了忙他母亲的后事,他几乎很少与我说话。
出租车上高架时,司机打开了收音机,一打开就是陈奕迅的《爱情转移》,开首的钢琴曲如流水一般泻下来,让我瞬间安静下来。然后是冗长的歌词,开始听这首歌时只觉得那歌词语病太多,但听习惯了,又觉得这样写没什么不好。
我跟着唱,却总是唱不对歌词,来来回回,然后感觉钱律的手轻轻的握住我的手。
我停下来,却没有回头看他。
“别回家,留下来陪我好吗?”他说。
我没回答,不是完全没有犹豫,但最后却轻轻的抽回了手。
即使不看他,我也能感觉到他的失望,所以我更不敢看他。
“再回答我一次,杨娟娟,你爱他吗?”他紧跟着又是一句。
“把一个人的温暖,转移到另一个的胸膛,让上次犯的错反省出梦想……”收音机里轻轻唱着,我定在那里。
我爱他吗?我爱他吗?我在心里反复的问自己,方非的身影在我眼前闪过,都是在笑的,都是在温和的叫着“娟娟”,叫了二十多年,以为已经麻木,此时却忽然想听听他这样叫我。
爱吗?我不知道,但至少是喜欢的,很喜欢。
人几乎是冲进家里的,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急切,冲进屋里,推开方非房间的门,他的东西都还在。然后觉得心里有块石头落地了,我整个人腿一软,靠着门,跪坐在地上。
还好,他没有离开。
冰箱是空的,这让我忽然又有不好的预感,因为有他在时,冰箱总是满的,我不想想太多,拿了钱包到菜场买了一堆菜回来,有些神经质的塞满整个冰箱,然后开始做饭。
方非在时我不下厨房,但并不表示我不会做饭,我连烧了五个菜,弄得一水池的菜叶,一脸的油腻,抬头看墙上的钟,已经八点半了。
也许,是上晚班吧,我这样对自己说,却呆呆的看着钟,半天没有动。
也许吧,也许只是执念。
方非的话又在耳边,所谓的执念,一旦想通,便烟消去散了。
方非会不会想通?想通一个大他五年的老女人毕竟不适合他?想通一个对感情摇摆的女人是轻贱了他?他会不会想,我和他多么不配,之前的三十年他到底在执着什么?
我一个人吃了晚饭,一个人洗了碗,等到十二点的钟声敲响,方非都没有回来,看着桌上的手机,终于忍不住,打电话给他,就算是想通了,就算想离开,也不该这样一声不吭。
那头的很快的有一个女人的声音:对不起,你拨的电话不在服务区内。
我刚刚涌起的一点点勇气,被这句话瞬间击溃,很久以前,那个我暗恋的夏雨天,当知道他要结婚时,我也曾鼓起勇气打他电话,看着他在办公室里拿起手机只看了一眼就掐断了,然后手机里也是这句话,从那时我才知道,原来拒接手机,也可以这样设置的,而并不是真的没有信号。
但方非,也许是真的没有信号吧。
我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一个台一个台的换,外面下着雨,雷声时远时近,方非说下雨天不要看电视,我却不管不顾。
“杨娟娟,你其实是爱他的吧,有多爱,连你自己也不知道。”钱律放我下车时这样说,我咬着手中的苹果,歪着头想钱律的话,然后一道闪电在窗口亮起,电视闪了闪,接着是一阵响雷,楼下停在车棚里的电瓶车警报响成一片。
我立即蹦起来去关电视,看着窗外又一道闪电。
方非从小就怕打雷,他爸爸是开厂的,和她妈妈经常忙得不着家,每次打雷他就抱着他家的猫躲到我家来,现在长大了,不会像小时候那么一惊一乍,但每次打雷还是一副很痛苦的样子,皱着眉不想说话。
他现在也是这副表情吗?
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冒雨冲出了家,叫不到出租车就往地铁方向跑,一身的湿上了地铁,然后在方非所在医院旁的那站地铁下来,往医院去。
脑中就是有股冲动想见到方非,而我怕这股冲动在还未到医院时就消散,所以拼命的往医院跑。
头顶雷声隆隆,我踩着水,到医院时已经全湿了,被里面的冷空调一吹,顿时整个人发抖。
方非还是不在办公室,他的同事也不在,我拉住一个护士问,护士奇怪的看了我一眼,道:“方医生啊?跟着医院的医疗队去云南了。”
“云南?”我愣住,怎么会去云南?
本来是期待着能够见到方非的,想了一堆话跟他说,此时却忽然不知所措。
“你放心,他并不在编制里,我们这样的新医生还没资格,他只是申请过去协助,很快就会回来,你不知道这事啊?”身后有人冷冷的说,我听到那声音转过头去,是小芹。
我木然的摇头,不知道,他去这么远的地方,连一条消息也没有,我顿时有些绝望。
“不过看情况,可能比预期的要晚回来一些,因为云南最近灾情严重。”她看着我,比起以前的热络,是明显的疏离。
我此时没心情看她的脸色,只是沉在方非去云南的消息中,我当着他的面离开了他,他现在也要不告而别吗?没有电话,没有留言,在我回来之前无声无息的消失了。
“那我就等他回来吧。”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说,也不看小芹,拖着步子,就出了医院。
医院外风雨大作,我难过的不行,却咬着牙撑起伞往地铁方向去。
那我就等他回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