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此可见,季米里亚捷夫不仅在科学研究上有热心,在社会政治生活中也有很高的参与愿望。
季米里亚捷夫早期崇拜两个人物,一是加里波的,一是达尔文,他都为此写过论文。在他看来,军人的武功和科学家的发明,是没有什么深刻差异的。这二人,在其各自的活动范围内根本上都是受同一思想所鼓舞的,即都是帮助人类解除教会主义锁链。对于他,这二人都是具有高尚道德、毫不顾惜一己利益的规范人物。他自己在其《达尔文及其学说》的再版序言中写道:
19世纪,时常有人谴责什么道德堕落,理论沦亡,现在,好像为了回答这种无理的谴责,欧洲东西两端各有一人在相隔不多的日子,先后进入坟墓去了,两个属于极端相反的人类活动范围的人:行动家和思想家,英雄和圣哲,加里波的和达尔文,这两个崇高而质朴像古代英雄一般的人物,就其活动范围说是如此差异的,就其内心思想说又是如此相同的:二者都是战士,都为同一思想服务,即都要解除人类身上的锁链;二者又都以身作则,传播崇高的教训。即是说:惟有高尚道德,惟有不顾私利为那个思想服务,才能保证最后的成功。
好久以后,到他晚年时候,他又将加里波的和达尔文二人姓名并排起来,再说道:
当达尔文和加里波的两人逝世的时候,我会从两人逝世日子相隔很近这一点,将两人相提并论,以致引起好多惊讶。当时我是以两人的这个共同点为根据的,即二者都是为自由而斗争,一个为了思想自由,一个为了生活自由;二者又都是反对同一敌人,立足在人民无知之上的教会主义。
罢课学生,加里波的热烈崇拜者,达尔文主义的诚心拥护者,这便是季米里亚捷夫在大学读书那几年充分表现出来的社会政治面貌。
第一回出国1867年末与1868年初,圣彼德堡举行自然学家与医生的第一次全俄大会。1868年1月5日,在大会的植物学小组会议上,季米里亚捷夫宣读了他的第一篇科学研究报告。报告名叫《研究树叶的空气营养所用的仪器以及对于此种研究人工照光法的应用》。
季米里亚捷夫在此报告中开始了他的惊人的科学实验研究,其目的在于发现“绿叶秘密”,即研究空气中的碳酸气在日光能影响之下怎样分解,其中碳又怎样被叶绿素颗粒所吸收。为了研究自然学上的这个最重要的问题,他获得世界的声誉,从此以后他再也未曾有一时期停止这个研究。
碳酸气分解及其中的碳被植物绿色部分所吸收,于是植物之中造成了糖类、脂肪类、蛋白质类的有机物质。动物和人类便是以这些有机物质为食料的。这些有机物质由植物采取空气中、水中、矿盐中几种成分造成,即由无机物质所造成。
由此可见,植物中的叶绿素颗粒,能利用那照射到植物上面的日光能,“乃是一种器官,一种实验室,其中制造着有机物质,以供应全部动植物界之需要。叶绿素吸收来的日光都消耗于这个工作之中,即都用来分解碳酸气和造成有机物质,以此成为化学能而储藏起来。我们需要食物或燃料时,便可使用这个储藏”。所以,叶绿素颗粒乃是“一切有机运动,一切称为生命的事物之出发点”。
在绿叶实验室中进行的过程,乃是我们的生命之必需的条件;而有机生命的根源则是日光。为了发挥那关于生物和日光相联系的唯物论学说,季米里亚捷夫于是尽一切力量去研究叶绿素的生命机能,去研究那种极重要的现象。无此现象,则一切生物世界之存在就是不可能的。他在俄国科学家第一次大会上说:
研究这个现象的化学条件和物理条件,确定那间接或直接参加此过程的日光的成分,观察这些成分在植物中的变化以至消失,即化为内功,确定作用力和造成的内功之间的关系,以上便是我们的光耀的但还遥远的课题。生理学家的一切力量都须用来共同解决这个课题。
季米里亚捷夫这第一个报告已经引起科学界的注意了。人们纷纷议论这个报告。就在那一年,1868年,他被送往外国留学。
他选定当时成立不久的一门科学,植物生理学,为他专门研究的对象。
他十分明了,自己出国留学为的是要完成那些任务。他的大学导师柏克托夫此时是数理学院院长,仍旧同以前一般关心这位天才学生的工作,要在他动身出国之前,给他一个训令,关于他留学目的的,但要他自己起草这个训令。
季米里亚捷夫果真起草这个训令了,柏克托夫不过在训令后面签了姓名。训令中说:“季米里亚捷夫奉派到外国去,是为了留学,为了研究植物生理学和植物解剖学,以备回国担任教授。”又说:“根据季米里亚捷夫的著作,显然可见他专攻营养生理学,尤其树叶营养以及日光对此机能的影响,因此,可以劝告他延长他的研究,在他选定的方向上。”
这位青年科学家准备出国时,并未忘记他留学的双重目的。训令中继续说:“他一面从事独立的工作和修毕选定的专门学业,一面还须设法获取教授所必须知道的事情,以便指导学生研究这门科学的全部范围,并进行初步的实践工作。为此目的,他必须努力学得最好的教授方法,最新的显微镜实验方法,以便证明最重要的生理学实验,等等。”
季米里亚捷夫预先仔细考虑过:他应当进哪几所大学,应当在什么人指导之下做工作,等等,特别值得注意的,就是在这个训令中,他第一次发挥了关于植物生理学和农学之间有密切联系的思想,以后,他时常重复这个思想,他不止一次指出植物生理学知识对于合理的农学是如何重要。
具有确定的目的,明白自己应当完成的任务,清楚知道西方科学界现状,这一切预先决定了这位25岁青年科学家第一次出国留学的成功。以前,在圣彼得堡大学时,他能够找到一些最好的导师,例如他能进入门捷列夫的实验室;同样,在新环境中,在德国和法国,他也能够在当时最伟大的科学家指导之下做工作。
在化学家本生和柏特罗的有名的实验室中,季米里亚捷夫进行他的研究:为了准备他的硕士论文《绿叶素之光谱的分析》。他在外国又曾从学于有名的物理学家启尔赫夫(G·R·Kirchhoff)、植物学家霍甫迈斯特(W·Hofmeister)、生理学家柏尔纳(C·Bernard)等。
对于植物生理学家季米里亚捷夫特别重要的,是他在巴黎在布森戈(J·B·Boussingault)指导之下做工作。布森戈是农业化学的创立者之一,他的无数的研究都是为仔细考察植物的需要的。他的一切著作有一个共同点,即:“要求直接的生理学实验”,主张必须“向植物自身提出问题”,而从它得到直接的答复。布森戈以其生理学的实验解释了植物营养和发展的条件,他以此对于农业建立了不可磨灭的功绩。“他在农学方面,正如拉瓦锡耶在化学方面一般”。季米里亚捷夫自己说,他“从布森戈学得了他要学的一切”。
季米里亚捷夫对于化学、物理学、植物生理学有极浓厚的兴趣,又密切注意前进的科学思想之发展,以此能熟悉欧洲在自然学方面一切根本的成就。
以上列举的伟大科学家,他们的姓名和活动是与十九世纪自然学的繁盛发展不可分离地联系着的;季米里亚捷夫能够直接从学于他们,对于他自己是很重要的事情。但他的兴趣并不以此为限。在留学时期及回国以后,历史和哲学、艺术和文学,也是他密切注意的对象。这一点,可以从他的一切著作、演说、讲义、论文、小册子、回忆录以及科学研究报告中,最明显地看出来,因为在这些著作之中,他并非以狭隘的专门家身份说法,而是以和谐发展的多方面通达的学者身份说法。
§§§第4节教授的生活
19世纪末与20世纪初先后几十年中间,克里孟特·阿加狄也维奇·季米里亚捷夫的姓名是莫斯科大学生最敬爱的几个姓名之一。在我们看来,这个姓名乃是几十年间俄国高等学校所产生和发展的一切最好的事物之象征。
季米里亚捷夫在彼特罗夫农学院(1923年改名为“季米里亚捷夫农学院”)和莫斯科大学两个地方当了四十多年的教授。在这期间内,他将他丰富的知识的一部分传授给几千几万的大学生。这是很重要的事实,但绝不能据此概括季米里亚捷夫的成就。在俄国教育史上,他的大学教授工作有更多更重要的意义。
季米里亚捷夫初到彼特罗夫农学院时,是植物学讲师。那时是1870年秋季,他刚从外国回来以后。次年,他被选为本学院“非常任教授”,即比正式教授稍低一级的。1875年,他的博士论文《论植物吸取光》发表出来,使他更加驰名于科学界了。1877年,他被选为本学院正式教授,以及莫斯科大学教授。彼特罗夫学院特为他设立一个“植物生理解剖学讲座”,这是俄国第一次设立的讲座。
这位青年教授一开始工作,便迅速获得学生的信任和同情。这点从彼特罗夫学院一个高才生的有趣的回忆看得出来。这个高才生就是柯罗伦科,后来成了有名的作家。
柯罗伦科在他的《当代名人传》书中,如此形容他的先生季米里亚捷夫的仪表及与学生的关系:
他瘦而长,头发是金黄色,有两只美丽的大眼睛,年纪还轻,举动活泼而刚强,各方面都有一种特殊的优雅情态。他说话时,起初是不很流畅的,有时结结巴巴说不出来,可是到了兴奋起来时候,尤其当他讲解植物生理学时,说话技巧上的一切缺点便完全消失,他完全能吸引听众。季米里亚捷夫身上有种无形的力量,吸引着学生同他亲近,虽然他课余同学生谈话时,常常为了“非常专门”的问题而与学生发生争论。我们觉得,我们关心的问题,他也关心。此外,从他的刚强的言辞中也可听出来他对于科学和文化的热烈的忠诚。他保卫科学与文化以抵御当时在我们中间流行的所谓“返璞归真”浪潮。这个忠诚含有崇高的真意,引起青年人敬重。同时,我们也确信,督学的警察行径引起他的气愤,不减于我们。
柯罗伦科终身敬爱季米里亚捷夫。在他的美丽而有力的短篇小说《两方面》中非常生动而光耀地写出的伊志波尔斯基教授,就是以季米里亚捷夫为原型的。那篇小说说起伊志波尔斯基的优雅而富有表情的面貌,说起他的眼睛,“哲人和婴孩的眼睛”,“从中不断地射出他特有的生动而闪烁的光辉”,其中“除了思想,还含蓄着迷人的差不多小孩子一般的天真情态”。
那篇小说又特别指出:“当伊志波尔斯基说到他特别关心的问题时,他的言辞变成美丽的而且流畅的,他找到一些表现形式,用二三句话便把这个专门问题同广泛的一般的思想领域联结起来。”那篇小说写的已经不是季米里亚捷夫的仪表了,它还写他的内心生活。柯罗伦科非常生动地描写先生和学生之间的一次争论。为了更加显出这位科学家的可爱姿态起见,我们再摘录柯罗伦科小说中的一段话:
“是的,教授,我们也是重视科学的”,克勒士托夫对准伊志波尔斯基用他的有点粗暴的真诚的声音说。“但我们没有忘记,当知识分子在上面晒太阳的时候,某处黑暗深坑底下有人类痛苦挣扎着。所以,涅克拉索夫说得好:在此情形下,我们才能致力于艺术、科学。”
伊志波尔斯基教授做了一个急剧的动作,好像反驳,但他忽然镇定下来,看了一下表,说道:“先生们,时间到了,我们上课吧!”
短篇小说这般说出了争论的题目。但如此记下学生克勒士托夫对伊志波尔斯基那句话以后,作者好像把争论忘记了。他接着写道:
伊志波尔斯基教授研究的主要对象,是叶绿素在植物生命中的作用。现在,他面前的桌子上放着一架不很大的仪器,一些管子从中心点伸了出来,他则拿叶子的解剖了的部分安放在这个中心点上。叶子的呼吸器官、毛孔和叶绿素颗粒、植物的绿血都显然可见。这架仪器及其施行的实验,造成了伊志波尔斯基在科学界的名望。日光能在叶绿素的绿色颗粒中的秘密工作,显露于显微镜下了。
在这一天,伊志波尔斯基教授教得特别卖力。他一步进一步地、明显地、清晰地、切实地说明了动植物相互作用的那种世界过程的一切阶段。忽然,他完全自然地、简单地转到不久之前学生们和他争论的那个题目来了。
叶绿素颗粒做了很重要的工作。这颗粒长在叶子里面,叶子晒着太阳,在日光照射的空气中颤动着,而此时植物的根则挣扎于地下黑暗的深处。但叶子的作用并不在装饰植物使之美观。动植物世界的全部经济是在叶子之中开始的。叶子吸取阳光能,并将吸引来的日光分配于植物的各部分,上至花蕊,下至根须。当它向着太阳时,当它在微风中颤动时,它是在宇宙大工场内做工作,为了转变日光能为初级生命能的。
最后,他一面用他的兴奋而天真的眼睛照耀着全课堂,一面引证克雷洛夫寓言《叶和根》中的比喻。是的,科学家能毫无保留地接受这个比喻。如果科学家是人民的叶子,那么我们可看见这种叶子究竟发生了什么真实的作用。社会形式是向前发展的,总有一天教育不会成为特权。但无论新的社会形式如何,知识、科学、艺术、知识分子的基本任务,仍旧是个人和全民族生命过程中最主要的任务。
他说完以后,全课堂沉寂了一些时候,然后忽然爆发了暴风雨般的掌声。
学生们热烈祝贺他们的论敌的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