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随意的溪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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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童话

女儿长“大”了,两岁半。

“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两岁半的女儿将骆宾王的《咏鹅》背得滚瓜烂熟,若问起这首诗表达的是什么意思,女儿则只能摇一摇头,然后是一脸的茫然。当然不能指责女儿,这里面显然有一个疏漏,是我们作为父母的大人出了问题。在我们居住的那个西北边塞小城里,是见不到鹅这种家禽的,甚至连鸭子都少得几近于无。鸡是有的,也不难见到,女儿的姥姥家院子里就养着几只,却不能“浮绿水,拨清波”。鸡这种家禽一旦到了水里,其命运可想而知,如果是在深水里结果大概只有一种,被活活淹死。没有对某种事物首先产生具象的认知,那么就很难理解附着在之上的抽象的意义,更何况是一个不到三岁的孩子。因此,女儿面对一首几乎可以说是家喻户晓、妇孺皆知的唐诗,除了茫然,还有无辜。

去哪里找这样一只“鹅”呢?

我们父母一致的观点是到书本里去找,于是给女儿订了《娃娃画报》《看图识字》什么的读物。和天底下所有的父母一样,我们在做着自认为必须要做的事情,启蒙女儿的智性。有道是,每个人从蹒跚学步开始,便站在了人生的起跑线上。“不能让自己的孩子输在起跑线上”成为了作为父母的坚定不移的共识,及至后来洪水猛兽般汹涌澎湃,到了令人匪夷所思的地步。

除了一堆花花绿绿的画报,还有各种各样的玩具,女儿被包围了起来。起初,被画报和玩具包围着的女儿是十分快乐的,兴奋得两眼放光,像一个饥饿得过了头的小兽,狼吞虎咽地享受着饕餮大餐。过了一段时间,女儿的兴趣便开始发生转移,甚至对身边的画报和玩具产生了某种厌烦,情绪显得有些低落。有时候是这样的,等我们做好了晚饭,女儿已经提前进入梦乡,像一只小猫那样悄无声息。女儿睡的时候就没想挪动一下,所以睡得很随意,很潇洒,也很香甜,小脸蛋红扑扑的,甚是单纯可爱,身边天女散花般地散落着她的画报和玩具。童话是一根有用的小绳,玩具是儿童的天使。现在,女儿这样的睡姿,是多么的随心所欲、无拘无束啊,无疑是得到了某种解脱的。天真无邪的女儿,自己便在此时次刻成为了童话和天使。我不知道一个两岁多的孩子是不是有梦,如果说有,会做什么样的梦呢?

长“大”了的女儿,已经两岁半的女儿,其实她自己就是童话,其实她自己就是天使。这是我成为父亲的第一个自以为是的感受。或者说,孩子的降临,就是天使来到了人间。

只有画报和玩具是不行的,父母还要经常陪伴左右,担当第一任老师的角色。得空偷闲,我开始浏览女儿的书,尽管匆匆忙忙,不料竟也读出了别样一种心境。书内当然是小猫小狗、花鸟鱼虫居多,再配以《蝌蚪找妈妈》《小马过河》之类的古老童话,一草一物总关情,丝丝缕缕真善美。又分明是鲁迅先生笔下的百草园了,墙根处“蟋蟀在弹琴”。

童稚不可没,意趣尽天然。

作为一个已届三十岁的男人,经历过人世间不少的风风雨雨,为什么还会有这样的感慨呢?这在别人看来也许是一种矫情和做作。而对于我则有一种特殊的意义,就仿佛是进入了时间隧道,回归到自己的童年。我的童年和女儿完全不一样,是在大漠深处度过的。等到睁开混沌的眼睛,渐渐喑得人世时,身边除了父母哥姐以及羊群驼群,就是浩瀚无边、浑黄苍茫的沙漠,一年四季也下不了几场透雨。方圆几十里见不到另一户人家,甚至见不到一棵树,以为世间原本就应该是这个模样,绝少书中描写的“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后来,姐和哥相继离开,或出嫁在他乡,或上学在小镇,很长一段时间里,家中就只有我一个孩子。降临大漠深处,注定我的童年没有优美的童话和玩具,只有无尽的空旷和寂寞。有时候,这种回忆的结果,总有一种往事不堪回首的感慨。

我在童年的时候,印象深刻的游戏是,挑逗俗称“屎爬牛”的小昆虫。这是一种通体呈黑色的甲壳虫,虽然只有人的指甲盖那么大,也无法确定它的眼睛究竟长在什么位置,却有一对硕长的鞭节状的触须。它在白茨草遮掩下的沙子上刨坑时,是倒撅着屁股的,动作笨拙有趣。拿一根柴棍儿不断地撩拨它的触须,这看似羸弱的小东西也会发脾气,盛怒时翘起那小而尖的尾巴,然后从触须的下面露出硬质的前夹进行防卫和攻击。当然,在和我的交战中,它永远是一个失败者,不可能有获胜的机会,最后只能落荒而逃。这纯属一种童趣,实在是没有什么恶意。后来伴随着自己的成长读了一些书,包括《十万个为什么》等方面读物的普及,知道了一点有关昆虫的常识,就想弄明白“屎爬牛”的来龙去脉,结果也是不了了之。

还有一件值得一说的事情,也是与读书和昆虫有关。

出生于20世纪60年代初,再加上当时环境的限制,大概在由童年向少年过渡的节点上,我才开始羞羞答答、断断续续地接触唐诗,时间大约比女儿晚了六七年。当时读到了杜甫的《促织》,是很有一些讶异的,尤其是其中的“促织甚微细,哀音何动人”,令我想了很久,说不定这就是我最初的文学启蒙呢。促织是什么?原来就是蟋蟀。我一下子联想到了童年时曾经嬉戏过的“屎爬牛”,二者之间究竟有无生物上的进化关系不得而知,但那“微细”和“哀音”却是共同的。在我撩拨它的时候,它肯定很痛苦,肯定是发出了“哀音”的,只是我没有听到罢了。而它最后的落荒而逃,实在是一个“微细”的弱者的无奈之举。不仅如此,我还渐渐地读出了一种遥远而古老的历史和文化,这便是蒲松龄《聊斋志异》里的《促织》。该篇这样讲,“宣德间,官中促织之戏,岁征民间”,只要进贡一只“巨身修尾,青顶金翅”的大蟋蟀,便可免了捕捉者的徭役。于是,当时民间捕捉蟋蟀者前仆后继,因此而加官晋爵、平步青云者有之,倾家荡产、家破人亡者更有之,“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演出了多少人间闹剧和悲剧。中国的蟋蟀文化堪称历史悠久,玩蟋蟀甚至是封建帝王日常的生活内容之一。而这样的日常生活,用“荒诞不经”这句成语来概括,是再恰切不过的,玩得民不聊生,玩得江山倾覆。

想想,蟋蟀无过,人有罪。

再想想,就觉得杜甫和蒲松龄这两个老先生真是伟大。

大概是因为没有优美的童话,我的智性启悟很迟。我童年的天空缺少绚丽的色彩,“大旱望云霓”是一种命运漂泊的苍茫,世界似是被谁不经意地涂抹了几下,却忘记画上几只飞翔的鸟雀。也许,是因为牧人的孩子更接近自然,身上多了原始的胎记而不能尽早地嬗变吗?然而,灵性是真实存在的,这是大自然赋予我们每个人的平等。泰戈尔同样是我崇拜的伟大作家,他的《新月集》和《飞鸟集》仿佛天籁之音,是我们人类的童话。这个长着和马克思一样的大胡子的东方老人说:“孩子的力量,就是生长的力量。”我们每个人都拥有属于自己的童年,也同样拥有属于自己的童话,成长是我们共同的主题。

我的童话是:放牧羊群或驼群的时候,其实就是在放牧我自己。

面对天使般的女儿,我常常浮想联翩。此时,窗外的阳光很明亮,我默默地注视着阳光下的女儿以及她的一举一动,领略着一种深深的童话般的意境,心情很好。

1993.4.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