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随意的溪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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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居延海,我的情与思

在阿拉善文朋诗友们的邀约之下,我于2007年的金秋再次走向额济纳,走向居延海,与这片神奇的边塞大地、高原湖泊进行零距离接触。从驼城巴彦浩特出发,一路向北向西,一路欢声笑语。此前曾经下过一场罕见的连绵阴雨,车窗外牧草茫茫,天高云淡,辽阔的漠野虽说已经开始染上秋的颜色,却也绿得令人心荡神驰。行前,我又正好完成中篇小说《遍地香草》的写作,交给北京的《十月》杂志发表,应该说心情相当不错,尤其于我这样一个在阿拉善高原长大的牧人之子而言,深知一棵草在自己心里有着无比的重量。我创作的小说大都与草有关,也相信这是源自记忆和生命深处的感悟,甚至有着某种神示的意味。

窄窄的一条柏油路,像一条黑色的丝带,向着天边蜿蜒。

我们是坐在舒适的轿车上前行的,倘若是骑着一匹马,感觉肯定会有很大的不同,应该更富于诗意。车行至乌力吉时,我的心情却又不免变得有些低沉。从这里开始,草稀稀拉拉的,像长了腿那样鬼祟地游移,似乎是要躲避羊的嘴巴(其实,车行途中我们已经很少见到羊群了)。此后一路都是这样,草越来越少,少得几近于无,大地越来越裸露,唯剩下苍茫的戈壁滩。同座的任明超先生神情凝重地说,几十年前可不是这样的。随后他对我讲,苏宏图的山沟里那时长满了树,而且都是几百年甚至上千年的古树,每逢山洪宣泄而下,那些倒伏的枯树将河床都堵塞了,景象蔚为壮观。任明超先生曾经长期担任阿左旗乌兰牧骑的队长,是我很尊敬的师长,也是一位足迹踏遍阿拉善大地的“老江湖”,他的描述使我深信不疑,同时又像回味一个遥远的梦境。

眺望车窗外,我当时是这样想的,哲学家眼里一根看似弱不禁风的芦苇都有思想,那么这里偶尔闪现的一棵树呢?千百年的挺立于浩阔博大的原野,是那样的沉默无语,必定是一位饱经沧桑的睿智无比的哲人了。我们实在是应该毕恭毕敬地站在这样的一棵树下,虔诚地举头敬仰,然后低头忏悔。这样的一棵树,必定是菩提啊。有那么一刻,我的眼里转动着泪水,只是没有流露出来。

此后一路少话。

将近七百公里的路途,都似在月球或者火星上旅行,它对我的心灵撞击是强大而真实的。十年前,我曾应阿拉善盟林业局和郭志强先生之邀,为电视专题片《拯救——阿拉善生态纪实》撰写解说词,利用国庆长假,七天时间跑了近四千公里,穿沙漠、走戈壁、过草原、追落日、伴孤月,其艰辛程度远不是“风尘仆仆”能够形容的。额济纳则是其中最为重要的驿站,也因此生吞活剥式地查阅了与之相关的历史文献和资料,于是便有了对额济纳居延绿洲的回溯。居延绿洲由大大小小的支流、湖泊滋润而成,汉代前因匈奴在这一带生活,居延由此得名。唐代大诗人陈子昂、王维都曾在这里留下不朽的诗篇,至今仍在流传。那是一个“居延城外猎天骄,白草连天野火烧”的时代,“骆驼之乡”又使它享誉古今,《楚辞》《史记》等都对它有过诸多记载和溢美。总之,那是一个阳刚与阴柔并存的额济纳。正是有了居延绿洲,我们的祖先才得以在这里创造两千多年的古代文明。

历史不应该被遗忘,尤其是它那充满悲壮的一页,极具警示意义。

兴盛于公元前一世纪的我国古楼兰神秘的消失,就是其中之一。一千六百多年后,瑞典探险家斯文·赫定深入新疆罗布地区,终于发现文明古城楼兰的废墟,并且证明它就是被沙漠吞噬而消失的。可怕的是,历史还有重演的可能:1961年后,西居延海干涸;1992年,东居延海干涸。而1993年5月5日下午二时突发的那场沙尘暴,至今令人记忆犹新、谈沙色变。科学家的结论是,沙尘暴系天灾与人祸共同作用下酿成的生态灾难,是21世纪人类面临的最大危险。正如莎士比亚曾经说过的那样:“错的不是我们的生辰八字,而是我们自己。”居延海的干涸,同黄河断流、塔里木河断流一样,是中国生态环境变化的重大事件之一,它不仅对生态,进而对人文变化产生深远影响。生长在居延湖畔的胡杨,它不仅是最原始古老的树种,也不仅是世界中亚腹地荒漠中唯一的乔木,同样是历史,是文化,是伟大的物质和精神财富。也正是居延绿洲和胡杨,见证了这样几次伟大的历史事件:

其一,18世纪中叶,以渥巴锡汗为首的土尔扈特蒙古部落,历尽艰险,血染东归路,付出巨大的生命代价回到祖国,额济纳成为他们的家园;

其二,酒泉卫星发射中心,这个人类现代文明的标志,其实就在额济纳境内。还是土尔扈特人,为了祖国的国防和航天事业,向北迁移一百四十多公里,让出了弱水河旁将近十万平方公里的丰腴的草场;

其三,“神舟”五号、六号载人飞船从这里启程,飞向茫茫太空……

居延海是不该干涸的。

土尔扈特人曾经漂泊了几个世纪,他们不能再漂泊了。

然而,十年前的居延海是个什么模样呢?“鹅翔天际,鸭浮绿波,碧水青天,马嘶雁鸣,缀以芦草风声”的居延海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荒芜的浅滩。完全裸露的湖底寸草不生,贝壳和鱼骨被烈日晒成了苍白的标本,有风吹过时发出连片的凄枉之声,千万年的湖相沉积变为“大风起兮沙飞扬”的发源地。在它北侧的山头,则耸立着由枯死的胡杨、红柳和梭梭堆扎而成的额博,几片褴褛的经幡在怅然地舞动。还有距之不远的“怪树林”,其实就是一片枯死的胡杨,它们形态各异,却都像一个个彪悍的武士顽强地保持着生命绝决时的姿势,漠风剥去了他们的胄甲和血肉,袒露出不屈的骨骼甚至灵魂,整个场景犹如冷兵器时代那种惨烈的古战场。还有黑城遗址,这座被废弃了六百多年的中国北丝绸之路上的古城,在沙漠的围困中只留下残垣断壁,昔日的繁华和金戈之声早已随风而逝。在居延三角洲的巨大废墟上,这样的古城还有很多,汉居延城、唐宁寇军城、破城子……

古人云: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

居延海却干涸了,干得没有一滴水。十年前,当我站在完全干涸了的居延海畔,尤其是小心翼翼地踏着它的湖底时,心情颇为复杂,有一种犯罪的感觉。真正是欲哭无泪,耳朵里尽是荡荡西至的大漠长风,身边如有万千个灵魂在啜泣、在呼喊。蓦然回首,举目张望,却又没有一点生命的昭示,唯有一轮西沉的落日,将它那血色的余晖播撒在苍茫的戈壁滩上。在额济纳广袤的大地上,在干涸的居延海畔,我还有一种非常特殊的感觉,那一道横贯天地之间的地平线不是平的,而是一个巨大的弧线,或者从南到北,或者由东往西,或者……由于缺少某种参照,我在这里竟然失去了方向感。至今我都搞不明白,这种视觉上的奇妙的差异,究竟能够说明什么样的现象和问题。难道仅仅是人们常说的那种幻觉吗?

老子有曰:“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再到庄子的《秋水篇》,水往往给人以宏然阔大、包容万物的生命启迪和思想境界。那么,历史记载的居延绿洲又是个什么样子呢?胡杨七十五万亩,红柳一百五十万亩,梭梭二百八十万亩(我以为这几组数字值得怀疑,远远不止),整个绿洲和一系列湖盆洼地面积为三十万平方公里。想想吧,这又该是什么样的“境界”呢?

反差太大,当然不仅仅是时间和距离。

居延海,包括额济纳,在诸多诗人和作家那里,已经不单纯是一个地理概念,它的历史与人文内涵和色彩如同千年不朽的胡杨一样,富于神性。行前,我已经通过各种媒体了解到昔日干涸的居延海发生了变化。具体地说,是东居延海通过这几年上游黑河的调水灌溉,不仅恢复了水面,还重新生长出芦苇,甚至有了翔游的鸥鸟和鱼虾。台湾著名诗人席慕容女士(蒙古族)根据额济纳和居延海作词的歌曲《父亲的草原母亲的河》,也传唱于大江南北,成为新的经典。通过这样一首脍炙人口、催人泪下的歌曲,让更多的人知道了远在西部、远在阿拉善的额济纳和居延海。

其实,我们应该记住的还有:2001年9月17日十三时五十二分,黑河水到达额济纳达来库布镇的达水源波桥。也就是从这天开始,东居延海已经连续保持一千二百天不干涸。而在此前,东居延海已经干涸了十年之久……

十年后的某一天,我又来了。

一个被阿拉善大高原养育成长的牧人之子,再次踏上这片神奇的土地,而且有宁夏的诗人梦也和小说家火会亮(据说是蒙古人的后裔)一路同行。当他们接到邀请之后,竟然兴奋的一夜没有合眼。在额济纳时,他们又醉倒在胡杨林下,以致一塌糊涂,不省人事,正所谓“但是主人能醉客,不知何处是家乡”了。参观和游历的路途中,他们却又不止一次地告诉我说,这里处处透着神奇,有许多沉睡的神秘的东西,甚至是诗意的东西,它们是不应该被惊扰的。他们的家乡在宁夏最贫困、人口最密集的西海固山区,他们是第一次踏上辽阔旷远的阿拉善,大高原苍凉原始的面貌,让他们感到震撼,甚至有些不可思议。他们更是第一次走进额济纳,走进居延海,那种别样的心情我完全可以理解。但是,我的心境与他们有所不同,十年前留下的隐痛需要在这一次的旅行中得到抚慰。

我是直奔居延海而去的,途中省略了许多其他景点。从这个意义上说,我其实并不是一个旅游观光者,而是一个访问者,或者是一个寻梦的人。

于是,在那样一个“长河落日圆”的傍晚,我仿佛真的从一首流传千古的唐诗里走来,再走进一首千古流传的唐诗里去。只不过我不是诗人,我是一个所谓的“作家”而已,不可抛却某种世俗的东西,尤其是在某种语境的规限中,很难有那样一种诗意的表达,良知还是有的(这是作为一个文化人最基本的活动区域)。否则,我不会在时隔几个月之后,再回过头来写这样一篇文章。于是,在蓝的极致的蓝天下,在白的极致的白云下,在亮的极致的阳光下,我走过回绿转黄的荒漠草原,走过褐色碎石遍布的戈壁滩,走过金色的胡杨林,在一轮圆到了极致的夕阳下,再次站在了居延海边。而我十年前留在居延海湖底的脚印,已经被一泓平静得令人惊异的(并非波涛滚滚)水面所覆盖。蓦然间,我觉得呈现眼前的这泓湖水其实就是一面镜子,它折射了太多太多的内容。它的每一滴水,其实都是一滴泪,承载着世间万物的悲欢离合而千转万回,而历经沧海桑田。然而,它又是沉默的。极致是大美,沉默也是大美。

沉默的居延海是大美。

那么,我们还能够说出更多的什么呢?当我们面对居延海,沉默也许就是一种最好的表达方式……

2007.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