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和悦州,小上海
47193800000021

第21章

一个老者出现在画面上,他正对着摄像机讲述和悦洲的历史。我不见他有四十多年了,他是我的小学数学老师汪更生。汪更生大我们十岁左右,在我的印象中,他总是穿着雪白的衬衫,配上一条丝绸长裤,显得清爽而干净。汪更生出生在沪字巷,他的祖父曾在和悦洲创下很大的家业,但他父亲后来却嗜赌成瘾,偌大的家业,很快就败在他父亲的手里了。当一夜之间由一个公子哥成为一个穷光蛋时,他父亲痛定思痛,终于东挪西借,在沪字巷口开了一家蛋糕坊,生计又渐渐地好起来。

汪更生打着一把雨伞站在他的故居前,透过稀疏的雨帘,他的故居杂树生花,瓦砾遍地。

汪更生年至古稀,鬓边染霜,他穿着西服,打着领带,我仿佛又看到一个年轻的汪更生站在黑板前演算着一道四则运算题。

长友

在大通街上,长友算得上一个人物。凡大通人,可以不知道国家主席,不知道严凤英,不知道镇长是谁,但一提起长友,没有不知道的。

长友是一个瞎子,一个要饭的瞎子。但大通人说起长友的故事,总是一套套的。说长友年轻时一表人才,家境也不错。读书读到高中时,与一个女同学爱得死去活来。但天有不测风云,一场疾病,夺走了那个女同学的性命,长友伤痛至极,哭着哭着,眼哭瞎了,从此成了废人,不得不流落街头,要饭为生。这故事是真是假,弄不清楚。最近一次我回大通,问到佘飚大哥,他说,没有的事,是人编出来的故事。但佘飚大哥也承认,长友是一个传奇人物,他身上有许多故事,能说一箩筐。

每到中饭和晚饭时间,长友就拄着竹棍,开始上街了。长友的食量太大,再加上他每天以要饭为生,施舍他饭食的人也就越来越少,长友不得不从下街头走到上街头,再从上街头走到下街头,于是,一条街上就听到他竹棍敲打在石板路上的“蠹蠹”的声音,听到他“多子多孙,可怜可怜我们瞎子,给口吃的吧”的叫喊声。

有一次,一个恶作剧的孩子将一捧沙和在饭里倒在长友的碗里,长友的一颗牙被沙磕掉了。长友硬是在那一片骂了一天一夜,什么脏话丑话都骂出来。直到那孩子的大人出面赔礼,并重新给长友盛了一碗米饭,上面扣着一块肉,长友才告罢休。

大通街上的小孩子没有不怕他的,遇到孩子吵夜,大人就说,长友来了,孩子立即就不哭了,就像有的地方大人吓唬孩子说“老虎来了”一样。我的一个外甥五六岁时被送到大通,那天长友刚出现在街上,外甥就不见了。一家人把半条街找遍了,也不见小外甥的影子。直到天黑时,小家伙自己走了出来,原来他一直躲在房门背后。

在大通孩子的印象中,长友就是老虎,虽然这老虎从来不吃人。

新中国后,政府说不应该有要饭的人,而且还是一个残疾人,不能让他流落街头,于是街道上就将他安排到豆腐店推磨。我在北方曾看到驴推磨,将驴的眼蒙了,驴围着磨,就这样一直走着,驴一定以为它走的是一条走不完的直路呢。长友的眼瞎了,就不用蒙了,这活安排给了长友,也算是人尽其才了。但后来长友又出现在街头,整条街上又一日二次地听到长友的竹棍敲打在石板路上的声音,还有“可怜可怜我们瞎子,给口吃的吧”。有时半夜里,长友出现在街头,还是那两句话,就是大人听起来,也有几分森森地逼人。

长友一度又被街道上安排到渡口处的小吃部洗碗。这对于长友,应该是份美差。小吃部是当时街道上最高级的一家餐馆,类似有些地方的招待所,一般上级来人,都是在小吃部就餐。即使是在困难年代,小吃部里也不缺油水。长友在这里洗碗,客人吃剩下的菜,就全都是他的了。但好景不长,长友又出现在街上,原来长友洗碗不专心,总是把碗给打碎了,小吃部经理难免不骂他,长友不服气,于是重操旧业,还是敲着竹棍满大街地叫着要饭。有一句话说,要饭三年,给个县官也不做。长友就是要饭成瘾了,除了要饭,干什么他都不乐意。

长友晚年惹了一桩风流祸。下街头一个女人得了花疯,一天夜里,不知怎么就同长友滚到一个草窠里了,结果被女人的丈夫捉到,长友被痛打了一顿。那男人一定下手太狠,长友有好几天都爬不起来。当长友重新出现在街上时,腿就有些瘸,应该是被那男人打的。

长友死去好多年了,大通街上听着长友敲着竹棍长大的孩子现在差不多也都为人父母了,不知他们是否还记得长友。

家禄

佘飚大哥在电话中向我报告一条消息:家禄成佛了。

家禄这名字我是熟悉的,但我不明白他何以成佛。接下来的对话中,我终于知道,出家三十多年的家禄几年前亡故(佛家称“往生”),去年家禄的弟子按照佛家的仪规开缸捡视时,发现家禄居然肉身不腐,所以佘飚大哥说:家禄成佛了。

虽然肉身不腐是佛教中舍利的一种,但中国佛教并不把肉身的存留当作修行的最高阶次。我的方外导师皖峰上人生前修行极好,在他晚年,有人曾说,老和尚将来一定能成就肉身,老和尚很不高兴,说,别糟贱人。他还特地留有遗嘱:我死之后,谁要是拿我卖钱,我在阴间也不饶他。

但家禄肉身不腐,在当地应该是一件大事。佘飚大哥是家禄的朋友,两家父辈曾是拜把子兄弟,家禄在大通附近的蟠龙筹建翠竹禅林时,佘飚大哥一家都成了家禄的护法弟子,佘飚大哥并题赠一块匾额:大佛灵通。佘飚大哥后来向我解释说,他这块匾额的意思是:佛之慈光,护佑大通。佘飚大哥不愧是喝过私塾墨水的人,他把那八个字浓缩了。三年前家禄坐缸时,佘飚大哥又送一块匾额,还是他自己的字:蟠龙大佛。现在,家禄真的“成佛”了,佘飚大哥在欣喜中自然也有几分得意。他说,我就预料他能成佛。

当初我们住在洪家大屋时,家禄的一个婶子也住在洪家大屋。因为有这位婶婶,家禄时常去洪家大屋,这样,我们就认识了。家禄的父亲叫吴智和,周明星则是吴智和弟弟吴慕白的小老婆,这样,家禄就算是周明星的侄子了。吴智和、吴慕白都曾在日伪时期做过汉奸,据说这兄弟俩均以杀人为乐,杀戮成瘾,这一对汉奸兄弟也屡屡成为新中国后铜陵地区阶级教育的反面教材。

我在《洪家大屋》一文中写到吴慕白当年的小老婆周明星,这是一个小心翼翼的老女人,唯恐说错一句话,唯恐做错一件事。她有着一双小脚,脸黄黄的,盘着当时大通街上这个年龄的女人习惯盘着的巴巴结,想必年轻时是有一些姿色的吧,否则,又怎么会被吴慕白纳为小老婆呢?抗战胜利后,吴慕白被当作汉奸镇压,吴智和却转由香港逃到马来西亚,此后亡命他乡,不知音讯。家禄摊上这样一个汉奸老子,成年后的命运可想而知。

家禄一直住在蟠龙乡下,偶尔上街,他会来看他的婶婶,并给她婶婶带些山芋或是南瓜茄子等。周明星就显得有些兴奋,颠着小脚忙前忙后,把家禄带来的土特产一个屋一个屋子地送人,说:“这是我侄子送来的,尝尝吧。”很多时候,周明星的这种殷勤并不能换来别人的好感,或者,即使人们接受了她的馈赠,表情也是冷冷的。但周明星似乎也不在意,下次家禄来时,依然颠着小脚一屋一屋地跑,一家一家地送着她侄儿送来的山芋或是南瓜、茄子。

周明星死于上世纪八十年代,而家禄在文革结束后于九华山上禅堂出家。大约是他出家的第二年,我在上禅堂见到他。坐在上禅堂门前的石阶上,他向我述说着出家后的经历,当说到佛门中刚刚开始出现的乱相时,家禄一脸愤然。我感觉家禄虽然穿着僧衣,但他仍然还是家禄。

那是我与出家后的家禄第一次见面,也是最后一次见面。

家禄在蟠龙建翠竹禅林时,佘飚大哥少不得隔三岔五地要去蟠龙。家禄那里但凡书写或是公文,一般都是佘飚大哥代劳。翠竹禅林建好后,大通好多人都前去庆贺或是去凑一份热闹。我大哥遐龄也带着我母亲一同去了。我知道,家禄在那一带有很多信众,否则,他无法建成一座规模庞大的翠竹禅林。长久的寺庙生活,荡平了家禄内心郁积已久的怨气,让他成为一个心平气和,并受人尊敬的僧人。

那一天吴华和国平陪我去看小缸窑遗址,车过牌坊头,进入蟠龙地界,果然看到公路边一座宏大的寺庙,山门上写着“翠竹禅林”几个字。我们打算等看完了小缸窑,返回大通时再去翠竹禅寺。但那天上午我们在小缸窑滞留的时间太久,等我们往回赶时,已是午后了。当翠竹禅寺逶迤的山墙迎入我的眼帘时,我有心提议停车看看,但司机把车开得飞快,我也就没好再提去看翠竹禅林了。

酒仙

我叫他佘飚大哥,一是因为他一弟一妹分别是我中学和小学的同学,二是他与我大哥遐龄是好朋友,是割了头的弟兄。

那时候,“四大才子”时常凑在一起喝酒,今天这家,明天那家,每次都要喝三四个小时。遇到这种情况,母亲收不了桌子,烦,我们等着吃饭,烦,总之是个烦。但他们喝自己的,酒桌上猜拳行令,论诗作文,也不时批评时政,自认为怀才不遇。而社会最容不得这样的人,那一年他们四个差一点被当作“草绿党”而抓了现行。好在并没有宣言,也没有文字。后来查明,只是几个愤世嫉俗的年轻人在一起喝酒解闷,胡吹乱侃而已。天底下这样的青年多了去了。

“破四旧”刚开始时,四大才子都嫌自己的名字不够响亮,一个改作佘飚,一个改作黄闯,另两个我忘记了。我大哥革命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一回家就将一只清康熙时的罐子扔到门前的石板路上,佘飚则将一张四人签名的大字报贴在镇政府对面的新华书店大门口。直到有一天,一队从南京过来的红卫兵突然闯进镇政府,将权倾一世的镇长大人揪出当街批斗,这几个人才觉得一个大通镇实在是太小了,自己不过是井底的青蛙,从此揠旗息鼓,娶妻养子,过规规矩矩的日子。

然而酒,是他们生活中不可缺少的内容。四人分别被称为酒仙、酒道、酒痴、酒虫。佘飚居首,酒仙的美名非他莫属。

酒仙是有传承的。说起佘飚大哥的老父亲佘老四,大通一河两岸没有人不知道。有人说,佘老四在上街头跺一脚,下街头也要抖三抖。佘老四出身阔少,在和悦洲有八家店铺,一家浴池。日本人占领大通后,佘老四在日本人的洋行里做职员,也就是那时,他与后来被定为日伪汉奸的吴智和金兰结义。但佘老四毕竟多留了一个心眼,在同吴智和厮混的同时,暗地里又与新四军保持着联系。有一次,一支新四军潜入大通附近的江村筹措粮食,不慎走漏了风声,吴智和决定带一支汉奸武装趁着黑夜前去围剿。然而吴智和的队伍还没出发,江村的新四军就得到消息,从而让吴智和那天晚上扑了个空。抗战胜利后,吴智和弟弟吴慕白被当作汉奸治罪,吴智和逃亡香港,同吴智和拜了把子的佘老四当然难逃干系。据说死刑布告上都划上大红的对号了,然而最后一刻,佘老四却被释放了。救佘老四的不是别人,正是当年佘老四救过的新四军。

佘老四大名佘荣高,佘飚大哥的老父亲,我们叫他佘爹爹。佘爹爹一生嗜酒,他的酒瓶从早到晚就一直揣在怀里。清晨三四点钟起床,别人喝的是茶,他喝的是酒,算起来,一天七到八遍,只要有酒,菜不论。只要是酒,佘老爹一样喝得开心。困难时期,七分钱一斤的山芋干酒,他一样喝得兴高采烈。前年的一天,佘老爹遇到一个久未谋面的老朋友,又邀上另一个合得来的老家伙,三个老头抱着酒瓶从早上一直喝到下午,老人家当天晚上一觉就睡过去了,享年九十一岁。人说,毕竟酒仙,福气啊!

佘飚大哥承继了父亲的遗风,为人豪爽,以酒为乐。只是,他的风格与老父亲不同,佘老爹喝酒一日七遍八遍,佘飚大哥一天两巡,午一,晚一。但他说,他一天喝酒的总量与老父亲相差无几。

佘飚大哥擅书法,幼学柳,后学颜,中年以后一改风格,学起了怀素。他给我家中堂写过一幅对联:海是龙老家,云是鹤家乡。龙飞凤舞,极其写意。他写字前要喝酒,写诗前要喝酒,决定干一件大事前要喝酒。那一次他正在家喝酒,一个远房亲戚前来诉说一桩乡间公案。佘飚大哥听着听着,就拍案而起。第二天,他来安庆,怀里不忘揣着一瓶古井贡酒。他说,旅途颠簸,酒能治晕车,他要在法庭上陈述,酒能帮他理清思路。

今年正月我去大通,当天晚上铜陵文联的程保平特地赶到大通宴请我。由于我此来的目的是为大通文化建设事业,有人提议,老佘是大通难得的文化人,把老佘请来吧。电话挂过去,佘飚大哥就来了,他进门就声明,我只是来坐坐,酒就不必了。当时脸红红的,知道他已经喝过了,而且喝得够多。但是,他还是禁不住劝,坐到上席,一杯接一杯。国平事后说,那天晚上老佘起码喝了一斤朝上,包括他原先在家喝的,不知道这一天他究竟喝了多少酒。

那天的酒直喝到夜深,他拒绝吴华派车送他,独自摇摇晃晃地出了酒店。看着他踉踉跄跄的背影,有人感慨说,七十三岁的人了,不简单啊!另有人说,明天我要送他一副对子:大通老飚,无愧酒仙。

同是兄弟

我与国平去老街吃早点。在熙来攘往的人群中,一张熟悉的面孔出现在我面前,这也是我在大通住了三天后遇到的第一个旧人。当然,如果他不主动同我打招呼,我一时会对不上号来。他打量着我,我也打量着他:皮肤很黑,最显眼的是他的啤酒肚子,这让他本来不高的个头更显得横向突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