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瞎说!呸呸呸!”我把小伊紧紧抱住,“别胡思乱想,做这个手术的人多着呢,都活得好好的。医生就是先吓唬你,把自己撇干净……”
我话没说完,小伊突然失控地痛哭起来,“公啊,我好害怕……我真的好怕啊……”
12
手术的时间定在三天后的下午,我琢磨着,这事必须得跟老二说一下。一方面,我很担心手术那天,我一个人会忙不过来,另一方面,我在潜意识里,还是有炫耀的欲望。哥们儿你看,方鹏我已经是爸爸辈的人了。
我在寝室跟老二说了,他的第一反应是骂了声:“你也太不小心了吧,人家以后还要嫁人呢!”
“你什么意思啊?”我没想到老二会说这么一句,“她是我老婆,现在是,以后也是!我们都见过父母了!”
“好好好,祝你们白头偕老,那你准备怎么办?”
“我们这个礼拜五下午做手术,你过来帮忙!”
“其他人呢?”
“还是少一些人知道吧,就你和我。”
“你开什么玩笑?你老婆打胎,就我俩去干吗?真要有点儿什么事,不得有个女的在才方便啊!”
“女的……喊谁呢?我担心她们说出去。”
“也是……”老二琢磨半天,“要不把张倩喊着吧,她和柯依伊关系那么好,又是一个班的,以后体育课请假什么的,少不了要她帮忙!”
“好!还是二爷想得周到。”我丢给老二一根烟,“哎,你真是处男吗,这么有经验?”
“滚!”老二站起身来,“你以前有同学打过胎吗?”
“没有啊……”
“我有!”老二把那支烟点着,深吸了一口,“差点儿死那儿!”
13
我并没有太理解老二说的话,直到自己亲身经历了,才知道堕胎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现在有妇科医院打无痛人流的广告说堕胎“就像做了一个美丽的梦”,“开始了吗?已经结束了”,我每次看到都想砸电视,直到现在事隔多年,对这种广告的愤怒丝毫未减。那次意外怀孕,我几乎害死了柯依伊。
“柯依伊!柯依伊的家属呢!”
手术室门突然打开,有个护士推着担架床出来,大声嚷嚷,随即,刚才等在门外的另外一张躺着堕胎女人的担架床被推了进去。
“这儿!”我连忙赶过去,只见柯依伊还昏迷着,头发蓬乱地盖在脸上,裤子被褪到膝盖以下,被子并没有完全盖住她,从侧面能看得到她的臀部和腿,就这么暴露在手术室门口男男女女那么多人面前。我的眼里只有小伊苍白的脸色,也管不了和护士纠结这些,连忙接过担架车,把被子扯好盖住小伊全身。“别堵在门口,到病房去!”护士不耐烦地说,“家属赶紧喊她的名字,半个小时以内把她喊醒,不然就有危险了。”
“不然就有危险了……”我只觉得脑子嗡一声炸开了,有危险?什么危险?怎么之前从来没有和我说过?我瞪着护士愣在那里,老二狠狠拍了我一把,“赶紧的,去病房!”我才缓过神来,和老二一起把担架床推到了术后观察病房,路上,张倩把小伊的被子掖得紧紧的,生怕她再走光。
观察病房很大,里面早就有好几个已经堕完胎的女人和她们的家属待在那里,没遮没掩,彼此都能看见。每推进来一个新人,整个屋子里的人都会盯着看,但没有任何人说话,表情冷漠复杂。我把小伊从担架床上抱起来,放在病床上,回身只看见担架床的床单上是一大片鲜血,非常大的一片,刺眼得很。我只感觉自己心上被狠狠扎了一刀,又痛又怕。我凑近小伊的脸,她还是深度昏迷,甚至翻出了一些眼白。我把她面前的头发都捋到旁边,深深地吻了她的额头,“老婆……小伊……小伊……”
小伊没有任何反应,脸上毫无血色,呼吸又轻又浅。巡查的护士走过来看了看,“出来多久了?”
“十多分钟了。”
“没反应?”
“嗯!”
“你这么喊不行,你要喊她的名字,再喊不醒就拍她的脸!”
14
柯依伊!
柯依伊!
柯依伊!
柯依伊!
我这辈子只有这一次,连续呼喊过一个人的名字,喊了20分钟。
我喊的每一声都注视着你,而你的眼睛死死闭着,毫无反应,好像对我无比厌恶,理都不想理。
15
这一切,小伊自己都不知道。
我没对她说,老二更不会,张倩和她虽然住在同一个寝室,但她俩也从不聊这件事,知道这件事的每个人都不约而同地保持一种默契,就是让这件事彻底过去。
很长一段时间,小伊的身体都很不好,尤其是她不得不去参加体育课,以及期末体育考试。我想尽办法给小伊补身体,比如隔三岔五就会买一只乌鸡,丢在电饭锅里,再放上枣子桂圆什么的,一炖就是一下午,等给小伊喝的时候,只有浓稠无比的鸡汤,几乎就见不到肉了。小伊很喜欢喝这样的鸡汤,因为她觉得这是我为她发明的。在手术之后的一两个月里,她对我依恋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她只觉得我体贴温柔,又有责任心。而我做这一切的目的,除了对小伊的感情之外,更多的是在弥补我的愧疚。我开始时不时做噩梦,想一些有的没的问题。比如,我甚至在想,如果我和小伊最后没有走到一起会怎么样?
小伊可没时间想这些,她一边休养身体,一边准备研究生考试。这个学期,我们就这么各怀心事地过去了。
16
大四的最后一个学期,根本就不能叫一个“学期”。
学校几乎没有安排什么课,即使有课,也几乎没有什么人去上,实习的实习,找工作的找工作。因为实在是没钱了,我和小伊这个学期没有租房子,都各自住回了寝室,就像一个轮回一样,我在大四最后一个学期,又回到了大一第一个学期的状态。只不过,我对大学的生活再没有一丁点儿期待,无论是在学校还是在宿舍区,我最常做的事情是叼着烟卷对着外面发呆,看那些大一大二大三的学生们,看他们背着书包,看他们牵着小手,看他们推推搡搡拥挤着,看他们嬉笑,看他们打闹,看他们买水果、租书、打开水、排队洗澡,看他们在四年分之一的某个日子里激情燃烧,而我仿佛就是个局外人,把自己完全抽离出来,和他们格格不入,独自消磨着人生最后半年随意逛荡的岁月。
我每个礼拜去三天电视台,其实从上个学期末开始,我已经不用再去看什么读者来信了,每天徐柯会安排我写一些主持人口播词,写完了交给他看,不外乎是一些流行歌曲的背景介绍,只要耍耍贫嘴,其实并不难写。徐柯对我的稿子很满意,通常简单改改就可以录了,于是他开始给我分配更多更重要的稿子去写,也渐渐开始教我一些做编导应该会的技术知识,用他的话说,“方鹏已经可以当编导用了”。这句话带来的转变就是,王萍姐也越来越留意我,在我独立完成了一场歌友会台本的初稿之后,她甚至跟我谈到了毕业后工作的事情。
“方鹏,你毕业以后,愿不愿意留在台里工作?”
这件事在外行人看来毫无可能,毕竟电视编导还是份相当体面的工作,何况是在风头正劲的湖南台。一个外专业的学生,只是在节目组实习了半年,怎么可能说留就留下了。可其实在芒果台迅速扩张的那几年里,这并不算新鲜事。本来做综艺节目门槛就低,只要脑子活络,中专生未必比研究生做得差,甚至经常是好出几十倍。何况,电视台的聘用机制分许多档次,最好的是有编制,差一点儿是没有编制但是和总台签合同的,叫台聘,再差一点儿是和频道签合同的,叫频道聘,再次一点儿是和节目组签合同的,叫组聘,最次的是临时工,压根儿没合同。一个档次一重天,收入待遇差别大了去了。
可当时我对这些内情毫不了解,在我的意识里,这就是湖南台要我了。那……好啊!
小伊对我答应了留在长沙工作,喜忧参半。
忧的是,小伊并不准备在长沙工作,她还是想回北京,或者,她也想过跟我到南京去,但这个想法只是她自己想想而已,并没有跟她妈妈沟通过。“公啊,如果我妈不答应我去南京怎么办?”小伊不止一次问过我这个问题。“那我就跟你去北京呗!”我总是这么回答她。其实,这个想法也只是我自己想想而已,我并没有跟我的父母沟通过。
喜的是,虽然研究生笔试的成绩还没下来,但是小伊感觉自己考得不错,在本校继续读研的可能性八九不离十,而现在我也算是已经找到一份在长沙的工作,至少在可以预见的两年内,我们俩的生活状态不会有太大的改变。我最擅长的事就是走一步看一步,今天尚且迷茫,哪能想得到未来?而小伊虽然比我考虑得多些,但两个人的蓝图,一个人想也是白想,于是也只能跟我这么闭着眼睛过下去。于是在大四下学期,我和柯依伊保持着我们一如既往的距离和节奏,不需要像别人一样忙着去实习、忙着找工作、忙着说分手。对了,鲍哥和徐徐就正在忙着分手,鲍哥余情未了,徐徐纠结得失,俩人拖拖拉拉分得很不愉快。其实他俩对这个结果早就心知肚明,只是俩人摊牌得太早,在这个小小的校区里经常遇到,徐徐三天两头给鲍哥发条短信,说些“假如怎样怎样我们会不会怎样怎样”的话,把鲍哥的心给虐得经常大半夜两三点挂着眼泪喊我们出去喝酒。
老二最近的烦恼是他的工作,老二的父亲还是有些能量的,不仅给他找好了工作,而且一找就是两个,一个是去工商局,一个是去电力公司,总之没有一个专业对口,但都好得冒泡、富得流油,让老二很是纠结。而许宁,人聪明,成绩好,但家世一般,不足以给他安排一份能让他心满意足的工作,于是做了几十份简历,整天西装笔挺地去参加各种宣讲会、招聘会,开学到现在,我就没怎么见过他。
和许宁一样家世普通的还有小马,但他还算顺利地进入了一家银行招聘的复试。说起复试的内容真的是太扯了,银行的HR在我们后街的“豪都”美食城摆了两桌酒席,然后放了一圈小酒杯,进入复试的学生无论男女一人一只。HR亲自把所有酒杯斟满白酒,“大家都随意,能喝就喝,不能喝别逞强,来,大家干杯。”HR一饮而尽,小马和其他十几个学生都端起酒杯,或快或慢地把杯中的白酒喝掉了。喝完,那位HR又亲自把所有酒杯满上,“能喝就喝,不能喝千万别勉强……”就这样,一轮又一轮,中途陆陆续续有人放下杯子不再喝了,直到二十几轮后,还剩下三个人,其中还有一个女生。小马虽然是我们学院足球队的队长和主力后卫,但体力狂未必都能喝,小马喝啤酒也就是一瓶倒的量,白酒更是沾都不沾,可那天他硬挺着喝了五轮,回来连吐带拉,病了一个多礼拜。虽然那家银行的HR自始至终没说过“能喝就录取”的话,但最后的结果,小马还是落选了,这酒喝得相当冤枉。……对了,说到小马,就不能不提一下韩鹏,就是那位和我一个班的篮球体育生。他应聘的也是一家银行,银行的老总见到这位将近两米的大个子,就问了一句话:“你是打篮球的?”韩鹏回答说是,而且打过CUBA。于是那家老总连韩鹏的简历都没看,当时就拍板要签下他。最爱学习的体育生韩鹏,终究还是因为他会打篮球,找到了一份相当不错的工作。……听说了这件事,病床上的金融学院足球队队长小马长叹一声,又喊出了他最常喊的那句话:“中国足球,没!戏!啦!”
17
因为必须要有实习鉴定,我又回了趟淮安,正好我定了在湖南台工作这么大的事,无论如何是要跟家里通告一下的。我选了一个方处长看上去心情不错的黄道吉日,正式向家里摊牌:“我要在湖南台工作,我已经答应人家了。”
我提出了三个理由:1.我真心喜欢做电视;2.湖南台有发展前途,做电视收入高;3.柯依伊也在长沙读研。
我爸只说了三个字:1.没;2.可;3.能。
我爸的拒绝接受完全在我的预料之内,我已经想好了至少五种反抗的方法,从摆事实讲道理,到一哭二闹三上吊都准备好了。我最满意的反抗方式是“生米煮成熟饭”,反正身份证和三方协议书都在我自己手里。于是接下来,我先是和我爸小吵了一架,然后摔门走开,上了个通宵网,我妈把我手机打爆了我都没接。我主要是想传达一个信息,孩子大了,有些决定应该让孩子自己做了。
但是要说姜还是老的辣,我爸才是真正的“不走寻常路”,他在说完“没可能”的第二天,就来了招“釜底抽薪”。方处长通过114查到了我们节目组的办公室电话,一个电话吆过去,直接就要和制片人通电话。倒霉催的,那天接电话的正好就是王萍姐本人,我爸义正词严地对王萍姐说:“我是方鹏的父亲,我告诉你,我们的家庭是不可能让方鹏去你们电视台工作的。”为了确保这番话的效力,我爸还狠狠地把王萍姐骂了一顿,说她骗我,要毁了我的前途。
苍天啊!我爸是受过高等教育的国家干部啊!你怎么能这么干呢!
我还在网吧,接到了徐柯从长沙打来的电话,转述了我爸给王萍姐打电话的事情,并且告知我节目组的态度——尊重家长的意见,我们不要你了。四年前的噩梦再次重现了,我爸再次碾碎了我的梦想,切断了我自己想走的路,我以为这四年我长大了、独立了,其实什么都没有变,我依然还是五指山下的孙猴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