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从石雁湖回来,柯依伊同学落下两个病根:一是随身带大蒜瓣,因为许宁说这东西可以驱鬼辟邪。那天夜里我也是闲的,跟她说了一夜鬼故事,说到最后连我自己都害怕了。小伊一直躲在我怀里认真听着,浑身冰冷,后来竟然听哭了。老婆哭了,我赶紧哄:“婆啊,你害怕就告诉我嘛,你告诉我你害怕,我就不说了!”小伊啜泣着说:“我当然怕啦,我最怕鬼啊怪啊的了,可是我看你那么想讲,我就听你讲呗,可是你说完一个又说一个,怎么听都听不完,我实在坚持不住了……”小伊越说越委屈,呜呜地哭了起来,“臭老公,你怎么知道那么多鬼故事啊?”
还有就是,小伊对我在网贴里写她们都不会做菜的事耿耿于怀,她坚定地认为,要做一个好老婆,必须要“上得了大床,下得了厨房”。从那之后,她逮着空就看菜谱,川湘鲁粤,什么都看,而且特别认真,拿着红黄蓝绿各色荧光笔在“酱油少许,味精少许”之类的文字上杠来杠去。最牛的是,在我买回电饭锅以后,柯依伊同学迫不及待地拿电饭锅做了一次西红柿炒鸡蛋。虽然我极力反对,说炒鸡蛋光靠电饭锅的温度是不够的,可小伊一口咬定“事在人为”,我也只能让她去做。柯依伊同学在电饭锅里倒了点儿油,接上电源把锅干烧了半个小时,直到锅底已经青烟直冒,再把八个鸡蛋打成的满满一大碗蛋液倒进锅里,只听“扑哧……嗞嗞嗞嗞……咝咝咝咝……咝咝……咝……咝……”,接下来就没有动静了。小伊观察了一会儿,终于决定抄起炒勺拼命地搅拌,妄图用电饭锅底残余的一点儿温度把锅里水汪汪的一摊蛋液炒熟,15分钟以后,小伊心烦意乱地把四个西红柿切成的片统统倒进锅里,搅啊搅啊搅啊搅啊……
那天小伊哭得都快晕过去了,我哄了好久好久,“没事,乖,锅坏了就坏了呗,下个月咱再买一个……”
这些都是在2002年春天,我的大学时代即将过半时发生的。在那个时候,我有一个非常爱我的女朋友,有几个臭味相投的死党,有望麓桥边一间临河的出租屋,有一套小型组合音响和很多CD,有一辆能看不能骑的潇洒牌摩托车,有一份组织观众的肥差,有一些师弟师妹的崇拜,有大把可以挥霍的时间,有好身体,能踢球,不早泄。我什么都有了,我太满足了,我甚至已经满足到我可以在当时当下意识到自己有多满足。那天和老二他们吃完饭,对他们说完柯依伊用电饭锅炒蛋的故事,当我们从岳阳美食城走出来,沉浸在午饭后一片金黄色的阳光里,我走着走着,一种心满意足的幸福感油然而生,竟然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
29
期末很快就到了,我和小伊整天躲在我们的出租屋里埋头复习。复习的时候,我们俩人互不搭理,小伊喜欢坐在桌子前面,像正常的女大学生一样,摊开书,握着笔,旁边还有一只透明塑料水壶,里面灌着白开水。我的复习方法和她不一样,我喜欢抱着课本坐在床上,闷声不响一页页硬背,坐累了就蹲着,蹲累了就趴着,趴累了就躺着,躺着躺着就睡着了。小伊知道我平时课缺得厉害,要想考试通过,只能指望临时抱佛脚,但是抱着佛脚也得念经才行,我现在这样抱着佛脚打呼噜,要是期末能及格,那才叫人神共愤呢。
“公啊,你这样是不行的!”小伊把我推醒,双手捏着我的腮帮子很认真地说,“今天你才复习了一个小时,已经睡着五六次了!”
“我刚才睡了吗?没有啊!”我使劲儿睁开睡意浓重的眼睛,死不认账,“我那是在默背!表面上睡着了,其实闭着眼睛认真地复习呢!”
“不可能,你都打呼噜了!”
“打了吗?”
“打了!你不打呼我还不会发现你睡着了呢!”
“你确定不是隔壁的?”
“方!鹏!”
“我错了,我错了,我去洗把脸回来接着看……”
我下床出门,到这层楼的公用水房里,用冷水把自己的脑袋淋了个透,擦干头发,缓了一会儿,感觉自己又有了点儿精神,转身回屋,捧起《高等数学》翻到睡着前看到的第五页,先打了个哈欠。
“公啊,你先看,有什么不懂的就问我。”小伊心疼地摸了摸我的脑袋。
“好!”我冲她笑了笑,“放心,我从来都不耻下问。”
“你才下呢,我是你尊贵的老婆大人!”柯依伊拍了我一下,欢蹦乱跳地回座位看书了。
然后,没多久,我又睡着了。
这种觉其实不算睡,只能算昏迷,是人的一种自我保护行为,人在剧痛的时候会晕过去就是这个道理,昏迷可以保护自己不再感受痛苦。我这种睡觉也一样,当我面对厚厚的《高等数学》理论教材时,别说晕了,让我死过去都行。当然,这种昏迷是很浅的,随便碰两下就醒了,何况是被一只枕头狠狠地砸在脸上……“方!鹏!”是小伊的声音,我刺溜一下就醒了,只见柯依伊同学表情严肃地站在床边,“你又睡着啦!头发还是湿的!把床单都弄潮了!”
“嘿……嘿嘿……”我知道这回没法抵赖,只能讪笑着讨饶。
“方鹏同学,你怎么那么不爱学习呢!”柯依伊愤怒地说。
俗话说,打人不打脸。小伊的这句话像一根钢针,狠狠地扎到了我的痛处,我有些尴尬,有些惭愧,甚至还有些愤怒,我决定跟小伊好好谈谈。
30
实事求是地说,我不是差生。小学的时候就没跑出过班级前五,班主任有一次开班会,当着所有人的面给全班同学划分档次,一共三大类,十个档次,我属于“一类二等生”,而“一类一等生”加“一类二等生”一共只有八个人。初中和高中虽然没有小学时那么风光,但正常发挥也是全班中游的水平,哪天打了鸡血,甚至可以考到中等偏上。我所在的高中是江苏省重点,能在我们学校排到中不溜,基本就是在全市排到前200名了。
但我当时的理想是考北京电影学院的导演或者戏文专业,虽然我不是艺术生,但我就喜欢这个,也一直偷偷地为这个目标准备着。但是这不是我自己说了算的,高三下学期,我必须跟父母沟通这个想法,因为牵扯到专业考试,得去北京。出乎意料的是,一向独断专行的我爸竟然一口答应了:“你安心复习,我帮你盯着什么时候考、去哪里考!”爽快得让我都不好意思了,我知道他希望我学经济或者法律,将来好找工作。
于是我就把这件事全部托给我爸,自己埋头复习,除了偶尔问我爸“需不需要安排专业课的补习”,然后被他用各种理由敷衍过去。直到有一天吃午饭的时候,我爸很平静地对我说:“电影学院的专业考试都结束了,你可以安心高考了。”
“啊?”小伊捂着嘴喊道,“你爸把你骗了?”
“嗯。”我点了点头。
我当时只听见脑中轰隆一声,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不,我没晕,我只是失去了对外界的反应,但我还是“哦”了一声,然后接着吃饭,吃完饭去睡了一会儿午觉,睡得很沉,什么梦都没做,醒来以后,又骑车上学,也没出什么车祸,还是平平安安地到了学校,继续听课,继续做题,继续背书。我觉得不能让自己的前途为自己的梦想殉葬,我还得考个好点儿的学校,将来找份好点儿的工作,好好过日子。
高考填志愿的时候,我爸问我有什么意见,我说“没意见,你随便”,然后我爸就拿出一张已经写好各个学校和专业名称的纸,把上面的内容往我的志愿表上抄。抄完之后我爸把志愿表给我看了一眼,只见所有专业都是“1.金融,2.法律;是否服从调配?服从”。
服从,我服从。
所有二本志愿都是在南京,因为我爸和我的班主任对我的看法相同,“考二本没问题,可以上二本最好的学校”。但他们都觉得我考上一本的可能性不大,只能选一些在江苏没什么人报、录取线基本就是一本分数线的学校。我爸给我选的一本一志愿——南湖大学,在长沙,“离家真远”,我在心里默默地说。一个多月之后,我被南湖大学录取。知道我将要去长沙上大学,我妈和我奶奶都在家里哭,我爸坐在沙发上又是喜又是悔,他拿着记录我成绩的小纸条看了半天,然后叹了口气:“方鹏啊,你哪怕有一次模拟考试能考出这个成绩来,我都不会这么给你填志愿啊!”我的高考成绩高出一本分数线60多分,那年是先高考后填志愿,又是第一年考小综合,大家的估分都不太准,所以整个江苏很少人敢报北大,我的高考分数在那一年过了北大的投档线。
暑假里,我的班主任打电话给我,说是请我和几个考上北大清华的同学回学校,给新一届高三的学生做报告,给我定的题目是“冲刺——后进生如何通过努力改变自己的命运”。班主任怕我对这个题目有芥蒂,于是很认真地补充说:“不是说你是差生,而是说你是我们这届最超水平发挥的。”我答应下来,但做报告那天我没去,反正那时候也没有手机,谁都不知道我在哪儿。
确定被南湖大学录取的那天夜里,我终于卸下所有包袱,咬着毛巾被无声地痛哭了一场。
“小可怜……”小伊的眼圈都红了,“可是你既然都上这个学校了,总不能不毕业吧?”
“当然不能,所以我现在在复习啊!柯依伊同学,你看啊,我本来就偏科,语文好数学差,可是现在学金融,语文课没有了,只剩下数学,还是《高等数学》!低等的数学我都没学好,要我学高等数学,这不是要命吗?”我甩着手里的《高等数学》课本说,“痛苦啊,痛苦啊!那么痛苦,可我不是还在看吗?”
“你没有看啊!你在睡觉!”
“我也不想睡啊,可是一不留神就睡着了!”
“嗯……要不这样吧,”小伊腾地跳进我的怀里,“只要你认真复习不睡觉,我就奖励你!”
“奖励什么呀?”我笑着把脸凑到小伊面前,顺便蹭了个吻。
“奖励……嗯,”小伊又把小嘴嘟了起来,认真地思考,“呃……呃……你帮我一起想!”
我们四目相对,绞尽脑汁,一分钟之后,小伊重重拍了一下我的大腿站了起来,极度郁闷地说:“我真不该那么早答应跟你……那个,你看我现在都没有什么可以奖励你的了。”听了这话,我都快笑死了,小伊扑上来压住正趴在床上狂笑的我,“别笑了,我想到了,听我说!……别笑了,认真听我说!”
“好好好,不笑了,不笑了。”我强忍住笑,翻过身来面对着小伊同学。
“这样……上次你不是说要你妈妈教我做菜吗?”小伊伸手点了点我的鼻头,“只要你乖乖复习不贪睡,这个暑假我就跟你回家,跟阿姨学做菜!”
“真的?”我一下坐了起来。
“嗯!”柯依伊同学认真地点了点头。
31
考试进行得很顺利,柯依伊一直都是成绩优异,我呢,连写带抄也应付得不算太差。尤其是咱们学校打印社的老板学精明了,但凡有学生去打印社缩印小抄,他就多印一份,放在店里加价出售。我们都成套成套地买这些蚂蚁字小抄,又省力又详尽,以至于有好几科,早早抄完了不知道干吗,还检查了几遍错别字。
小伊兑现了她的承诺,决定和我一起回家。当然,带小伊回家之前,我们都各自打电话回家请示了家长。我的电话是我妈接的,我先随便扯了些闲篇,在聊得差不多都可以挂电话的时候,我对我妈说:“妈妈,暑假里我带个朋友回家玩几天。”吕主任到底是见过世面的人,反应那叫一个波澜不惊,“好啊,来呗,妈妈给你们做好吃的。”我被我妈的平静给镇住了,“哦,那好啊!……那我去自习了,妈妈再见!”
挂了电话五分钟之后,我的手机又响了,是我妈打来的,接通之后,对面的声音那叫一个不淡定:“儿子,你刚才说带朋友回来,是男的还是女的?”
“是……是女的。”
“好好好好!欢迎欢迎!叫什么呀?”
“叫……叫柯依伊。”
“好好好好,哪儿人啊?”
“北……北京人。”
“好好好好!多高?”
“妈……”
“没事没事,等你们回来再说……你们哪天到?”
“差不多就这周六吧!”
“好好好好,她喜欢吃什么啊?”
“她……不挑。”
“好好好好,那我给她收拾房间去了,等你们来啊!拜拜!”然后,我妈就……把电话……挂了。
小伊的电话就没那么复杂了,她跟她爸妈说,这个暑假要参加学校的“三下乡”活动,她爸妈都挺支持的。
柯依伊同学作为北京人,人生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长沙,其次就是天津。因为她往返长沙都是坐飞机,所以到目前为止,柯依伊同学还没有经历过两个小时以上的旅程。这次去我家,她跟着我先挤了一个小时无座的火车到株洲,又坐了16个小时的硬座到南京,最后转汽车,坐了三个小时,才回到生我养我的故乡——淮安。从淮安车站出来的时候,小伊已经把胃里能吐的都给吐了,虚弱得走起路来直发飘。
“公啊,你家住哪儿啊?”小伊同学趴在我的肩膀上走不动了。
“我家住……”我愣了一下,“上个月搬新房子了,我也没去过。”
“公啊……”小伊彻底崩溃了,在她发小姑娘脾气之前,我赶紧打了辆车,把这孩子塞了进去,又给家里打了个电话,还好司机知道地方,顺顺当当地把我们送到了。车刚进小区,我就听见了我妈的声音,抬头一看,我妈正在窗口一边喊着我的名字,一边冲我们使劲儿挥手,惹得楼下乘凉的老头老太都循声望去,有的还望错了方向。
我也向妈妈挥了挥手,牵着小伊下了车,身后的的士拼命按喇叭,“箱子!箱子!”我才想起来忘了拿行李,赶紧松开小伊,把行李箱从的士的后备箱里取了出来,手忙脚乱地找单元门。进了楼道,我爸妈早就把家门打开,站在门口迎接我们了。
“这是我同学,叫柯依伊。”我把箱子放在地上,让出了一直躲在我身后的小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