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随园诗话(中华国学经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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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一五、不与考据家论诗

【原文】

考据家不可与论诗。或訾余《马嵬》诗曰:“‘石壕村里夫妻别,泪比长生殿上多。’当日,贵妃不死于长生殿。”余笑曰:“白香山《长恨歌》:‘峨嵋山下少人行。’明皇幸蜀,何曾路过峨嵋耶?”其人语塞。然太不知考据者,亦不可与论诗。余《钱塘江怀古》云:“劝王妙选三千弩,不射江潮射汴河。”或訾之曰:“宋室都汴,不可射也。”余笑曰:“钱射潮时,宋太祖未知生否。其时都汴者何人,何不一考?”

【译文】

不可跟考据家论诗。有考据家指责我的《马嵬》诗曰:“‘石壕村里夫妻别,泪比长生殿上多。’当时杨贵妃并不是死于长生殿。”我笑着说:“白居易的《长恨歌》:‘峨嵋山下少人行。’唐明皇去四川,何曾路过峨嵋山呢?”那人无言以对。然而对于那些太不懂得考据的人,也不可与他们论诗。我的《钱塘江怀古》说:“劝王妙选三千弩,不射江潮射汴河。”有人指责说:“宋朝的都城在汴梁,不可以射呀。”我笑着说:“钱镠射钱塘潮时,还不知宋太祖出生没有。那时定都汴京的是哪位,为何不考证一下呢?”

一六、古今幕僚

【原文】

古名士半从幕府出,而今则读书不成,始习幕,此道渐衰。犹之古称秀才,杨素以为惟周、孔可以当之。非若今之读时文诸生也。康熙、雍正间,督抚俱以千金重礼,厚聘名流。一时如张西清、范履渊、潘荆山、岳水轩等,皆名重一时。范诗最清,无从访觅。只记西清《过浔阳》云:“浔阳江上客,一岁两经过。去日梅花好,归时枫叶多。橹声摇夜月,帆影落晴波。为向山僧问:尘容添几何?”

【译文】

古代的名士大半从幕府中产生,而现在的名士则是读书没读出成绩,才开始作幕僚的,名士之道渐渐衰弱了。正如古代被称之为秀才的人,杨素认为只有周公、孔子可担当,而不是现在那些读八股的儒生。康熙、雍正年间,督抚都以千金重礼,厚聘名流做自己的幕僚。一时间,像张西清、范履渊、潘荆山、岳水轩等人,名气都很大。范履渊的诗最清新,没法找到。只记得张西清的《过浔阳》诗:“我是浔阳江上往来的行人,一年要经过两次。去时梅花开得正好,回来的时候枫叶红了很多。摇船的桨声在夜色中响起,船帆的影子照映在江面上。因而向山僧问询:岁月的烟尘在脸上增添了多少痕迹?”

一七、唐诗方言

【原文】

唐人诗中,往往用方言。杜诗:“一昨陪锡杖。”“一昨”者,犹言昨日也。王逸少帖:“一昨得安西六日书。”晋人已用之矣。太白诗:“遮莫枝根长百尺。”“遮莫”者,犹言尽教也。干宝《搜神记》:“张华以猎犬试狐。狐曰:‘遮莫千试万虑,其能为患乎?’”晋人亦用之矣。孟浩然诗:“更道明朝不当作,相期共斗管弦来。”“不当作”者,犹言先道个不该也。元稹诗:“隔是身如梦,频来不为名。”“隔是”者,犹云已如此也。杜牧诗:“至竟薛亡为底事。”“至竟”者,犹云究竟也。

【译文】

唐代人的诗中,往往用方言,杜甫诗:“一昨陪锡杖。”“一昨”就是“昨日”的意思。王逸少的字帖上有:“一昨得安西六日书。”可见晋朝人早已使用过这个词。李白有诗:“遮莫枝根长百尺。”“遮莫”就是“尽教”的意思。干宝《搜神记》中有:“张华用猎犬试探狐狸,狐狸说:‘你尽管想尽办法试探我,我又能造成什么危害呢?’”这个词晋朝人也使用过。孟浩然有诗:“再说明早不当作,相约一同来比试管弦音乐。”“不当作”是指先说个不该。元稹在诗中说:“隔是好像身处梦境中,频繁地出现并不是为了名利。”“隔是”就像是说“已经如此”。杜牧的诗中写道:“至竟薛君之死是为了什么事情。”“至竟”就像是说“究竟”。

一八、一词多解

【原文】

《古乐府》:“碧玉破瓜时。”或解以为月事初来,如瓜破则见红潮者,非也。盖将瓜纵横破之,成二“八”字,作十六岁解也。段成式诗:“犹怜最小分瓜日。”李群玉诗:“碧玉初分瓜字年。”此其证矣。又诗中用“所由”者,盖本《南史·沈炯传》。文帝留炯曰:“当敕所由,相迎尊累。”一解以为州县官,一解以为里保。又,和凝诗:“蝤蛴领上诃梨子。”①人多不解。朱竹垞曰:“诃梨,妇女之云肩也。”吕种玉《言鲭》云:“禄山爪伤杨妃乳,乃为金诃子以掩之。”或云即今之抹胸。

【注释】

①蝤蛴:天牛,桑牛的幼虫。

【译文】

《古乐府》中有这样一句诗:“碧玉破瓜时。”有人解释为女子月经初潮,就像西瓜破开后就见到了红色的瓜瓤,这么理解不对。我想大概是指将西瓜横竖切开,成两个“八”字形,解作十六岁的意思。段成式有句诗:“犹怜最小分瓜日。”李群玉在诗中说:“碧玉初分瓜字年。”这些都是证据。另外诗中用到“所由”一词,大概是源于《南史·沈炯传》。文帝挽留沈炯说:“当敕所由,相迎尊累(我会命令地方官,迎接你和随从)。”一种解释是指州官县官,另一种解释是指乡镇里保。此外,和凝在诗中说:“蝤蛴领上诃梨子。”人们对此大多不太理解。朱竹坨说:“诃梨,是妇女们所佩戴的披肩。”吕种玉在《言鲭》中说:“禄山爪伤杨妃乳,乃为金诃子以掩之。”有人说“诃”指今天所说的抹胸。

一九、诗中作料谈

【原文】

余尝谓鱼门云:“世人所以不如古人者,为其胸中书太少。我辈所以不如古人者,为其胸中书太多。昌黎云:‘非三代、两汉之书不敢观。’亦即此意。东坡云:‘孟襄阳诗非不佳,可惜作料少。’施愚山驳之云:‘东坡诗非不佳,可惜作料多。诗如人之眸子,一道灵光,此中着不得金屑,作料岂可在诗中求乎?’予颇是其言。或问:‘诗不贵典,何以少陵有读破万卷之说?’不知‘破’字与‘有神’三字,全是教人读书作文之法。盖破其卷取其神,非囫囵用其糟粕也。蚕食桑而所吐者丝,非桑也;蜂采花而所酿者蜜,非花也。读书如吃饭,善吃者长精神,不善吃者生痰瘤。”

【译文】

我曾经对程鱼门说:“现代的人所以比不上古人,是因为他们胸中所读的书太少。我们这代人之所以比不上古人,是因为胸中所读的书太多。韩愈说:‘不是夏商周三代及西汉东汉的书我不敢去阅读。’这话也就是讲的这个意思。苏东坡说过:‘孟浩然的诗不是不好,可惜就是其中的典故较少。’施愚山反驳他说:‘苏东坡的诗并不是不好,可惜诗中的典故太多。诗像人的眼睛,有如一道灵光,这里面容不得金银,又怎么能在诗中寻求典故作料呢?’我很赞同施愚山的话。有的人也许会问:‘诗不以引经据典为好,为什么杜甫还会有读破万卷书,下笔如有神的说法呢?’他是不知道这‘破’与‘有神’三字,全是在教人如何读书作文章。大概是说读透书卷,汲取其中的精神灵光,而不是要囫囵吞枣连糟粕也一同吸取。蚕吃桑叶吐出来的是丝,而不是桑叶;蜜蜂采花而所酿造的是蜜,而不是花。读书就像吃饭,善于吃的人长精神,不善于吃的人生痰瘤。”

一一、妙在空灵

【原文】

严冬友曰:“凡诗文妙处,全在于空。譬如一室内人所游焉息焉者,皆空处也。若窒而塞之,虽金玉满堂,而无安放此身处,又安见富贵之乐耶?钟不空则哑矣,耳不空则聋矣。”范景文《对床录》云:“李义山《人日》诗,填砌太多,嚼蜡无味。若其他怀古诸作,排空融化,自出精神。一可以为戒,一可以为法。”

【译文】

严冬友说:“大凡诗文的奇妙之处,都在于空灵。就像一屋子人之所以自由活动和休息,都在于有空间。如果把屋子塞得满满的,即使金玉满堂,但却无处容身,又从哪里能看得出富贵的快乐呢?钟如果不空就会哑,耳如果不空就会聋。”范景文《对床录》说:“李义山《人日》诗,里面的典故材料堆砌太多,味同嚼蜡,索然无味。如果像其他的怀古作品那样,把典故材料排开且融会贯通,自然而然就会使诗文增添神韵。一方面可以作为教训,一方面可以作为经验。”

一一一、三揖学艺

【原文】

蒋戟门观察招饮,珍馐罗列,忽问余:“曾吃我手制豆腐乎?”曰:“未也。”公即着犊鼻裙,亲赴厨下。良久,擎出,果一切盘餐尽废。因求公赐烹饪法。公命向上三揖,如其言,始口授方。归家试作,宾客咸夸。毛俟园广文调余云:“珍味群推郇令庖,黎祈尤似易牙调①。谁知解组陶元亮,为此曾经三折腰。”

【注释】

①黎祈:祭祀时用的米。

【译文】

观察官蒋戟门请我去饮酒,酒席上摆满了山珍海味,他突然问我说:“你可曾吃过我亲手烹制的豆腐?”我说:“没有。”他马上穿上牛鼻似的围裙,亲自到厨房烹饪。过了许久,他端一盘豆腐出来,果然餐桌上摆着的其他菜我们都不想再吃了。于是我向蒋戟门求教烹饪豆腐的方法。他让我拱手向上行了三个礼,我照做了,他就开始口授烹饪方法。我回家试着制作,宾客都夸奖。广文官毛俟园开玩笑说:“做饭的手艺当推郇令,祭祀时用的米好似易牙调制的。谁知道陶渊明解职归来,为学这门手艺还曾经折腰三次。”

一一二、人各有趣

【原文】

唐太宗云:“泥龙竹马,儿童之乐也;翠羽明珠,妇女之乐也。”余亦云:“急流勇退,后起有人,士大夫之乐也。”今之人,惟扬州秦西岩先生以观察致仕,子又继入翰林,宜其诗之自然骀宕也。《南庄题壁》云:“郭绕村烟水绕堤,数椽屋可托卑栖。百年老树留花坞,二顷荒田杂莱畦。庾信小园枝下上,王殉别墅涧东西。谁云巢、许买山隐,家在城南认旧溪。”“策杖登楼眼界宽,邗沟一水迅奔湍。天边漕运梯云上,江外山光带雾看。南北塔高双鹄立,东西桥锁九龙蟠。往来多少风帆急,孤棹①何如斗室安?”

【注释】

①棹:船桨。

【译文】

唐太宗说过:“捏泥龙骑竹马,是儿童们的乐趣;穿戴漂亮服饰,是妇女们的乐趣。”我也曾说过:“急流勇退,后继有人,这是读书做官的乐趣。”现今的人,只有扬州的秦西岩先生以观察官的身份辞职退休,儿子又继承了他的事业选入翰林院。因此他的诗自然飘逸是在情理之中。他的《南庄题壁》中说:“炊烟缭绕村镇,河水围绕堤岸,几间小屋就可作为我的栖身之所,百年的老树下留有一片种花的园地,二顷荒田杂种着几畦青菜。庾信的小园和我家只有一树之隔,王殉的别墅与我家隔涧东西相望。谁说巢父、许由买下深山隐居?他们家就在城南,我仍记得以前流经他们家的小溪。”“拄着拐杖登楼远眺,只见远处邗沟中的水流湍急。天边运粮的船只仿佛在云梯漂浮,江外更远处的山色风光看上去就像是烟雾笼罩。一南一北的两座塔高耸入云,东西走向的桥上雕刻着九条盘曲的龙。江面上来来往往的船只,在急流中驶过,哪里比得上我的小屋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