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和悦州,小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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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诗经中说:“我有旨蓄,亦以御冬。”生于饥荒,漠漠冬天固然难御,漫漫春日更是难?熬。“采采芣苢,薄言采之。”还是诗经的话,但我们不说采,而说淘。“走,淘野菜去。”采,太小资太文学化了。淘,其动作带着粗犷,带着对苍天大地的无愧的索取,所以,我们总是说,走,淘野菜去。

大致说来,我淘过的野菜不下二十种,择其主要:

马兰头:

“马兰花,马兰花,风吹雨打都不怕,勤劳的人,在说话……”我们应该感谢这首歌,感谢与这首歌相关的童话剧电影《马兰花》,它在饥荒的岁月里给我们带来欢乐,直到今天,它仍然带给我们温暖的记忆。我不知道还有多少人记得《马兰花》这部电影,还有多少人能唱这首儿歌。

但是,我所说的野菜马兰头与这里的马兰并不是一码事。《马兰花》电影中所说的马兰是一种花卉,又名蝴蝶兰,它有宽大的叶片和形似蝴蝶一样的粉红色花朵。马兰头生在旷野,长于草丛,春三月里,它一蓬蓬,一丛丛,以一种蓬勃之势,给饥荒年代的人们带来生的希望和活下去的勇气。

那些年里,我所淘过的野菜,以马兰头最多。每到周六的下午,我便挎着篮子出门了,傍晚回来,就是满满一篮子绿生生、水凌凌的马兰头。青通河岸,老镇那边有一片很大的湖场,潮湿而野草丛生的湖场最适合马兰头的生长,今天剪去,明天又长出来,似乎从来都没有剪尽的时候。今天的人们吃马兰头是吃野味,是对肥腻饮食的一种反动,我们不是,对于饥荒年代的我们,那片湖场就是一处硕大的粮库,那里有我们总淘不尽的马兰头。

马兰头剪回来后,就直接下锅了,搁一把盐,滴几滴油,就成了我们的正餐。如果在马兰头里放一小把米,煮成马兰粥,那餐饭会吃得格外开心。随着马兰头里的米一点一点多起来,日子就渐渐好起来了。等到有一天,揭开锅盖,雪白的米饭中和着绿莹莹的马兰头,热热的蒸气带着淡淡的药香搅动着人们的食欲,饥荒的年代就算是过去了。

马兰头只在三月里淘,“清明前,马兰甜,清明后,马兰臭。”过了清明,食马兰的季节也就过去了。

蒌蒿:

马兰头吃的是叶,蒌蒿吃的是茎,是芽。淘马兰头用剪刀,淘蒌蒿直接用手,拣它嫩生的部位掐下去,三四寸长,折去茎上的细叶,就能下锅了。如果说马兰头是饭,蒌蒿就是菜。将酱干子切成丝,炒成一盘干丝蒌蒿。吃在嘴里,牙齿上有一种粉粉的咬劲,舌尖上有一丝淡淡的药香。如果再切上一块腊肉,那就更妙了。

春天吃蒌蒿芽,冬天可吃蒌蒿根。比起蒌蒿芽来,蒌蒿根更珍稀,也有着更好的口味。蒌蒿芽用指头掐,蒌蒿根扎在地底下,须用锄头挖。蒌蒿芽绿中透着微红,蒌蒿根白白的,是蒌蒿中的珍品。

那年头,每次母亲要去屯溪看二舅,二舅总在信中说,什么也不要带,带几筒酱油干子和一小把蒌蒿根就好。

挖蒌蒿根时,如果挖到鼠洞,或许会有意外的收获。一句流行的口号:深挖洞,广积粮。我怀疑是从老鼠那里得到的启发。我佩服那些鼠类,当国库里都没有多少粮食时,它们却能在自己的洞穴里藏了一窝又一窝的粮食。可见人不如鼠,鼠比人精明。只是,在那个年代,人去抢鼠的粮食,未免太不人道。奈何!

黄葛头:

黄葛头有着心形的叶子,蔓生的茎杆,因此,有黄葛头的地方就会有一大片绿色。黄葛头形状类似三叶草,但比三叶草体小。三叶草开一种白色的小花,黄葛头开的却是黄色的小花,所以才叫黄葛头。

现在的市面上很少看到黄葛头,但黄葛头却是一味好菜。可以油炒,也可以做汤。很久没有吃过黄葛头了,最近一次去大通,住“和悦洲山庄”,居然吃到了黄葛头,有碗豆苗的味道。真好。

毛耳朵:

叶片类似缩小了的芭蕉扇,西施记中铁扇公主的那种芭蕉扇。毛是有的,茸茸的毛,但形状却一点都不像耳朵,既不像人的,也不像动物的,但它偏偏被冠以此名,为什么呢(小沈阳语)?想想,世上名不副实的多了,又何必纠结于一种荒年里才被我们淘回来当饭吃的野菜?还是留给有着考证癖的专家学者们去考证吧。

毛耳朵生山边潮湿地带,味略苦,一般用它掺在营养粉(那年头由政府特供的一种带有糠皮的米粉)里做粑吃。

稻禾桩:

一种最普遍最漫生的野菜,其形状类似于荠菜,但却比荠菜个头肥大得多。在我当年所淘的野菜中,这是一种淘起来最容易,最上数量,但却最不好吃的野菜。在青通河老镇附近的那片湖场上,不消一个时辰,就能淘到满满一篮子。一般用来煮粥吃,有时也连同山芋一同煮着吃。总之不好吃,不提它也罢。

蕨菜:

青青的一根茎从土里伸出来,顶上却羞怯着,不肯打开来,又不甘心总幽闲着,“犹抱琵琶半遮面”,写的就是这种姿态。终于有勇气张开了,却是一只拳拳的手。再过些日,纤纤素手完全地伸开了,伸向青天,似想索要什么。除了阳光和雨水,什么也索要不到,但这于它已经很要紧了,便长大了,长成一个大小姐,又长成一个老妇人,最后就作了人家的柴禾,或随着日月的迁流而寂灭了,来年生出来的,就是又一代人了。这就是蕨菜。

即使是今天,蕨菜也是一味好菜。一般人吃时,会将蕨菜用开水淖过,以除去苦涩之气,但我却不,我喜爱的就是那股苦涩之气。用它炒肉丝也好,清炒也好,滑滑的,感觉实在是好极了。

马齿苋:

马我见过,但我从没有机会去撬开马的嘴巴去看马的牙齿,因此,我无法确认马齿苋的形状是否如同马的牙齿。但我知道,世上所有象形的物质未必都有相同的名字,不形象的物质,有时倒反而有相同的名字。就像人一样,叫爱国的不一定真的爱国,叫丑娃的,或许就是一个英俊的小子。

马齿苋又叫晒不死。有过淘马齿苋经历的人都知道,淘马齿苋的日期应该是在七八月份,一年中天气最热,太阳最烈的季节。即使把马齿苋从地里挖出来,扔在场院里,到第二天,它仍是很新鲜,很活泼的样子,即使过了一夜,将他丢到原先的地沟里,它依然能够成活。

我实在不知道这种植物何以有如此顽强的生命力。

几天前,我的学生照祥请我去看桃花,中午,我们在果园附近的一家农家饭庄吃饭,席间有一道菜就是马齿苋,当然是去年的马齿苋,煮熟,晒干的那一种,垫在腊肉下面。于是我说到幼时在大通淘马齿苋的经历,说到马齿苋又叫晒不死的习性。照祥做过二十几年的乡村干部,他有着一肚子的传闻典故,他接过我的话题说,传说当初后羿射日,一连射落九个,那最后一个却逃脱了,逃到哪里去了?逃到马齿苋下面去了。

照祥关于马齿苋的传说,我第一次听到。

(以下略)

清明节,吃馇肉

一地有一地的风俗,一处有一处的乡风——我习惯拿吃来说事。

我的祖籍地江北横埠,那一带人每年除夕中午都吃一种糊。当地人也说不出这糊的正宗大名,只说是“煳粉”(煳读平声)。糊中的内容有鸡丝、挂面头、黄豆、鸡杂、鸡血汪、生腐等。吃时,佐以香葱、胡椒粉及醋等。我曾问过很多老人除夕中午为什么要吃这种煳粉,结果都说不出个来由,但都说,日子是糊过来的,这一年又糊过去了,来一年再糊着过吧。我虽然不能完全理解老人的话,但我却记住了一句话:日子是糊着过的。这句话反映了农耕社会里普通百姓面对艰难时世的豁达和大度。日子糊着过,这是人们为自己所设定的人生底线,有了这个人生底线,什么样的艰难都好对付了。多好啊!

端午吃粽子是没有错的,这似乎是中国大部分地区的风俗,但却有在除夕吃粽子的,广西凭祥就是。2005年的春节,我和九华山佛学院的院长藏学法师一同去广西凭祥,住在一个洞中小庙里。凭祥是一个与越南交界的南方山区小县,年三十的中午,整个县城,家家在门前用砖垒一大灶,灶上架一特大号锅,甚至是一只钢筋桶,于是,一个县城家家生火,处处冒烟。我很诧异,这究竟是干什么啊?等细前看时,却见锅里煮着粽子,而且是特大号的粽子,每一颗足有斤把重。问人典故,但都说,不知道,家家都吃,这是风俗。

在我的故乡,一河两岸,凡清明节这天,必家家都蒸馇肉,大块的渣肉。馇肉,也有地方称为米粉肉,原料多为五花肉,每块约二两左右,其做法是,以粘米掺八角炒熟细研成粉,揉和,放入蒸笼,肉下可垫山芋,可垫野藕,可垫蓬蒿。肉有八角的浓香,且肥而不腻。肉好吃,肉下的菜同样好吃。日子过得再艰难的人家,清明节这一天都要蒸一锅馇肉,就像端午节要喝雄黄酒,要吃粽子一样。

我总有文化人的恶习,总有刨根问底的毛病,我问过很多老人,老人们说,不信你试试看,过了清明节,馇肉就不是那个味了。我追问,为什么有这种风俗呢?难道没有什么典故吗?老人们显然被问烦了,他们说,风俗就是风俗,风俗还要什么理由吗?于是我知道,当一种生活方式被人们普遍认定后,就成了风俗,这还要什么理由吗?

去年我去铜陵办事,招待我的是我的发小、大通文化研究会会长张三友先生。桌上菜肴颇丰,其中一盘荷叶馇肉做得尤为地道,馇肉被青荷一块块包裹着,剥开青荷,八角之外,更有青荷的幽香。无意中又说到我们的故乡大通一河两岸清明吃馇肉的来历,张三友的一番话为我解开了谜团。

大通人过去多以渔为业,渔人多以鱼为主食,久了,难免生腻,加之大通地处吴头楚尾,鹊江与青通河交汇处,冬春之间,寒积于身,难免不病。而八角有去寒除湿功效,寒食节后,渔人吃馇肉既为“杀馋”,也为去寒除湿,于是就成风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