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谷雨诗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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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手族(二首)

王治川

之一:手的贵族

手掌是一片感觉的平原

大帅可以将千军万马

玩弄于股掌之中

面不改色心不跳

手背是一座理性的山峦

国手大棋一举

落下 风云顿起

历史之河从此改道

江山社稷何处不是伟人大手笔

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云雨之后浩然王者风姿也

之二:手的困惑

十个手指头

终于发育成聋哑国的字母

组合成人类第二种世界语

这是波兰人柴门霍夫

始料未及的

感情密码难以破译

使相术师们的嘴巴

笑到了耳根

可怜人类自己不认识自己

竟要借助他人之眼

证明本体存在

大街上歪斜的寻人启事

却没有寻找自己的

《手相大全》充斥书市

是手演的另一出悲喜剧

(原载《百花洲》1990年第1期)

汉字·中国方块(外二首)

程 维

一字千金

—成语

一个汉字,在中国人面前

就是一个大师

孔子老子庄子这些小师们,从很早开始

就向方块状汉字的房子里浩浩荡荡地

迁居。他们隐身其中

或乘一顶汉字小轿,被前呼后拥的动词抬着

从成语里走出来,穿街过市

折入一条线装小巷

便没了踪迹,让人索隐

他们喜欢在汉字里闭门拒客

黑发谢顶的时候,智慧在秃头上闪光

他们便向后生伸出瘦长的手指

传授:如同汉字本身一样朴素的道理

一笔一画之中,包括了所有为人处世

使汉字散发哲学气息

一个汉字具有一个汉人所具备的全部品质

祖先教我们端端正正做人

端端正正写字

对我来说,这一生都有可能是学习汉字

热爱汉字,运用汉字,乃至化身于汉字

到神奇的汉字方块中

去和屈原、杜甫做邻居

用方块字写诗,状如宝塔和亭子

耸立于汉语风景中,显示出塔的古朴

亭的风仪

像大雁塔、牡丹亭

早已为世人所熟悉,摄入灵魂的底片

从里走出的李白

走出的白居易

他们用汉字方块建构的塔和亭子

是天下最好的,我们叫唐诗

世人进去参观,走出来也成了一个个

雄赳赳的汉字

随即被一支古典的狼毫

潇洒地填入了宋词

用方块字做散文,状似楼阁大宇

在文学史上吞吐风景的,往往属这类名胜古迹

像滕王阁、岳阳楼

连三岁的屁孩也爬过它们押韵的楼梯

从里面步出的王勃,步出的范仲淹

是公认的大师

在《别赋》那幢汉朝建筑里,有人从中打开一扇

汉字的窗户,但见

依依杨柳之下:杨花似雪

古人在柳枝飘忽的道旁摆酒送别

苦煞了一个愁字

江淹从方块字里伸出盛满才气与离情的衣袖

把一片秋色拂去,留下那幅

发黄的宣纸。让人凝神静思

繁体的年代,汉字总是被砍去脑袋、大腿或手臂

由此成了简体

后来的日子逐渐变得机智

它们有的和曹雪芹攀上亲戚

在贾府出入。

三杯两盏淡酒,与公子或小姐打发在一起

填词做诗

偶尔想到自己的身世,不由落一两滴伤心的

墨汁。成为林妹妹埋葬桃花的辞

其他部分蒙面绿林,它们由词性的强悍而干上了

铤而走险的事

一旦被别的字出卖,就会割去首级

所以有更多的字逼上梁山,在水浒聚义

挺一条朴刀于施耐恩笔下

砍翻一路路官府的字

演义一百二十回英雄传奇

另一部分字,它们的偏旁与部首

直接联系到刀。枪。剑。戟

它们注定用于乱世,效命沙场

秋风喋血

它们在罗贯中的书斋里耍大刀

令三国得以鼎立,从而以功臣的名分进入历史

剩下的字,因为有病

被驱逐出句子

落拓江湖沦为浪子

它们渴望字典收留,或到一册破书里谋职

如果撞在小学生手里

其性命就有可能被涂抹乃至粗暴擦去

我同情这些字

它们的命运使人想到

清朝鬼头刀下的汉字

颗颗好头颅

一个个掉下,成最残酷的字

死。一开始就向汉字逼入

使人认定,笔是一种冰冷的凶器

纸是刑场啊,上面覆盖着雪

一个汉字便是一颗血性的头颅

历代文人为什么总是将它伸到刽子手的刀底

多少头被斩,多少汉字成了无头的骑士

在历史的隧道里它们一步一血

语言仍在汉字的肉上奔驰

先哲与大师的灵思,在一块块陡峭的汉字上

行走,传递万世

汉字是肉筑的,灵魂在汉字中,生生不息

我们活着,在人世这幅大纸上

本身就是一个象形汉字

头颅、身体和四肢

都是按汉字结构组成的整体

站立是一个字,卧下是另一个字

跪倒完全是意义相反的一个字

把头往上仰是一个字,往下低是另一个字

往边偏一点又是一个字

将手举起与放下是两个不同的字

身躯的挺立与弯曲,乃至大腿的收缩与伸直

都具有汉字的象形意义

人的一举一动都是一个活生生的

汉字。不同的行为

决定着一个不同的字意

每个汉人都要用自己的一生

来完成一个汉字

大写或者小写,繁体或是简体以至

褒义与贬义,都取决于自己

我们在汉字中生活,经常在各种方块里

出入。有时蹲到古老的墙角

随手捡一块断砖

敲一敲汉字:就能够清楚听出一段轰然作响的历史

(原载《作家》1990年4月)

与鲁迅先生的最近一次邂逅

走进新华书店。你

又出现在书架上。压塑的封面

在武侠小说。席慕容诗歌与厚黑学

中间。格外耀眼

一种久违的感觉。使我

不得不在这种场合。以人民币

这种最世俗也最现实主义的方式

亲近先生

即使书价成倍上涨。我囊中羞涩

也无法隔绝这份和你接近的情感

翻开封面。先生的相貌

在扉页上。黑色的胡子如同两把

黑色的短剑。比命运更锋利比玄铁

更冷。划伤中国的黑暗

成一枚刀口

这刀口是我们停电之夜看到的

蜡烛和油灯。设想

当年那些在它锋刃下胆寒的人

这是暗的明枪

明的暗箭

一如先生手中的香烟。那只

在长夜里熬红的眼睛。曾经预言过

不远的黎明

黑色的天空。语言是零

你用它在铁幕上烙下滚烫的文字

语言的火焰。黎明的歌手。朗诵者

黑暗中光明的大师。我听见

你的天才掠过黑暗时

发出刀锋的声音

书生柔软的笔

在你手中我们才发现是:剑

1991年。先生的短剑

早已陈列在国家纪念馆。成为

大学中文系的一门必修课程

在哲学与诗歌中。是一种铁的精神

此时。我正在江西师大作家班

做你最没出息的学生

作为中国青年诗人。我觉得

诗歌的本质。荣誉与永存

都在你的胡须和骨头里面

只是先生曾经锻造为剑的笔。而今

在许多文人手中

都得了软骨病

把文学直接通俗到钱。当我

每天面对一张白纸。如面对

命运的锋刃。我没法回避自己一生

将背部交给阴影

也许我唯一的努力。就是

忍受寂寞与贫困

使手中的这支笔。重新变得

像先生的骨头一样坚硬

合上书本

我也能看见:语言的花蕾。黑夜的星

先生鲁迅。在

穿西装。羊皮夹克的现代人中间

依然相貌平平。一件灰旧的长衫在身

走在每一个读者面前。泪水

就会涌上我的眼睛

(原载《诗歌报》1992年2月)

喜马拉雅山上的雪

喜马拉雅。你在夏天逼近我

你站在那儿

—世界的最高处

以寒冷、神奇、诡秘构成夏日的巨大诱惑

我在摄氏四十三度高温的南方城市引颈

眺望

冰点三十度以下的喜马拉雅

语境中的神话

一阵严寒。使我肌肤收缩

如突遇暴雪

宿营地的灯火被大风吹灭

我拉紧绳索。珠穆朗玛峰啊

大地的巨帆

带给我们美丽或无情

我不能攀越,也要到达峰顶

我要在峰顶筑起白色教堂,沐浴天风和雪

为我的新娘在大地最高处铺下婚床

用九十九个夏夜的连续激情

融化

冰山

让一千条河推动

一千个春天:土地滋润。万物生长

我的一万个儿女出生在河流经过的地方

屋宇。大米。语言和村庄

命运之炬,照亮人类的殿堂

珠穆朗玛。你等着我

美丽而充满杀机之途。雪炭与冷火

站在最高的地方,面临最暗的深渊

人类最终的征服

是雪和高度

迈出的每一步,都是思想的运行

道路的抵达,旗或头颅

深深地踏下,陷入与拔出,由是而再

从冰到冰

由雪到血

粉碎与凝结。谁

把终极的寒气握住。谁在大风中不会弯折

谁是

雪山飞狐

珠穆朗玛。世界之母

我在大热的中心。火炉之城

写这首有关雪山之巅的诗。一片冰心

打开夏夜

飞向稿纸上方的白雪

那里冷峭、高寒。幻鸟难越

我的诗行,今晚按捺不住

追随登山者的脚步。洁白的空间和高度

把重量留住

除了热爱与向往

还有什么不能减轻。大雪或死亡

又如何能阻止我的上升

让九千只神鸟

托举这硕大的魂灵,高翔于雪山峰巅

蔚蓝的穹顶。九千位仙女与众神

打开天堂之门

雪崩被巨光击中,如玉碎之身

撒播大地以远

苦难与爱情

先行者呀!你永远是高出头顶的

雪山之莲。我在你神明的花朵下跋涉冰川

也许我一生也无法到达峰顶

然而,即使我停止

也是在继续

就像倒下的勇士,不仅仅保持前行的姿势

他们的精神已穿越终止的躯体

成为另一种先行者

雪峰,我以仰望达到那一高度

我以诗行深入你的内部

以摄氏四十三度的高温拥抱你的身子

用办公室的庸常公事投入你的惊险与曲折

我的诗,与山河同在

翻过三十四座雪山,又落入深谷,再度攀越

喜马拉雅。未经污染的圣地

静静的雪床

洁白的纸张:等待

英雄的高贵光临

等待勇士的幸福长眠。等待诗人之心

与珠穆朗玛峰顶王冠的

对称

(原载《诗神》1997年1月)

交谈(外一首)

唐 恒

你要下井了,

我的朋友,此刻已近正午

时间要把你扔到很远的地方

去种植阳光

从地面步行到地层

你的脚步响了整整十年

十年后日子会渐渐好起来的

你的眼中热辣辣的欲望

会切削着煤的积郁

我因此感到

你是我读过的一本寓言

你的矿灯像崭新锃亮的钢轨

静静地延伸在

巷道

挥汗如雨的时候

你拒绝感冒

背着风的时候

你潇洒地挥一挥手

后面有你初次下矿的兄弟

你可以陪他们说些话

说点他们不知道的事情

你可以朗诵炉中煤

想起流泪的红烛

为生命中有一段挖煤的岁月喝彩

如果疲惫了

就靠着坑木打个盹吧

纵然这样老去

我也相信这里面有你的

青春岁月和职业良心

(原载《人民日报》1990年5月18日)

矿工的妻子

我是一个矿工

是火的拓取者

我歌唱火

同时也歌唱我的妻子

哦,妻子

你和煤炭一样

是融合在我

黑色瞳仁里的一个独立的

美丽的身姿

每每我用爱去感应和联想

你总会在属于我开拓

的故事里

于是,在那深泞的地层

在父辈支撑起来的巷道

我又开始了黑色与白色

的抒情

为生活在阳光底下的微笑

为升华不该淡薄的语言

为烘烤不该冰结的残雪

当我默默地拧动放炮器

的开关

我又操起了“突突”的风钻

力的旋律在胳膊下震颤着

我燃烧的信念便汇入了

妻子娇嗔的祝福

就像电溜子上下飞泻

的煤流

我的心也长出了黑色

的翅膀

哦,妻子

你很美丽,也很温柔

和无数矿工的妻子一样

你有自己的天空

你有自己的轨道

每当我告别太阳,走向矿井

你总会伫立在阳台上

或者再拉开一道玫瑰色

的窗帘

留给你的只是一个

渐渐远去的背影

和那座高高矗立着的煤山

(原载《人民日报》1990年11月7日)

太阳之季(二首)

罗 丁

红枫

太阳,轻轻地飞过秋天。

抖落的红羽君临枝头,仿佛无数被炼狱之火灼红的嘴唇,刚刚砥尽杜鹃那一声声滴血的啼唤。

但,被风霜一片片摘了去!

已经枯秃的枝丫,只能停泊流浪的云,可隆冬那僵冷的十指正将漆黑的乌鸦朝你掷去。

唯余朔风中无声的抗争!

还记得那个春天里一位少女斜挎的小竹篮里逸出的二月兰的清芬么?

脸儿,红扑扑的;

那无意的回眸一笑,在人世间的记忆之册里,悄悄夹入一枚永不凋零的枫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