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文学报》刊登了一则征文启事,要求对此有兴趣的作者以《窗》为同题,写一写散文随笔什么的。我是偶然看到这个消息的,阅后颇为心动,继而手痒。文章后来倒是发表出来了,而且在当期的头条位置,栏目编辑同时也是诗人的朱金晨先生还在按语里作了点评,多有褒义。同时,问题也出来了,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将我这个作者所属的地方从内蒙古阿拉善转移到黑龙江去了,成了“黑龙江,某某某”了,真正是一字之差,谬之千里。白纸黑字,即使想改也改不了了,只好将错就错。这倒引起了我的一些思考,想来想去,为何不借此再动笔写一篇文章呢?
我想,这篇文章的基本要素照例应该是:大漠人、骆驼。
离得远啊,从繁华的大都市上海到内蒙古西部的阿拉善,直线距离就有几千里之遥。我敢这样说,即使在改革开放的今天,这里的牧民一辈子不曾去过上海的,不仅现在即使将来也大有人在,这毫不奇怪。反过来问,上海人知道不知道,远在西部的阿拉善从古到今都是著名的“骆驼之乡”?我以为其情形更加不容乐观,至于将来会怎么样,就不大好说了。很多人将内蒙古西部的阿拉善误以为东北的阿尔善,作为土生土长的阿拉善人,我为此感到汗颜。给我的另一个感觉却是,之所以出现这样的谬误,好像不是别人的错,而是自己的错。
但是,不管是谁的错,阿拉善是真实存在的,面积二十七万平方公里,幅员辽阔,人口稀少,不足二十万。人们常说,没有到过新疆不知道中国之大;我说,没有到过阿拉善同样不知道中国之大。阿拉善有著名的巴丹扎兰格、腾格里和乌兰布和三大沙漠,在地理上属于较为典型的荒漠草原区系。物竞天择,这样的自然环境反而给骆驼的生存提供了得天独厚的条件。因此,我们别的不说,就说说骆驼这个古老而伟大的生命物种吧。这里生活着有“沙漠之舟”美誉的双峰骆驼,数量占到全国总数的一半左右,并以其优异的品质驰名中外。台湾女作家三毛曾经在非洲的撒哈拉沙漠里有过一段很不寻常的人生经历,其中就有对骆驼的一份真挚感情,她还出版过一本书,书名就叫《哭泣的骆驼》。其实,非洲的骆驼和中国阿拉善的骆驼还是有区别的,前者是单峰驼,后者是双峰驼。
骆驼,我国古代称橐,或者橐驼。
关于骆驼,我国古代史书里有大量记载。《山海经》里有“其兽多橐驼”,汉代东方朔《七谏·乱》里有“腾驾橐驼”,《史记·苏秦列传》里有“燕代橐驼良马必实外厩”,清代吴伟业《田家铁狮歌》里有“橐驼磨肩牛砺角,霜推雨独枯藤缠”。可见很早的时候,骆驼就是人们生活当中必不可少的家畜了,不仅与良马相提并论而“必实外厩”,以备不时之需,甚至被赋予了腾云驾雾般的神话色彩,所谓“腾驾”肯定就是这个意思。吴伟业就更有意思了,将骆驼称为“铁狮”而与牛并列在一起,形象地描述出了它们各自不同的常见的动作。蒙古语将骆驼叫做tiemur或tiemɑ,我怀疑就是从“铁马”演绎而来,假如真是这样,和“铁狮”一样具有异曲同工之妙,赞许骆驼铁一样彪悍的身躯和坚强的意志。要知道在我们人类的一个相当漫长的时代,铁曾经是最坚硬的金属。由此不难看出,骆驼的地位是很高的,绝对不在马和牛之下,如果是在长途跋涉中拼比耐力,马和牛是绝对要甘拜下风的。
如果是穿越浩瀚的沙漠,马和牛则只能是望尘莫及。唐代大诗人王之涣就有这样一首诗赞颂骆驼:“无边瀚海人难渡,端赖驼力代客船。”据说,这就是骆驼被誉为“沙漠之舟”的来历。《木兰辞》里有“愿借明驼千里行”。想当年王昭君出塞,如果没有骆驼作为交通工具,她是走不到遥远的塞外的,那么历史上有名的“出塞和亲”便无从谈起。正是由于王昭君出塞,才使匈奴和汉朝和好达半个世纪。再遥想当年,意大利旅行家马可·波罗东进大都的时候,也是随着一只庞大的驼队才到达的。大家也都知道,我国古代陆路丝绸之路的兴盛,骆驼发挥了巨大的无可替代的作用,也可以这样说,没有骆驼就没有我国古代陆路丝绸之路。骆驼是我国古代陆路丝绸之路的无量功臣,应该是没有任何争议的。关于这个问题,不仅史书里有大量的记载,而且在我们熟知的唐诗等文学作品里也有不少。就近说,驰名全国的阿拉善盟吉兰泰盐湖,自1736年开采到20世纪60年代初期,绝大部分湖盐就是靠骆驼运送出去的。
如果你有一双大漠人的眼睛,那你就会发现一个十分有趣的现象,沙漠深处往往是没有什么路的,很多时候浩瀚沙漠中的小路需要凭借那一堆堆、一溜溜被太阳晒得发白的驼粪进行辨认。这仿佛是骆驼负重远行时留给荒漠的音符和诗行,再伴以一声声或浑厚旷达或绵长悠远的驼夫调,原本寂寥的大漠便有了奇妙的生机。我的内蒙古作家朋友邓九刚先生就写了不少这方面内容的小说,譬如他的《驼道》《驼村》《驼路歌》等,反映的就是我国北方近代商业贸易的历史,从小说的题目就能够知晓,骆驼是其中绝对的主角之一。小说写得回肠荡气,余味悠长,读后令人感慨不已,也让我这个从小在沙漠深处,在骆驼背上摇晃大的所谓作家自叹不如,尽管我也写了不少有关骆驼的文学作品。
民间还有这样的说法,骆驼为什么没有被列进十二生肖,恰恰因为骆驼是集十二生肖的吉祥大物,就再无单独列进去的必要了。如果你有机会认真地观察一峰骆驼,就会感觉到民间的这种说法很有道理,并不是空穴来风。骆驼的眼睛像鼠,蹄子像牛,耳朵像虎,嘴唇像兔,额头像龙,脖子像蛇,肚子像马,头脸像羊,胸脯像鸡,胯部像狗,毛绒像猴,臀部和尾巴像猪。散文家周涛先生在他的名篇《巩乃斯的马》中,将骆驼和马做了一番比较后,称骆驼是“四不像”的丑陋的动物,很有贬义。老实说,我读了之后心里很不舒服,很不是滋味,马固然好,马固然功德无量,也没有必要将骆驼贬得一无是处吧。爱屋及乌或者非此即彼,都不可取,做人是这样,写文章也一样。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的看法,可以商榷。
长期以来,大漠人对骆驼给予了无限的爱戴,甚至成为生命的一部分。放牧骑骆驼,驮东西用骆驼,出远门更是离不开骆驼。大漠人习惯走远路,只要身边有一峰骆驼为伴,心里就踏实了许多,就不会感到恐惧和寂寞。即使在漆黑的夜晚,或者在迷蒙的沙暴里,骆驼也不会迷失方向,它会把主人安安全全地送到家门口,主人可以放心地在温暖的驼背上做一个吉祥如意的梦。骆驼是一种通人性的动物,对主人怀有依恋之情。假如你有机会和一位牧驼人促膝攀谈,他一定会一口气地给你讲很多有关骆驼的故事,不仅生动感人,而且颇具传奇色彩。
我大哥就给我讲过这样一个故事:有一年冬天,气候特别寒冷,大哥参加完一家牧人的宴请后连夜返回。夜色迷蒙中路过一处坟地时,大哥突然觉得眼前有一个巨大的黑影闪来闪去,而且传出刺耳的啸叫,似乎要挡住大哥的去路。好在有一峰骆驼做伴,大哥便骑着骆驼开始一路狂奔,直到家门口才停住。大嫂出门到柴垛上取柴时吓了一大跳,只见这峰被大哥骑回来的骆驼身上一片白,就跟落了一层雪似的,紫骆驼变成了白骆驼。大嫂到跟前仔细再看,才明白是由于骆驼不歇气地狂奔之后,将浑身的汗气凝成了霜,结在毛绒上久久不化。大嫂问清楚其中的原因后,轻轻叹了口气,说了这样一句话,你不该把紫骆驼骑成白骆驼,你要累死它啊。多年过去了,大哥讲的这个故事令我难以忘怀。世间究竟是不是有鬼魂存在,姑且不说,单就这紫骆驼变成白骆驼的情节,以及大嫂那一声轻叹和一句简短的话语,就已经让我感慨不已。为什么?我是这样思考的,一是假如没有那峰骆驼做伴,大哥遇到那种恐怖的场面特会怎么样?更何况是在黑夜里的荒郊野外,说不定就有什么意外发生。二是大嫂的那一声轻叹和那一句话语,实在是心疼那峰骆驼啊。所以,大漠深处的牧驼人有一句特别朴实的话是这样说的:“我们吃骆驼的,喝骆驼的。如果没有一群骆驼让我们放上,就该喝西北风了。”
每当夏至前后,大漠萌生出鲜嫩的青草时,骆驼便要离开水井,去寻找丰美的草地;大雁南飞的时候,气候逐渐转寒,远走的骆驼竖起坚实的双峰,带着踏遍秋色的满足遥遥而归,向它的主人报到了。当然也有极个别的骆驼,被异地的水草或者情侣给迷住了,惹得它的主人风餐露宿,日夜寻找。在阿拉善流传着许多优美的长调牧歌,其中的一大部分就是赞美骆驼的。“要回家吗?有骆驼;要想喝吗?有好酒。”“骑上我心爱的红骟驼,穿过那干旱的大沙漠”,等等,语言朴实无华,却表达了牧人和骆驼那种亲密无间的依存关系,可谓至善,可谓至亲,可谓至真,可谓至美。
是的,骆驼习惯的动作就是相互挤靠在一起,牧驼人俗称“扛架子”,是一种力量的展示,同时也是亲昵的举止。如果是两峰正在发情的儿驼,也就是种公驼挤靠在一起,情况就不大美妙了。它们会因为争夺对母驼群的支配权,尤其是与母驼的交配权而互不相让,直至对方因力量不支而退却。否则,这两峰旗鼓相当、将遇良才的儿驼就有可能连续十几天,甚至几十天不吃不喝地扛到底,直到双方精疲力竭、两败俱伤。当然,这样的事情也仅仅是个例外,牧驼人是不会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精心饲养的儿驼遭此劫难的,他们心疼还来不及呢。一峰响当当的儿驼对一个一辈子放牧的牧驼人意味着什么,那是再清楚不过的。
曾经,驼背上的阿拉善。
还是那句话,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随着时代的发展,那古老的驼商和剑影被融进了历史的长河。经历了几个世纪的“牧笛长歌,毡包轻烟”的漫长原始生活,已经不再。今天,骆驼虽然已经不是主要的交通运输工具了,但是蒙古族牧民为了显示骆驼的力量和风采,开展了一项体育运动项目:赛骆驼。只要你有兴趣,在每次的全国少数民族运动会上,便能够看到赛骆驼的精彩表演,保证让你大饱眼福。而且可以这样说,这个项目的冠军十有八九是来自阿拉善的骆驼和骑手,很少旁落。还有一件很值得一说的事情,阿拉善的一位牧驼汉子,应邀牵着几峰骆驼去了改革开放的前沿——深圳,和有关部门签约在那里的公园长期向游人展示骆驼,自己既当饲养员又当解说员,据说参观者络绎不绝,门票卖得很火。我的这个大漠老乡也算是时来运转,不仅自己开了眼界,长了见识,一年下来还有好几万元人民币的赚头,真正是发了“骆驼财”。
如今的阿拉善,已经不在驼背上了。
我想,无论时代怎样发展,科学技术发达到怎样的程度,作为享有盛誉的“骆驼之乡”阿拉善,没有任何理由小觑这个古老而伟大的生命物种。它披星戴月,它历尽艰辛,从远古走来,走进《史记》,走进唐诗,走进丝绸之路,走向今天,必将走向未来。
但愿那座矗立在驼城巴彦浩特的汉白玉驼雕,不仅仅是一个象征。在这里,就让我冒昧地当一回阿拉善的达古沁(民歌手),我要特别唱一首关于骆驼的蒙古长调(骆驼赞颂词),即有名的《阿特赞》与读者共赏:
你出生在寒冬腊月
你落地于吉日良辰
吮吸了慈母的乳汁
吃足了沙漠的牧草
你有高耸入云的身影
宽厚广袤的脊背
宝塔般突起的峰座
周身的绒毛火炭般红
你自幼懂得牧人的心
重活累活什么都干
你有勇士的胆魄和信心
你是牧人希望和执著的心……
1993.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