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前失却游春侣,独自寻芳。满目悲凉,纵有笙歌亦断肠。林间戏蝶帘间燕,各自双双。忍更思量,绿树青苔半夕阳。
--《采桑子》·冯延已
面对那些穷苦人家的孩子,青丝怎能忍心下手。她备了马车,将她们送出宫去。青丝望着绝尘而去的马车,想起自己,不由得轻轻祝福,但愿她们能够从此一去不回。
大门被撞开了。一路火把的亮光,刺痛青丝的双眼,甚至,几乎把整个天空燃亮了起来。
"穆青丝!你这个贱人!坏了本王的大事了!"
火把之中,平阳出现了,怒不可遏地当众给了青丝一记耳光。
平阳的身旁,是得意异常、一身艳丽的梅缳儿。
"说!那些女子呢?本王今晚就是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平阳四下张望不见女子尸体,心知梅缳儿所说非假,登时更加火冒三丈。
"她们走了,你永远都不会再见到她们了。"
青丝昂头,以一种高傲的神情看着平阳,目光之中丝毫没有因为放走女子而该有的恐惧。
她的释然,让平阳更感愤怒。
"看你这贱人干的好事!"
平阳走上前去,就是一记狠狠的耳光。五道清晰的掌痕印上青丝的粉颊。平阳的举动让身边众人哗然。玉鸾在旁见势不妙,赶紧悄悄转身而去。
"哎呀!我说娘娘,这就是您的不对了!就算您再怎么个不食人间烟火,都该知道这胳膊肘子向内不向外的道理的啊。穆妃娘娘您今日此举,依梅缳儿看来,非但是犯了糊涂,弄不好还会留下祸根、把柄,这叫太子殿下日后如何是好啊?"
梅缳儿几个俏步走到青丝面前,打量着她脸上的红印,幸灾乐祸地说道,忽觉心中原先死闷着的一口恶气此刻舒爽了许多。
谁都知道梅缳儿幸灾乐祸着的是一直以来与穆青丝争风吃醋落下来的苦果儿,又有谁能真正知晓内里的原因?除了一旁候着的桂兰,谁都不知道今天夜里,梅缳儿打从平阳的御书房中回到毓秀殿后,就再也忍不住大发雷霆了。
她想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眼看着明天就是皇帝寿宴了,三天来细心安排好了的一出好戏眼看着就要上演了,可为什么就在这关键的时刻出了如此一个意外?梅缳儿无法参透寒煦的如意算盘,她无法明白寒煦为何如此先人一步,乱了自己的好事?
梅缳儿在辗转难眠间决意暗中跟随穆青丝探个究竟,却意外地让她看到了穆青丝放走女子的一幕,这一幕让她一计未成又生一计,于是顺水推舟地将这消息报于平阳知道。平阳果然大怒。
眼看着平阳对青丝恨之入骨的样子,她又怎能不欣喜如狂呢?
"还请殿下早作图谋的好,莫让某些人坏了殿下的宏图大业!"
她轻巧地起身,回到平阳身后,贴近他的耳垂呵气如兰地"提醒"道。
却不料"宏图大业"一词无意识地触伤了平阳本想自保的心思,让他更觉烦乱。
"够了!贱人!你害惨本王了!若是那些女子走漏了风声,那后果就将......本王真恨不得......"
他气愤得难以自制,一把抓起地上的鱼肠剑往青丝的颈上抹去,一剑抹偏,削落了她的一缕长发,在她白皙的颈间划出一道深深的血痕。鲜红的血,顺着伤口流落,一地嫣红。
"你杀了我啊!你为什么不一剑杀了我?"
迎着鱼肠利剑的寒光,青丝丝毫没有躲避的意思,只是轻蔑地说道。
"青丝的心早已死去,你要是念在一场恩爱的情分上,倒不如一剑给我个痛快!"
"好啊!贱人,你还敢嘴硬!我看你真的活得不耐烦了!你想死是吗?本王今天成全你!"
青丝的轻蔑彻底让平阳疯狂,他越想越气,又是一剑凌空,下足力道往青丝胸口刺去。
眼看着鱼肠剑就要穿过青丝的胸膛,突然人群之中,一个声音高声大喊:
"太子殿下息怒,切莫一时逞气,坏了大事!"
梅缳儿眼看着平阳高举的鱼肠剑就要刺穿穆青丝的心脏,心里想着自己多年以来苦心等待的一刻即将发生在自己的眼前,不由得激动无比。
谁知就在此刻,人群之中突然响起的声音,打断了平阳原本凶狠无情的剑尖,打碎了梅缳儿快意淋漓的美梦,却在青丝早已如灰的心海中泛起遍地涟漪。
"坤......"
这是柳玉坤的声音!
青丝突然觉得自己眼前一亮,双眼透过一片殷红,终于望见了柳玉坤姗姗来迟的身影。
本以为自己此刻心如死灰,只求一死以作解脱的她,听到柳玉坤的声音,突然又开始后悔了。她不想就此死在平阳的剑下,她依然记得唐城县中那个"男耕女织"的美好梦想......
"太子殿下务请息怒!须知王妃娘娘是万万伤不得的!"
柳玉坤行色匆匆,在玉鸾的陪伴下赶至,焦急神情溢于言表。
"柳玉坤,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在大庭广众公然阻拦本王爷!"
平阳愤怒地说道。
"柳某自知自己微不足道,但请太子殿下冷静下来,如果殿下杀了穆王妃,王妃娘娘的父亲穆老将军兵权紧握,他知道自己的爱女毫发有损,殿下试想,穆老将军翻起脸来,又如何是好?再说了,明日就是皇上的寿辰,求的是一片祥和,假若太子殿下在此刻于府中弄出人命来,而此人又是太子妃,皇上知道了,又将怎么想呢?是非轻重,柳某还请殿下三思。"
柳玉坤说着,只觉自己满脸苦涩,当玉鸾将平阳欲杀青丝的消息告诉他的那一刻,他只觉眼前一片昏暗,天旋地转。青丝是他的一切,尽管他不能公然去怜惜她、爱护她,但他将尽一切能力去保护她、疼惜她。如今听说她有难,他心急如焚,真恨不得自己肋下生出双翼来,让他直奔青丝身边而去。如果可以,他甚至愿意代她去受责、受罚、受任何一切的皮肉之苦。哪怕以他的死换她的命。
"这么大的事情,你为什么不早点来说?"
他心急如焚却回过头来,责备作为妻子的玉鸾。
柳玉坤太着急了,因为知道青丝有难,他满腔的急切无处发泄,急火攻心,却朝一旁前来报信的妻子发难。
他太着急了,乃至于没有看清楚玉鸾眼中汹涌的泪珠,他甚至没有看清玉鸾一瘸一拐的步伐与渗血的额角。他不知道到紫宸殿,路途甚远,而玉鸾为了快点请柳玉坤前去相助,在穿过竹林的时候一个不小心被杂草枯枝绊倒,扭伤了脚踝,磕破了额头,血涌而出,却伴着被丈夫误解、怒骂的心痛,并且丈夫是为了另一个女人而对她不留情面。
"哼!依你之理,本王爷该如何处置这个贱人才好?"
所幸,柳玉坤的一番"肺腑之言"吓退了原本懦弱于事的平阳太子。
平阳的本意,也并非真要杀了青丝的,他只是因为极度的恐惧而心生气愤;他只是无法接受自己最宠爱的妃子忤逆自己命令的事实;他只是抵不过青丝那双自始至终未曾对自己闪烁过火花的眼睛;他只是不能相信,梅缳儿三言两语,便轻易粉碎了他心中一直构想的青丝如何爱着自己、对自己唯命是从的假象;他终于相信,一直以来,青丝心中根本没有他的影子。
"殿下,柳某以为,如今如何找个头绪理由应付八王爷的盘查才是重点,如果盘查之人还未出现,殿下却因此而阵脚大乱,岂不是正中别人下怀?"
为了救下青丝,柳玉坤可算用尽浑身解数,不知不觉间,冷汗淋漓。
成是此刻,败是此刻;生是此刻,死亦是此刻。
千钧一发,青丝命悬一线。
"算了!柳玉坤听着,代本王爷将贱人禁闭于紫宸殿内,本王不想再看到她了!"
终于,平阳扔下手中利剑,狠狠地说道。他心中亦知,青丝是万不能死在此刻的,于是只得顺势给自己找了条退路。
"梅妃现在何处?陪本王爷回宫沐浴,准备参加父皇寿宴。"
到头来,他终于发现还是梅缳儿值得自己留恋。谭妃死了,青丝的心不在他这儿了,兴许回过头来,只有梅缳儿仍在灯火阑珊处等着自己的心归航降落。
平阳忽然想起自己已经许久没有答理过梅缳儿这朵曾经妖艳的海棠花儿了。他有些冲动,想要迫不及待地再次去攀折她、品尝她。
于是,青丝入宫多年之后,平阳终于再次当众将娇艳不可一世的梅缳儿揽入怀中,朝着早已被他淡忘、冷落了的毓秀殿走去。梅缳儿脸上绽放着得意非凡的笑容,依在平阳的怀中。她等待这一时刻已经太久、太久了......
经过一众人生死纠缠,经过一次又一次鲜血的洗刷之后,天际终于有一轮耀眼的红日冉冉升起。
青丝失血过多,最终倒在柳玉坤的怀中。
"坤......好冷......"
她气若游丝,游离着神志,以为自己此刻是在做梦。
"青儿,我抱着你!青儿,千万要撑住......"
看着青丝鲜血淋漓的衣裳,柳玉坤的心都碎了。
"娘娘千万撑住,玉鸾这就去请太医来。然后咱们回紫宸殿去好生养着身子。娘娘福大命大,很快就会没事的!"
玉鸾看着平日里高贵无比的主子沦落成现在的样子,分外心疼,强忍着泪水安慰着。
"你还不快去!快去请最好的御医来!"
柳玉坤抱起青丝,对着玉鸾狂吼。他只希望他的青儿能快点好起来,其他的一概不想再去理会了。
柳玉坤忽然又想起那日在绿波渡救下青丝的情景。
那一刻的她为人所伤,昏迷不醒,是他将她揽在怀中,一见倾心。
这一刻她再次为人所伤,昏迷不醒,依旧是他将她揽在怀中,爱得更甚。
兴许他这一辈子,只为救她穆青丝而生。兴许他这一辈子,早已和眼前这个鲜血淋漓的女子交织缠绵在一起,生生死死、恩恩怨怨,再不能分开......
玉鸾带着御医赶来,看见自己的丈夫将自己的主子拥在怀中,突然一股辛酸苦涩的泪水不由分说地夺眶而出......
秋月时分月色浓,胭语池畔秋声残。一阵一阵萧萧的风声,隐藏着雨意,更似催人别离。漫天乌云如墨,覆盖在地面半枯的秋草上面,簌簌作响。
整个紫宸殿仿似陷入一片寂静之中。
玉鸾小心翼翼地守在青丝榻前,烛光映上脸庞,却见一滴清泪,浑然流落。
"玉鸾姐姐,夜深了,您身子不舒服,先去歇息吧。娘娘这里,云丽小心伺候着就是了。"
云丽端着汤药而来,顺着烛光,看见玉鸾腮上的泪珠。
"不碍事的,妹妹,玉鸾必须守着主子才算安心。"
玉鸾轻拭去泪珠,浅浅一笑以作敷衍。
罢了,许多心事、许多悲戚已无须人知晓。玉鸾不想再在任何人面前流露半分心事。只是轻描淡写地一带而过。偏偏云丽不懂玉鸾的用意,沉默片刻,害怕玉鸾劳累,临了还补上一句:
"不如我去请柳公子来接你回去吧......"
她只道柳玉坤是玉鸾的夫君,搬他出来,最能说动玉鸾了。
听见"柳玉坤"的名字,玉鸾更加沉默了。
云丽未曾用心琢磨,以为她在思念着自己的夫君,赶紧打趣道:
"夜也深了,姐姐再不回去歇着,柳公子可是要急了......"
"云丽......"
终于,玉鸾再也听不下去了,未等云丽把话说完,便接上去问道:
"云丽可曾前去探听金銮殿中的寿宴散了没有?"
"刚才乘着熬药的隙儿,云丽前去问过了,寿宴早些时候已经散了......"
云丽将手中的药碗小心翼翼地放下,细声回答道。
"不知皇上可曾问过今儿个我们主子为何没有前去赴宴?"
提起寿宴,玉鸾无不担心起来。
"据说皇上是曾问过,不过,太子说了,王妃娘娘抱恙在身不能前去......"
云丽吐吐舌头,经此一程,她可是把深宫的戏码看个透彻了。
"不知道平阳太子回来了没有......"
说起平阳,玉鸾禁不住颦起双眉。
"回是回了......只不过......"
云丽有些欲言又止。
"只不过什么?怎么这样吞吞吐吐?"
玉鸾见了,忍不住追问。
"只不过太子今儿个去了毓秀殿......"
云丽担忧地望了望锦榻上昏睡不醒的穆青丝,唯恐平阳的行踪让她听了徒增伤感。
"终于还是发生了。"
玉鸾无奈地叹了口气,望着天空那轮孤月,不安袭上心头。终于,她一直担忧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四年来,她一直担忧自己主子不屑与三千后宫争宠的叛逆性格会给自己招致大祸。而今朝的寿宴,平阳四年来第一次不要青丝陪伴,改换成毓秀殿的梅缳儿同往,玉鸾感觉出青丝在平阳心目中位置变了。
她为这个预感而无比忧虑。她只是一棵微不足道的小草,依附于穆青丝的荫护下苟活在深似海的皇宫之中,如果连唯一一个依靠都失去的话,后果不堪设想。
禁不住,玉鸾下意识地用手轻轻抚摸着自己的下腹......
不,不能这样下去,她又想起浣衣房中的娟儿那呆滞的眼神、苍白的脸孔......伴随着娟儿走进玉鸾记忆的,还有谭妃僵硬的、悬挂在半空中冰冷的身体......
不!不能这样!
玉鸾知道在这个变幻莫测、尔虞我诈的深宫,一旦失去了依靠,就脆弱得如同瓷器一般,对手只需轻轻一用力,便能让自己破碎得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不!不能这样!
以前,玉鸾害怕自己沦落成谭妃、娟儿的下场,现在更加害怕了。因为她的生命中出现了柳玉坤,尽管他从来没有爱过她,从没将她放在心上。可是她爱他,这便足够了!她爱他,所以愿意用尽全力地保护他,更何况......
玉鸾想着,又不自觉地用手轻轻摸了摸自己的下腹。一股新生的力量,漫散开来,延至全身。
"姐姐......姐姐......看你,累得都魂不守舍了。去吧,好好休息下,身子要紧。"
云丽见玉鸾抚着肚子出神,轻轻推醒她,关心地劝道。
此时,门突然"嘎吱"一声被推开了,柳玉坤有些失魂地走了进来。
云丽不知道底细,还道是柳玉坤深夜寻自己的爱妻来了,不觉在一旁会心一笑。
"姐姐,去吧,娘娘有云丽伺候着就是了,姐夫都上这儿寻你来了!"
谁知"姐夫"一词却让柳玉坤感觉极度刺耳。
"相公来了,夜深了,相公还是先回去吧。伺候完主子,玉鸾这就回去了。"
玉鸾没有办法,只得起身回道。不管如何,云丽毕竟单纯,她不想云丽知道太多的真相。
"够了!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歇息?"
青丝负伤,让柳玉坤心烦意乱,根本不肯听玉鸾的劝说。
径直往青丝的榻前走去,关切地询问云丽:
"青儿可曾醒来?"
"青儿?"
云丽从没有听过柳玉坤如此称呼主子,讶异非常,一时之间竟忘了掩口,一句反问,响彻整个房间。
"姐夫怎可如此称呼娘娘?犯大忌的!要是传到外边人或者梅妃那里去,你我可是无法担待的!"
想想穆青丝此时此刻的境况,云丽极度担忧,护主心切,她也顾不得什么了。
一切又再次陷入了沉默,尴尬在三人之间流转,柳玉坤被云丽责备得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应对才好。
是啊,他当如何回答云丽的责问呢?他又有什么资格将堂堂的穆青丝穆王妃爱称为"青儿"呢?柳玉坤一阵苦笑。
他没有这个资格!
他只是一介青衣书生,她却是高高在上的太子妃。他再苦修十辈子,也修不来这称她为"青儿"的福分!
可为何此刻,却偏偏要和她不顾一切地痴情纠缠呢,甚至是提着各自身后九族的无数人头性命!
柳玉坤望着昏睡不醒的青丝,清楚地意识到是自己的存在,才导致她今日的伤痕累累。望着望着,他觉得自己被满腔悲愤压抑得再也透不过气来了。他想要疯狂地吼叫;他想要摧毁眼前错乱颠倒的假象;他想要亲手将自己那颗不守本分、无法自制、对穆青丝眷恋不断的、痴情的心脏撕扯个粉碎!
他应该这样做!他必须这样做!他唯有这样做,才能制止一切事情继续地恶化下去,才能避免最终走向灭亡的悲剧,才能保住身后九族的无数条无辜的男女老幼的性命,才能停止两个人这段冤孽。
他非这样做不可!
可是,他做不到!
他做不到!
他被自己的良心谴责着、纠缠着、狠狠地攻击着,如同一只被无情捆绑的兽!
他在悲愤异常中,瞥见窗外寂静零落的胭雨池水,此刻正在孤月之下,闪烁着寒冷灼人的波光。
他突然觉得,那粼粼的波光可以涤荡他那颗固执混乱的心脏,他甚至希望可以一头猛扎进胭语池中,让寒冷的池水无情地将自己淹没,从此生生世世、年年岁岁、永永远远再没有任何知觉。
因为人一旦没有了知觉,便能从此忘了穆青丝,忘了所有不应该的一切又一切。
于是,他突然悲愤地夺门而出直奔胭语池而去。
玉鸾见自己的夫君悲愤异常、神情恍惚的样子,心中极为不安,紧跟着追了出去。
留下云丽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一脸讶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