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克明
肩 膀
山峦一样从我记忆的原野缓缓升起,
父亲的肩膀!
顶着春水、秋霜和雪花,一次次地从我的记忆的原野升走来,我的心被压得生痛。
山峦一样的父亲的肩膀,孤独,峭拔,耸立在田野,日子便从祖父弥留时眼角那滴冰凉的泪水里跋涉而来,一一翻过这耸立的山峦,锲进泥土,锲进母亲和儿女们的汗水。
麦苗在山峦上破土,绿色的剑锋,顽强地切割着坚硬的阳光,庄稼就有了金黄的颜色,母亲和儿女们的梦就有了金黄的颜色。
有鹰隼在空中盘旋。
可是父亲的目光自钉进板结的土地后,再也拔不出来了,父亲的笑容慢慢风化。
父亲的肩膀支撑的这块天空从此没有坍塌。
父亲却终于被自己的肩膀压进了血色的乡土。
民 谣
日头从苍茫的远山缓缓滑了下去,一声苍凉的民谣就从地方悠悠地升了起来,像青草,像烟雾,迅速地漫过大的树林,开满野花的山坡、金黄的麦地,将村庄浸淫其中,将晚归的农人、牛及农具浸淫其中。接着,炊烟和灯火出乡村傍晚的平和温馨。
许久以来,乡村就是这样扬着民谣的鞭梢,将日子赶过了一个又一个季节,春红夏绿,秋收冬藏,最终,摔响一声深重的叹息。
民谣仍是不倦地飞扬,将我的乡村也唱成一首民谣了,古老而又悠远。
我看见老祖母坐在古旧的岁月里,将民谣纺成一根根细长的纱,我看见父亲驮着金黄的阳光,将民谣一点点播进土地。
啊—荷—咳—
民谣落下去又升起来,像太阳一样,照耀着乡村,照耀着我的生命时光。
女人与唢呐
过去的年月里,乡村的女人都是从一支唢呐里走来的。
迎亲的日子,一支金黄的唢呐仿佛是从女人的心窝里飞出,把一串喜庆的曲子粗野地挥洒在乡间的旮旮旯旯;童年的孤苦、清贫转瞬间就成了过去。
久埋心底的愿望辉煌地升起在空中,唢呐像金色的太阳旋转不停。女人久久仰望着,一颗心就和那些粗糙面孔上的笑一同颤动起来。幸福的祥光将她沐浴。
女人紧紧搂着这个吉祥的日子。
但属于女人的岁月,总是被炊烟熏黑了,被泪水泡得苦涩了。困苦像屋顶的茅草一样,长久地覆盖着她的生命。
于是女人又盼着唢呐的光辉降临,用又一串喜庆的曲子把自己拽进一个永恒安详的梦。
—在过去的年月里,乡村的女人都是这样被一支唢呐送走的。
灰色的天空下,唢呐却永远闪着金黄的光泽……
(原载《散文诗刊》1993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