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个时候,在城郊一个名叫白如冰的中学教师家里。这天,是白如冰满五十岁生日,已故的前妻生下的四个女儿,各带着一个小孩回来为父亲祝寿。白如冰的继室樊秋声与已故前夫生下的唯一女儿,出嫁才两个月的姬小瑛也为继父祝寿来到了白家。这时,白如冰见城里的枪炮声已经停止,对女儿们说:“为了以防万一,准备连夜过金华江去灃涌镇外婆家躲两天,看看动静,你们再回婆家。”他说的外婆家,就是他前妻的娘家。他说罢,从妻子怀抱中抱过出生才六个月的男孩白小冰,轻轻地在睡熟的小冰脸上吻了又吻,喃喃地说:“爸爸带小宝宝也去外婆家,外婆见了小宝宝一定会高兴得不得了!”一种晚年得子的挚爱之情涌上了心头,竟一时忘记了兵荒马乱的处境,还尽情地在孩子脸上吻着,直到妻子催他快走,才与她一道将孩子裹在铺有棉絮的蓝布背篼里,让继女姬小瑛背着。
妻子从楼上把一只装有四百元现金和几套换洗衣服的小皮箱提下来,白如冰对年纪在四岁至六岁之间的四个小外孙说:“你们由自己的妈妈牵着去灃涌老外婆家,路上不要说话,就是遇上鬼子兵也不要怕,有外公对付他们呢!好,大家跟我走。”当他们走到门口,白如冰正伸手拔大门的门闩时,门外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有人狠狠地踢门。他一惊,伸出右手向楼上指了指,示意眷属们上楼去,然后说:“请不要把门踢破了,我来开!”
门开了,闯进来和平军的一个班长和六个士兵。班长把门闩上,留下一个兵看守,望了望两层楼房的白家,对白如冰说:“你家一定有客厅,请把客厅的灯点亮,我们有话对你说。”
等白如冰把他们领到客厅,把煤油灯点亮,班长说:“把你的妻子、女儿、儿媳都叫到这里来!”他见白如冰显得比较苍老,以为他已进入花甲之年,“你年纪不小了,一定还有十七八岁的孙女和孙媳妇。一句话,把你家里的女人都叫到客厅来,让我们检查检查!”
“你们想干什么?”白如冰已明白了对方的不良用心,但还是这样提问。“一两句话说不清楚,等会儿你就会知道。”班长耀武扬威地挥着驳壳枪。白如冰想起“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这句俗话,不再问下去。他见来人虽然都穿着军装,但胸前没有佩带符号,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符号,是表明佩带者所在单位和职别的标志。丁默邨想到他们干的是伤天害理的事,从南京出发之前就向十个师长做了吩咐,在动手抓女人之前一律把符号取下来藏在口袋里。
“这还用问?军人。”班长说。
“什么部队?”白如冰又问。
“这你管不着!”班长把脸转向五个士兵,“弟兄们抓紧时间,楼上楼下进行搜查!”
“你们随便闯进良民家里搜查,还有国法没有?”白如冰气愤地说着,惶恐地呆呆站在客厅门口。
不一会,躲在楼上书房里的樊秋声和她的五个女儿、四个外孙都被押下楼来。论长相,这六个女人虽说不是如花似玉,但都眉清目秀,论年龄,樊秋声最大,今年三十八岁,五个姐妹分别为三十、二十八、二十六、二十四、十九岁。不论长相和年龄,都符合日军选择慰安妇的标准。士兵们想到那一张张中储券,一个个心里乐开了花。
“把这六个女人都捆起来!”班长示意三个士兵解绑腿布。
负责捆绑樊秋声的那个士兵,狠狠地从她怀抱里夺过襁褓里的婴儿,然后把他放在地上。婴儿受惊,躺在地上哇哇大哭。白如冰的四个外孙见自己的母亲被捆绑,都伤心地哭喊着:“妈妈,妈妈!”
白如冰如同万箭穿心,从地上抱起小孩,把他放在客厅的木沙发上,冲着那班长骂道:“你们比日本鬼子还要凶恶!你们比法西斯蒂还要法西斯蒂!”不知哪来的勇气,感到有一股要捣毁一切的力量在体内翻腾,他伸手抽了班长两记耳光。
“他娘的你想造反!”班长举起驳壳枪,对准白如冰的胸脯一枪,他应声倒地上,挣扎几下死于非命了。六个女人见此情景,悲痛地倒在地上哭喊着。“听,汽车来了!动手,把她们拖上车去!”班长说罢,一只手提着那只皮箱,一只手拖着樊秋声,领着各拖着一个女人的五个士兵向门外走去。
刚走到门口,和平军的一个连长从军用卡车的驾驶室跳下来,见六个女人边被人拖着走,边不要命地在地上挣扎,担心她们的面容被毁坏交不了差,命令说:“不要拖,两个抬一个,把她们抬上车!”
军用卡车上已经装着同命运的四十多个女人,一个个仍然泪如泉涌,也许是精疲力竭,也许是害怕挨打,都没有哭出声来,人人都是红红肿肿的眼睛,哽哽咽咽的喉咙。刚抬上车的樊秋声等六个女人,还在号啕大哭。屋内屋外,五个小孩的哭声和六个女人的哭声汇合在一起,揪心断肠,惊天动地,惨不忍睹,惨不忍闻!
军用卡车开走了,两种哭声才分割开来,骨肉深情也被永远割断!
发生在郊区菜农丁祥仁家里的事情更加悲壮。丁祥仁的妻子叶红英三十八岁,两个双胞胎女儿都是十八岁,母女三人长相都不错,自然都是被抓的对象。丁祥仁的妻妹原名叶紫英,报考大学前夕,以“叶子”的笔名发表短篇小说,就以这个名字报考大学。叶子现在浙江大学丽水分校中文系读书,因伙食费不够,请假来姐夫家求援,获得足够的资助之后,本想乘晚上九点金华开往丽水的晚班车赶回学校,因敌人进攻金华计划被打破。她很美,在大学被誉为校花,学校的年轻教师和同学追求她的有十多人,还没有包括那些喜爱她而没有流露出真情的人。但她事业心强,想到自己才读大学二年级,等大学毕业之后,有了个理想的工作,多发表几篇作品,写成并出版构思已久而受作家茅盾指导的长篇小说《人情世态》,再考虑自己的终身大事。
她还不满二十三岁,正是黄金般的年纪。数学家朱世杰在这个年龄,较法国数学家别卓早五个世纪提出代数中的四元高次方程组及其消除法;军事家霍去病在这个年龄已六次率大军出击匈奴,为解除匈奴军对汉朝的威胁和掠夺建立了功勋;经济学家马寅初留学美国,二十三岁获得经济学博士学位。叶子呢?虽然没有这种赫赫成就,但她也不是“碌碌滞于习,取欺束于俗”的凡庸之辈,而在勤奋学习着和写作着,近年发表的短篇小说《这一天》、《夜宿杭州》和散文《祖国在哭泣》,受到茅盾的称赞,在给她的信中这样说:“你是一株扎根于生活土壤深层的女作家幼苗。”
执著的向往和追求,对敌人的鄙视和痛恨,使她产生强大的抗逆力,觉得血管里有一股火在燃烧;但当她清楚地意识自己无法抗拒面临的厄运时,感到一切都远了,也感到一切都近了,就毅然把清白和正气留给人间。
叶子见姐姐和两个姨侄女被保安部队的四个士兵捆绑着了,领队的营长贺子才示意一个兵捆绑她时,显得十分镇静地说:“慢着,你们把话说清楚了再捆不迟。请向,你们抓我们去干什么?”
贺子才见叶子长得这么美,心旌飘荡,身不由己,伸手在她右脸颊上摸了摸,淫笑着说:“让你们去部队学医,学缝纫,学无线电收发报技术,都是好职业!”
“如果真是这样,你们出个招生广告,让大家自愿去报考,不是很好吗?为什么要用强迫手段把我们捆走呢?”叶子冷冷地说,“你们没有说真话,我知道,你们要抓我们去日军‘行乐所’。”
贺子才语塞一会,手中的左轮手枪支持他说实话:“既然如此,不妨坦率地告诉你们,如今的日军‘行乐所’已改名为随军‘慰安所’了,让你们去做随军慰安妇。说实在话,像你这样一个很像有文化的女性,又美貌非凡,说不定哪位日军高级将领会娶你为妾,那真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呢!”
“好!让我去里面房间打扮一下就跟你们走。”叶子缓缓起身,“你们手中有枪,我想逃跑也逃跑不了,只管放心好了。”
贺子才的眼睛里燃烧着野性的欲火,把手枪往皮带上一插,禁不住伸出双手在叶子高高隆起的胸脯摸了摸,甜甜地说:“你这副打扮很好看,就这样跟我们走吧!”
叶子眼明手快,拔出贺子才腰间的手枪,一枪击毙了他,再向自己开了一枪,含恨离开了人世。
叶红英母女三人知道,两年前日军从杭州骗走三百多个年轻美貌的女人,进日军“行乐所”不到半年都被糟蹋死了。叶子的壮烈死去,深深激励着她们,几乎在同一个时候,一齐将自己的脑袋在砖墙上猛撞猛碰!等到蹲在营长尸体旁的四个士兵回过神来,慌忙去阻拦时,她们已被鲜血和脑浆弄得面目全非,倒在地上挣扎着咽下最后一口气。
复仇的心,是每个人从娘胎里生下来就具有的一分精神因素,就如同骨骼与血液一样不可分离。丁祥仁不顾一切了,他在妻子和两个女儿碰墙自尽时,将一把菜刀藏在身后。这时,他一刀砍死了一个士兵,正要向第二个士兵的头部砍去时,他挨了一枪倒在地上!
据《金华民报》一则消息记载:“在金华,当敌人把自己的妻子或女儿抓走时,不畏强暴与之搏斗,而被敌人枪杀的男性有三十五人,想到自己被敌人抓走之后的悲剧,与其去活受罪不如一死了之,而自尽的女性有十七人,亲人被敌人抓走之后精神失常,而疯疯癫癫的有十八人。”
夜里,从四面八方传来令人胆战心惊的狗叫声告诉人们,和平军、保安部队和特务们抓女人的罪行还在继续,还在蔓延,一直蔓延到整个金华农村!
第二天凌晨四点,丁默邨、傅式说和杨揆一、左承德、沈尔乔、正冈裕雄在寺庵里睡了一觉起床了。他们由李仲生陪同,检查关押在寺庵里四间房子的一千六百多个女人,见其中有十六个女人美貌出众,其余的也符合标准,一个个高兴不已。
“我想马上给这些长相特别好的女人解绑,再编个号,将她们另外关个地方。”李仲生一副毕恭毕敬的样子,“请问诸位长官这样做有必要吗?”左承德见大家不便回答,用一种不以为然的语调说道:“这用不着报告嘛,你斟酌办就是啦!”接着,丁默邨等人由李仲生陪同来到寺庵门口,见八个和平军士兵持枪守护着堆积在地坪里的两万多斤火腿、十四个大布包和六只皮箱。
“这些布包里包着什么?”傅式说问李仲生,“这些皮箱里又装着什么?”
“报告傅主席和诸位长官,布包里包着绸缎和毛哗叽,皮箱里装着五百二十五块银元、五万八千二百元法币和五十二根金条。”李仲生谄媚地笑笑,“我已吩咐随来的伙夫兵炒点火腿,等会请诸位长官喝几杯暖暖身子。然后,如果长官们有兴趣,请各挑选个中意的女人陪同玩玩。”他见大家表示默许,接着说:“是不是先让被选的女人陪同长官们喝酒助助兴?”
“李先生你看着办吧!”左承德说,“你负责挑选六个女人,喝酒之前,先让她们洗个澡。”
他说到这里,又开来装满女人的六辆军用卡车和一车火腿。押车的和平军营长羊清江走下车来,向丁默邨等人举手敬礼,说道:“报告诸位长官!又送回来三百八十五个女人,火腿来不及过秤,估计不少于一千六百斤。”
“弟兄们的士气怎样?”左承德问。
“报告师座!弟兄们的士气很高,遵照师座和沈代司令的叮嘱,两个钟头前,弟兄们分别由三个旅长率领,已深入到金华县属各区乡去了,估计上午十点前可以完成任务回到北山。”
李仲生刚让六个美女去洗澡,见一个保安部队的连长又押送来七车女人和一车火腿,来到临时指挥部门口,向丁默邨等人报告说,“送来的女人越来越多,总计有两千四百二十八人,没地方关押了怎么办?”
左承德低声向丁默邨等人说了几句什么,走出门来对李仲生说:“没地方关押,暂时让她们坐在寺庵门口的地坪里,你要警卫连派一个排的弟兄看守。”他看看手表,“再过五个小时,就来车运送她们去杭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