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随意的溪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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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在那遥远的地方——对一位音乐老人的解读

写这篇文章的时候,确实有半个月亮映照着窗棂。

告别妻子和女儿,我只身来到与家乡一山之隔的凤城,应聘在一家创刊不久的报社当编辑和记者。初来乍到,我租住的是一间废弃多年的平房,房间里黑糊糊的,夏天潮湿,冬天阴冷,老鼠肆无忌惮地跑来跑去,夜里经常有它们集体狂欢、幸灾乐祸的声音。有一段时间很不适应,异乡漂泊的感觉令我彻夜难眠。就是在这样的环境和心情中,我从对面看门老头的收音机里,听到了这样一则消息:西部歌王王洛宾垂下了他生命的帷幕,时间定格在1996年3月14日,享年八十三岁。王洛宾是我特别崇敬的一位音乐家。听到这个消息的刹那间,我心里一惊,随即有些悲哀地想,在以喧嚣的城市文明为主流的当今社会,还会有牧歌式的行吟诗人般的歌王出现吗?

白发苍苍的西部歌王终于走完了他苦难、曲折和辉煌的一生。他的离去无有惊涛,甚至可以说是顺理成章,八十三岁堪称长寿,在世俗的层面上讲,应该是没有什么遗憾了。有生就有死,有死才有生,生命是一个自然的过渡和轮回。不知道为什么,王洛宾的离世,似乎并没有引起太大的反应,尤其是媒体甚至保持了少有的平静。至少我感觉是这样的,也许是我孤陋寡闻了。不像此前的著名诗人顾城在新西兰魂断激流岛,在异国他乡的一棵树上采取“仰体向上”的方式,给自己年轻的生命画上休止符。顾城的离去,一时间舆论大哗,众说纷纭,留下了令人猜测不透的谜底。而王洛宾就不同了,他的悄然离世,则显得过于平静了,似乎只是让众多获知此讯的人发出一声叹惋而已。

斯人已去,歌声犹在。

西部歌王留下了那么多的经典音乐,至今仍在流传,这才是最重要的。要知道,有多少人是倾听着他搜集、整理和创作的西部民歌成长起来的。我就是其中之一,还有我身边那么多的人。遗憾的是,据说王洛宾一生搜集整理了近千首民歌,其中仅情歌就有七百余首,我们经常能够听到的却只有其中的几十首甚至十几首。恰恰就是这几十首甚至十几首民歌,已经足以让我们沉醉其中,流连忘返,深刻地领会到西部民歌那无与伦比的美妙和魅力了。作家张爱玲曾经说过,出名要趁早。关于王洛宾,套用张爱玲的话说,显然是出名太晚了,大概在他七十岁之前几乎无人知晓,而由他搜集和整理的民歌却早已经广为传唱,红遍大江南北,乃至海外。也就是说,由他搜集和整理的民歌先于他本人而早就出名了。这奇怪吗?其实也并不奇怪。我觉得,这恰恰是由民歌的本质和属性所决定的。王洛宾一九三四年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音乐系,他最初的理想是到法国音乐学院深造。抗日战争爆发后,王洛宾参加了丁玲组织的西北战地服务团,和萧军、罗珊等人一路西行,在去往延安的途中住宿六盘山下的一个大车店里,听了人称五朵梅唱的花儿,被真挚、苍凉的歌声所感染,最终放弃初衷,不仅法国不去了,连延安也不去了,然后将自己的一生彻底交给了祖国的大西北。王洛宾晚年的时候,终于享受到了原本应该属于他的荣誉,尽管姗姗来迟,倒也不算太晚。与此同时,也不尽是荣誉,还有毁誉。曾经就有一个记者直言不讳地质问王洛宾,意思是你有属于自己创作的歌曲吗?这样的问题,有一针见血的意思,用江湖上的话说是一剑封喉,十分要命。如果是一个内心虚弱、底气不足的人,肯定会当场就乱了分寸,只好逃之夭夭。王洛宾当然不是这样,面对记者的质问,虚怀若谷,不慌不忙,给了这个记者一个圆满的答案。

王洛宾说:我是一个“传歌者”。

好一个“传歌者”!

接触过我国古代文学史的人,尤其是接触过先秦文学的人,不会不知道《诗经》是怎么一回事情。这部我国最早的诗歌总集,始于西周初年,止于春秋中叶,时间跨度长达五百多年,而且绝大部分是民歌,从民间搜集和整理而得。这也同样给予我们这样的启示,最原始的文学是民歌而不是其他。关于《诗经》的编集,自古说法不少,其中可信的是“采诗说”。班固曰:“孟春之月,群居者将散,行人振木铎徇于路以采诗,献之太师,比其音律,以闻于天子。”(《汉书·食货志》)也有人认为《诗经》三百篇是经过孔子删订而成的,所谓“三百零五篇,孔子皆弦歌之。”(《史记·孔子世家》)不过,无论怎么说,《诗经》是在古代交通不便、语言各异的情况下,经过有意识、有目的的采集和整理而形成的。这古代的采集者和整理者,大约可以称之为“采诗人”吧。其二,《诗经》是用于合乐歌唱的,“弦诗三百,歌诗三百”,因此有风、雅、颂的音乐划分。

这么说来,王洛宾就是一个“采诗人”了,和他自己回答记者时所说的“传歌者”,何其相似乃尔。毫无疑问,这位音乐老人是深知《诗经》的,并且从中获得了丰富的古代文学的营养和天才般的启发。历史跨越几千年,华夏文化源远流长,至今经络不断而继往开来,是要有其一代又一代“传歌者”的啊。“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类似这般相思浓浓、纤尘不染的爱情之谣,几千年后仍然在神州大地上传诵不绝,而“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位好姑娘”,简直与《关雎》相映成趣,其中意思不差分毫。究其大因,它们显示的都是人性中最温柔、最纯真的那一部分。心灵不朽,爱情万古长青,任何一个纯洁而又浪漫的爱情故事,一旦被吟诵传唱,便能够跨越时空、跨越国界而经久不衰。爱好音乐的人都知道世界著名歌唱家罗伯逊,他有感于中国西部民歌的巨大魅力,把《在那遥远的地方》作为自己终身保留的歌曲,唱遍了全世界。仅此一例,那么作为西部歌王,作为一个“传歌者”,王洛宾的贡献不是昭然若揭了吗?

其实,世界上有华人的地方,就有西部歌王搜集和整理的歌谣。那些远离故土的游子,甚至把《在那遥远的地方》《半个月亮爬上来》等脍炙人口的歌谣,当做神曲来倾听的,继而长泪潸然。在颠沛流离的生涯里,人人都会有心身疲惫、顾影自怜的时刻,许多的坎坷与严酷使人们更加向往田园诗般的生活。那里有清澈的小溪,有鸟语花香,有爽朗的歌声,有美丽的姑娘,有纯洁的爱情。然而,缺陷与美满其实是一种无定的永恒,同时又像某个哲学范畴那样充满了逻辑关系。一首首古朴的民歌因为源自它那泥土般的本质,更能浸淫人们的灵魂。寻找家园或者家园意识,即使是现代人都无法最终背弃这个命题。倾听《在那遥远的地方》,往往让我们感动和缅怀,那便是每个人心中的故乡。毫不夸张地说,《掀起你的盖头来》《达坂城的姑娘》《阿拉木汗》等,曾经和其他堪称经典的歌曲一样,陪伴了几代中国人的成长,以至如影随形。

河流、草原、森林、大漠;蓝天、白云、花香、鸟语,王洛宾像一个古代的“采诗人”那样且走且歌,“振木铎徇于路以采诗”,内心深处时时荡漾着诸如干渴者掬起清泉的激动与欣慰。我们当然可以这样想象:半个月亮升起来了,半个月亮掩映下的草原之夜,行走着一个执著的传歌者,他的行囊里有酒壶,有纸和笔,更有那记满了音符和歌词的笔记本,这是他一生的财富,是他生命的寄托。

写到这里时,我突然有了一个发现,草原似乎是王洛宾这个西部歌王最终的伊甸园,同时又充满了宿命的意味。在这里,歌王终于有了一段彻骨的爱情。在这里,他遇到了长发如云的卓玛,一个温存、善良而美丽的藏族姑娘。这个藏族姑娘让他痴迷地凝眸:“我愿做一只小羊,跟在她身旁,我愿每天她拿着皮鞭,不断轻轻打在我身上……”然而,他还是离开了卓玛,由青海流浪到了新疆,“吐鲁番西三百六”,与爱情越来越远。对西部民歌的执著追求,使他与爱情擦肩而过。据说,《在那遥远的地方》就是王洛宾当初献给卓玛的礼物,而且是唯一的礼物,卓玛于是成为了最幸福的女人。后来的三毛未能敲开这位歌王的心扉,从乌鲁木齐泣血而返,结局人人有知。完美的艺术往往伴随着遗憾的生活,诚哉斯言。

坦率地说,我写这篇文章主要依据的是《西部歌王王洛宾》以及报刊上有限的回忆片段,然后加进了自己的一些感慨和认知。要想真正了解这位西部歌王,还是要看《西部歌王王洛宾》,这是一部好书,真实而抒情地记录了这位音乐老人的经历。但是,读过这部书的人恐怕并不多,很多人吟诵“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位好姑娘”的时候,也恐怕忽略了这首民歌的“传歌者”。当然,知其歌而不知其传歌者,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遥远的大阪城以及“吐鲁番西三百六”,再真实不过地呈现了一位音乐老人风雨兼程、浪迹天涯的曲折经历。请问,又有多少人知道王洛宾在他八十三年的人生履历中,有十九年是在监狱里度过的?

王洛宾是伟大的音乐家,更像是一位牧歌式的行吟诗人。他用西部的民歌和音乐为自己谱写了一曲波澜壮阔的生命交响曲,也编识了一篇神秘曲折的生命传奇。

这位音乐老人生前还说过这样一句话:很想再活五百年……

1996.3.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