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我,准确地说,处在童年向少年过渡时期的我,曾经有过一个经久的习惯,总是喜欢坐在屋顶上。
这是一座孤零零的黄泥土屋,是我们一家人的栖居之所。土屋并不高大,巍峨更是谈不上,甚至有些低矮。尤其是在强烈的阳光下,土屋与围绕和托举它的大地浑为一体,往往难以分辨。特别是在漫长的冬天里,由于久不下雪,天地白呛呛的,夹在天地之间的土屋就更加显得委顿了。夏天与秋天交替的时节要好一些,如果遇上雨水较为丰沛的那些日子,天是蓝的,地是绿的,黄色的土屋便呈现了出来,走很远的路再回头去看,也能清晰地找到它。这种感觉很好,即使走再远的路,心里也不会慌乱。家是人生出发的地方,同时也是归宿,尤其是在你感到疲惫的时候。在绵延不绝的沙漠深处和辽阔苍茫的草原上,这种体验尤为强烈和真实。
我家的黄泥土屋,就坐落在沙漠和草原交接的地方。往南而去,是腾格里沙漠;向北而去,是艾莱山和巴彦乌拉山,山下就是茫茫草原。我就出生在这样的地方,“少年不识愁滋味”,直到十六岁那年考上大学才离开。我们居住的这个地方蒙古语叫“巴哈嘎顺”,翻译成汉语意即“小苦水”,从字面上看虽然有点生涩却也不难理解,大概是这里的水有一些苦吧。苦不苦的,我倒是没有太突出的感觉,因为我家后来打出来的几口井水,并不怎么苦,直接舀着喝甚至还挺甜,这让父母很欣慰。原本就是背井离乡的人,一去千里之遥,如果再找不到一口可以依赖和信任的水井,是会让人更加怅然若失的,心情自然好不到哪里去。说也奇怪,仅仅隔了一条枯水沟,相距不过五六里路,住在西边聂家的井水就不行,先后打了几口井出来的都是苦水,不仅苦而且咸,又苦又咸。后来我们两家都在自家的水井旁边开了一方菜园子,无论是种菜还是种树,聂家的就是长不过我们家的。是不是真像人们经常说的那样,风水不同。
有的时候,我会觉得我家的土屋很像古代的烽火台。特别是到了黄昏时分,屋顶上升起炊烟就更像了。不过,就是这样一座像烽火台一样的黄泥土屋,在我当时目力能及的范围内,是最大的建筑物了,并在我当时的心中,确立了一个高度。
与大人们出门总是抬头看天不同,我喜欢坐在屋顶上,也许仅仅是一种喜欢而已,没有什么明确的目的。所谓的登高望远、“极目楚天舒”更是谈不上,没有那个境界和胸怀。大人们出门抬头看天,是在观察天象,根据云层的薄厚、范围的大小,以及它们移动的方向和速度,判断近来是不是有雨或者有雪,他们靠的是多少年来积累的经验。天有不测风云,大人们的判断有时候也不那么准确。但是,这样的习惯一经形成,而且绵绵相传,是不大容易改变的。其实,这样的习惯和举止,是一种仪式的完成,恰恰包含了牧人们对大自然的一种很深的敬畏之情以及感恩之心。当然,这也是我后来才体会到的。
我坐在屋顶上,多在正午时分。
这时候,太阳当顶,四周一片寂静,连一只鸟雀都很难看见。灼白的阳光下,甚至没有一粒飘浮的尘埃,空气洁净无比。洁净使得大地被幽玄和神秘笼罩着。那时候尚不知道什么是肃然,可我是真切地肃然着,也隐忍着,生怕一不小心会惊动了什么。然后深嗅着阳光渗入草地后那种被挤榨出来的香气,那是一种醇酒般的芬芳。当然,我指的是夏天或者秋天,冬天是另一种情形。这样的芬芳不能闻得太久,否则会被醉倒。后来,我也才终于明白了,坐在屋顶上的我,其实是有渴望的。人毕竟不是鸟雀。正如帕斯卡所说的那样,人是有思想的芦苇。
我的渴望很单纯:有人出现。
那时候,我的姐姐已经出嫁,几个哥哥在很远的小镇上学。每天,从草滩上归来的是我的父亲或者母亲,那黑色的影子像一棵缓缓移动的树。他们的前面要么行走着一群羊,要么是几峰骆驼,在阳光下组合成一个和谐的群体,不离不弃的样子。还有就是母亲的身后背着一捆柴,柴捆儿很沉重,将母亲的腰身压得弯了下来,然后大幅度地向前倾伏。说实话,母亲生我的时候已经是四十五岁的人了,这使得我和上面的几个姐姐和哥哥年龄差距很大,以致被别人产生过许多误会。我没有见过母亲年轻时候的模样,等到我开始记事,母亲已经是一个老人了。母亲是一个大善大德的人,她的善良和德行有口皆碑,感动过很多人,而且直接影响了我们这些儿女们的成长。这是后话,在这里不说也罢。
于是,坐在屋顶上的我,渴望着有人出现在自己的视野里。起先是许久都没有见面的几个姐姐和哥哥,我思念他们,他们的出现,必定是令我大感喜悦和幸福的一件事情,这是流淌在血液里的亲情所致。我八岁出水痘那一次,上吐下泻,几天高烧不退,躺在炕上动弹不得。在百里外的小镇上学的二哥和三哥听说之后,急匆匆搭上运盐的汽车,在艾莱山脚下车,又走了十几里路回家看望我。他们带给我的礼物是一包香草味的饼干、两本崭新的小人书,因此花光了他们身上那几个可怜的零花钱。见我没有什么危险,第二天他们天不亮就起来,衣兜里装上几个发面馒头,又匆匆忙忙到艾莱山脚下挡车,返回小镇学校,甚是辛苦。这件事情虽然过去几十年了,却记忆犹新,每每想起如在昨天,就忍不住想流泪。那饼干的香草味和小人书油墨的清新,至今萦绕在我的心里。我相信,父母也是,他们的到来同样让父母感到高兴。儿行千里母担忧,父母的心永远在儿女身上,这是千古真谛。
渐渐地,我的这种渴望发生了转移,不再刻意地期盼姐姐和哥哥们了,因为这样的期盼显然受到了很大的局限。因为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情,他们是不会轻易回来的。后来,我就只是期盼着“有人出现”了。不管是谁,不管他或者她从什么方向出现,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只要能够走进我的视野,我就会感到某种满足,甚至是某种喜悦和幸福,这沉寂的世界便能够多一份新的生动和鲜活。结果是一连十几天甚至几个月,都没有别人出现。还是那样的,每天从草滩上归来的是我的父亲和母亲。在这种莫可名状的期盼中,我忽略了父亲和母亲,真把他们当成缓缓移动的树了。父亲和母亲也是,他们也不在乎我坐在屋顶上的举动,大概是将我类同于栖息在屋顶上的一只鸟雀了。
直到有一天——
那一天,正午时分,果真就有人来了。那个人开始出现在西边的一道沙梁下,走路的样子很古怪,兜着圈子走三步退两步,酒醉了一般,看上去很是有趣。可以肯定,那个人正是向着我家的土屋走来的。我努力地克制着自己,心里逐渐地升腾起一种莫名的喜悦。随着那个人越来越近,走路的模样越来越古怪,我开始不能自己,似乎已经被巨大的幸福感俘虏了。那一刻我忘记了自己是在屋顶上,然后欢呼着奔跑起来。
然后,是飘飞、坠落、轰响……
过了许久,我终于从一片血色的黑暗中醒来,发现自己躺在母亲的怀抱里。母亲的脸上依然布满了惊惧,而且流着泪。旁边沉默着脸色铁青的父亲,父亲显然很生气,满是狐疑的表情。醒来的我当时并没有感到有多么疼痛,我笑了起来,尽管嘴角还残留着一丝血迹,牙齿好像也有那么一点松动。我开始用肿起来的眼睛四处寻找那个让我灵魂出窍的陌生人。那个陌生人已经离开,走过了我家的土屋和水井,从西边而来向东边而去,只留下一个摇摇晃晃的背影。那个背影依然故我地兜着圈子,走三步退两步,投落在身后的影子像一把扫帚摆来摆去。事实上,我根本没有看清楚那个陌生人的面孔,是男是女都分不清。那个陌生人留给我的始终是一个摇摇晃晃的古怪的背影,大热的天竟然还穿着一件破破烂烂的羊皮袄。
父亲告诉我说,那是一个疯子。
至于为什么会是一个疯子,我没有询问,父母亲也没有给我细说,而我当时的兴趣肯定也不在这里。但是我后来知道,这个疯子在我看见他之前,像一只掉队的孤雁那样,已经在沙漠深处摇摇晃晃地行走了许多年,而且是不论春夏秋冬。他之所以没有被渴死饿死或者冻死,是沿途的牧人在无私地帮助他。提供一顿饱饭之后,临走还要给他的怀窝里塞上几个馒头,灌满一壶茶水,以免他在路途上忍饥挨渴。天冷的时候,就送他一件翻毛的羊皮袄,让他裹在身上抵御风寒。而这个疯子,竟然乐此不疲,心安理得地常来常往了。我家西边住着一户姓聂的人家,孩子多,每逢这个疯子出现,就格外热闹起来。他们哄着让疯子干活,有时候还搞一点善意的恶作剧取笑他。没想到疯子也是有脾气的,有一次竟然抱起一块石头,将他们家的一口铁锅给砸了个底儿漏。聂家人吃了哑巴亏,废了一口铁锅不说,还要赔上一顿吃喝,然后将疯子好言好语地送到路上,让他流浪而去。
后来,我就不再坐在屋顶上了。因为我经常坐着的那处地方每逢下雨就漏水……
2000.1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