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纪实中国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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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小说(16)

他不知道宋石头回来了。冲着月红和冯兰花说:“这东西哪里来的?”

宋老根说:“你说哪里来的?反正不是偷的,不是抢的,也不是分的。”

石头知道,这两件皮袄宋老根和冯兰花加倍珍惜,一次都没有舍得穿过。见王兔兔这样地亵渎,他冲上去捡了院子里的一根槐木火棍,两下就将王兔兔抽倒了。

他边抽边骂:“我日你八辈子祖宗王兔兔,你有啥仇啥怨冲我宋石头来。”

石头的这一举动将王兔兔镇住了。

王满气得浑身发抖说:“反革命要翻天了,你敢打民兵连长!”

王兔兔一把抓住从皮袄里掉出来的一封信,当作证据,拨开人群,连滚带爬,到五门镇告状去了。

王兔兔到五门镇找见武装干部,将宋石头打骂自己的事情哭诉一番。并拿出攥在手里的信,说:“反革命就是反革命,我这里有证据。”

武装干部仔细看完信,脸色沉重起来。

原来,这封信是将军委托省军区司令员赵一鹏写给宋石头一家人的。信的内容是:宋老根一家,领取革命困难时期借出的19粒金豆。折合人民币四万元。

武装干部告诉王兔兔说:“信放在我这儿,随后由我交给宋石头。宋石头的事情有组织处理。”

从武装干部的语气和神色里,王兔兔感到了他说话的分量。

这时,王兔兔瞅见货郎进了镇政府院子里的另一间房子。赶紧从镇上溜了出来。

被槐木火棍打过的地方,火辣辣地痛。王兔兔一肚子的火没处发泄。他恨得把牙帮子都咬烂了。武干也不替自己说话。货郎诚心去告自己的黑状。看来民兵连长是当不成了。自己的爱情,自己的前途,都让宋石头毁了。

一路走着,他看见了宋石头家的芦苇园子。他扯了一把干柴,点燃扔了进去。

等了一会儿,没有见火燃起,又扯了几把干柴,分别烧了几个火点,浓烟越来越大。

柳五看见石头家芦苇园子起火,提着猎枪赶了过去,看见一个黑影正在纵火,大喝一声:“谁?”

黑影朝柳五砸过来两块砖头,转身就跑。一块砖砸在了柳五的脸上,情急之下,柳五端起猎枪,扣动了扳机。枪声里黑影不见了。

王兔兔跑回宋庄,撞开楼门,满身湿淋淋的,瘫倒在院子里。

原来枪声响起的时候,王兔兔被芦苇根绊倒,正好掉进了跟前的水洼里,才躲过这一枪。

十五

宋老根头发已经花白。编席时间长了,眼睛发花,捶捶腰才能站起来。冯兰花就笑话他倚老卖老。

第二年冬天,月红又添了一个男孩,起名宋雅挺。

这年石头收割芦苇的时候发现芦苇个矮身细。绕园子转了一圈,吃了一惊,发现园子小了。再往河道里一望,发觉流水明显比往年少了。

这时,柳五正从山上打猎回来,石头打过招呼,说出自己的感觉。

柳五就对石头说:“这是自然的事情。你没有去过山里边,树木砍伐得厉害,草皮也扯得差不多了,蓄不住水,结果就这样了,继续下去就不是个常法。”石头也就不再言语。

开春一直没有下雨。清明过后,日头一天比一天红。宋庄的狗,成天伸着舌头在阴凉里喘气。猫也天天红着眼睛,扭着细步,钻进后山,逮野老鼠去了。娑罗树落下的枝叶,一天比一天厚。眼看着整茬的麦苗,全干死在土里,谁也没有办法。

宋庄河道里,水已断流,剩下一道赤条条的沙滩。新井里的水,一个月前就全干了。全村就靠坡跟的那一口老井,吱呀呀放下辘轳,又吱呀呀打上半桶水来。

王满脏兮兮地坐在院子里,身边放着一个黑底白沿的粗瓷老碗。他喊王兔兔给自己舀水。热极了似的,一碗接一碗地喝着。王兔兔仍旧没有娶下媳妇,王满只得从很远的石壁山里,给他抱养了一个男婴,起名王兔娃。

好不容易熬到了秋天。

箭杆雨时下时停,持续了二十多天,土堡上空,天天黑云压顶。

宋庄的河道里,泛滥着汹涌的泥水。四沟八岔,一片汪洋。大水冲毁了干旱后人们辛辛苦苦种下的庄稼。

王满想起民国十八年逃荒时的情景。站在院子里高声慨叹:“天在杀人呀!”

这一年,宋庄人颗粒无收。

一些储有陈粮的人,掐算着过日子。春天刚来,四野都是剜野菜的人,衣衫破烂,脸色青灰。

春荒刚过去,天又旱了八十多天,禾苗枯死,一下又伤了两季,夏秋颗粒无归。

野菜挖光了,就剥榆树皮,挖野草。晒干,在石磨上磨碎,煮汤喝。有点办法的人,把黑豆用线穿上,在锅里煮一下,捞出来挂在墙上,下顿再煮。只喝点清汤。

宋老根家也吃完了最后一顿储粮。一家几口,坐在一起。

冯兰花拍拍袖子,对宋老根说:“明天吃什么呀?”

宋老根摇摇头,苦笑了一下。月红抱着雅挺,雅双在石头怀里睡着了。

连续的灾难把宋庄的人推到了生死边缘。

第一个死去的人是王满的老婆。这个可怜的女人,四五天都没吃过东西,饿得实在不行了,还要去山上挖野草。

她看见了一种非常鲜艳的植物的果实,甜蜜欲滴,颜色红透了。果实甜中带酸。

她大口地吃起来,一枝一枝地挨着吃过去,她感到一种久违了的满足。就这样,她在这种满足里死了。

这是一种叫红眼木梢的植物,本来果实有毒。她又吃过了超乎想象的量!

这件事情,让整个宋庄的人感到吃惊!因为,宋庄三岁的孩童,都知道那是一种有毒的东西。

王满欲哭无泪。王兔兔找了一张芦席,一卷,在坡跟的乱石堆里,挖了一个坑。

邻里帮忙,将这个可怜的女人,埋了。

饥饿,像一个看不见的幽灵,在宋庄出出进进,任意施威。宋石头十分气愤。

这天晚上,宋老根就悄悄地告诉了宋石头,磨房里藏着的秘密。

民国十八年之后,石头的爷爷将每年收获的洋芋,留够吃的,其余全部蒸熟,做成土坯的样子,整整花了五年时间,垒成磨房的一面墙壁。两面糊上泥皮,储存起来。

夜里,宋石头挖开了磨房的这面特殊的墙壁。那些灰白色的“土坯”,整齐地立在宋石头的面前。宋石头的眼里滚下了感激的泪水。

宋庄的人眼看着王兔兔的娘死了,埋了。人们在这样的打击面前,很快想到了自己当前的处境和结果。

王满躺在炕上,连开门的力气都没有了。

太阳已经几杆子高了,村里听不见一点声音。鸡呀,鸭呀,猫呀,狗呀全都宰杀着吃了。就连老鼠也都逮着吃绝了。

王兔兔勉强爬起来,他想拉开院门,刚走到院墙下,就被两块“土坯”绊倒了。

他好像闻到了一点食物的香味。他弯下腰,捡起来,用舌头舔了舔,发疯般地喊着:“有吃的啦有吃的啦!”就张开嘴啃起来,可这光滑的“土坯”坚硬如铁。王兔兔不顾一切地啃着,一脸狰狞,满嘴是血。把刚出门到院子里的王满吓得跪在地上,连声说:“疯了!疯了!”

那面墙壁,一块一块地在宋庄人破旧的瓷碗里一小撮一小撮地溶解了,消失了。

生活,这时在宋石头的眼里就像那个巨大的土堡,沉重无比。

这段时间,不抽烟的石头天天晚上坐在月红面前抽水烟。月红说话,他也好像没听见似的。呼噜噜呼噜噜,水烟声抽得山响,一句话也不说。

月红打发雅双和雅挺睡着了,静静地等石头睡觉,一直等到半夜。石头仍旧呼噜噜呼噜噜地抽着水烟。

真正烦死人了。

石头头发越长越长,人也在一天天地瘦下去。脸上的伤疤出奇的明显。他天天对月红说叨的一句话就是:“天无绝人之路!”

十六

经历饥饿的宋庄人,家家都买了两个粗大的瓷瓮,放在门背后。开春和秋末挖野菜、捡拾菜帮、菜叶子,晾干之后,腌制储存起来。

宋石头就按父亲的吩咐,在自留地里,春天种上洋芋,夏天种上萝卜。这两种高产的作物,一年到头堆在屋子里满满当当。吃不完的,就在院子里挖几个土窖,储藏起来。

吃饭的时候,娑罗树下人声嚷嚷。每人端一个粗瓷大碗,一碟腌菜,稀悠悠的苞谷糊汤里,干鲁鲁一碗洋芋。大人小孩都吃得开心。

有时候,月红和石头也把饭端到娑罗树下吃。雅双端个木碗跟在后边,扑淹着汤,一边撵一边咯咯咯地笑。

队长宋熊放下碗,吱的一声吹响了哨子。大家才慢慢散开,扛上农具,担上笼担,到地里忙活去了。

王兔兔笑了笑,对宋熊说:“你这个熊队长,也等人把饭吃完了么!”宋熊回骂:

“你个球不顶的货,吃饭都不利索,娶不下媳妇不冤枉你。”

冬天,农闲的时候,宋熊安排人将自己坡上的花椒树一株一株地挖净,给所有人立个样子,准备开春点上苞谷。

宋老根和石头开始挖自己的芦苇园子。

光秃秃的土堡上,风吱儿吱儿地吹着哨子。河道里,白嚓嚓的冰凌子豁里豁啦地占满河床。娑罗树也蔫塌塌的没有一点精神。挖开的地里,芦苇芽子白花花地铺满一地。

宋老根一镢头一镢头地挖着,父子两人谁也没有说话。石头是理解父亲的:一个几十年的席匠,亲手挖掉自己的芦苇园子,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呢?那是在一镢头一镢头地挖自己的心呐!

歇下来的时候,石头陪着父亲抽烟,望着白花花的芦苇芽子出神。他不仅担心父亲,也担心自己。没有芦苇的日子里,能干点什么呢?自己肯定会像父亲一样的无聊,一样的失魂落魄。

芦苇园子种庄稼能成么?长芦苇的地方,种水稻可能能行。下湿地里种麦子点苞谷,肯定是不行的。

宋熊为难地看着石头和宋老根,他其实也不愿意挖掉芦苇园子。可这是公社的安排。宋熊就坐在宋老根旁边,一伸手取过水烟袋,呼噜噜呼噜噜地抽起水烟来。

石头砸烂两个土炕,一担一担地担到地里,当作肥料。秋天的时候,苞谷仍旧长得拳头大,羞答答地挂在苞谷秆上。石头就坐在地边抽烟。石头也没有办法。

长久都没有编席了,“五尺”上落满了灰。宋石头就将两把“五尺”擦净,挂在西屋圪崂里,省得看见。

这年夏天,传说五门镇两伙人言论不合,最后动起枪来。宋庄的人听了都很吃惊。王兔兔又背起步枪,天天神色匆匆地从娑罗树下走出走进。

一天夜里,39岁的光棍王兔兔的一条腿被打断了,子弹打碎了脚踝。抬回家里的时候,兔娃吓得直哭。

十七

宋石头上工回来,就从山上割些荆条编笼。

雅双、雅挺都上了小学。月红晚上督促他们写字。

宋定文的儿子学强,柳五的孙子大虎和兔娃分在一个班上。学强腼腆,兔娃就老逼着学强给他做作业。学强回家晚一些,宋定文问起,学强也不敢说。

冬天,宋老根天天在院子里晒太阳,冯兰花陪着他说话。柳五也上了年纪,再也打不下大的猎物,可每次山鸡兔子的也不空手。亲自给宋老根家送过来一些,石头就剖洗干净,叫月红炖熟,端在槐树下的石桌子上。冯兰花只喝点汤,宋老根就陪柳五喝上一两盅。

一年之后,石头老是想起宋老根去世时的情景。

宋老根是在挖完最后一块芦苇园子的最后一镢头之后,摇晃了两下,趴下的。

蜡黄的脸,贴在白生生的芦苇芽子上,噗地吐了一口鲜血。他头上的头发乱蓬蓬的,疲惫的眼睛不甘心地闭着。干瘦的双腿蜷曲着,布鞋里灌满泥土。宋老根躺在深冬的田野上,仿佛睡着了一般。宋石头将他背回家,放在炕上。

可是,当村里的医生被请来的时候,宋老根已经坐在炕上吃饭了,医生为他把脉。宋老根说:“没有事情的,就是没睡好。叫大家操心了。”

医生走后,宋老根就开始说冷,月红不停地给炕洞里加柴,把炕烧得滚烫,盖了两床被子。浑身冒汗,宋老根依旧喊着冷。一家人都慌了手脚。

冯兰花从箱子里取出将军送的皮袄,给宋老根穿上。

过了一会儿,宋老根睁开眼,用粗糙的手里里外外地把皮袄摸了几遍,对冯兰花说:“这下暖和了,你也穿上让我看看。”冯兰花听话地穿上了皮袄。

他叫石头将那两把“五尺”拿过来放在炕沿上。

沉沉的枣木“五尺”,油光发亮。他慢慢地打开一把“五尺”的尺身,取出用油纸裹着的,将军亲笔写的那块绸布借条。又让石头取出赵一鹏的那封信来,说:“石头,这块绸布放在我和你妈心里几十年了!那几年,我和你妈想你的时候,就把它拿出来看。看见它,就像看见了你,心里就有了盼头。前两年,我把它藏在土堡的石洞里,寇三怀搜,王兔兔折腾,都没有寻见。就是寻见了,我和你妈也不怕。后来,我思谋着,就将它藏在了这把“五尺”当中。我背着它编席补席,走山过水,吃糠咽菜。我觉得呀,我背上背的就是我和你妈的希望。这块绸布,在我心里成了最重的东西。现在,我把它交给你。”

歇了一下,宋老根又说:“我这一辈子,就干了三件事。一是种地二是编席三是送金豆。虽说现在的日子有点艰难,可我心里硬实着哩。这几年你干的事情,我和你妈都看在眼里。我娃你耐头大,有胸襟,为我宋家顶天立地,我俩高兴呐。”

宋石头泪流满面。

1970年古历十月初十,享年71岁的宋老根躺在冯兰花的怀里去世了。

时隔一年,冯兰花也去世了。

土堡山下的树荫里,多了一座石料筑起的双合拱墓。

十八

冬天,五门镇收缴了所有社会上流传的枪支。一切复归安宁。

宋一光被提前释放了。他经常领着孙子学强和学红在宋庄的河道里寻草。宋学强已经初中毕业,他一直学习成绩很好,但因为成分问题,终归没有被推荐上高中。

这时候,王兔兔已经当了三年多的村革委会副主任兼宋庄的生产队长。王满虽然七十多岁,却身子骨比以前硬朗。兔娃也初中毕业在家,不想待在村里,天天缠着王兔兔寻机会给自己找个副业工干。

柳五的儿子宋伟,带着一帮人去金沙峪林场伐木。留下儿子大虎、小虎一边念书,一边陪着爷爷柳五。月红和石头商量,就把柳五接到家里来住,刚好雅双、雅挺、大虎、小虎厮跟着一块上学,好不热闹。放学后围着锅台,叽叽喳喳闹腾着要饭吃,月红也喜欢在心里。有时候,柳五下套子套住几只野兔,煮熟之后,大虎他们几个人为争着啃骨头闹得不可开交。直到石头骂了雅挺,一伙人方嘻嘻哈哈跑了。

宋石头和石壁山瓷釉沟的牛娃他大,现在给大队医疗站种药。

这老头高颧骨,驼背。为人和善,与石头一个脾气,话少。两个人碰到一起就只知道干活。默契地就像一个人,谁也不看谁就知道你在想啥,正要干啥。他俩天天泡在药地里。把地拾掇得干干净净,药材地里的药苗一片兴旺。医疗站的刘医生,见人就夸石头和牛娃他大。

开春一场透雨,远山泛青,早种的秸梗出苗,一行行小苗儿绿苍苍,密麻麻。

谁知过了清明不久,牛娃他大就不声不响地上吊自杀了。

事情出在这苗圃上。

王满进苗圃闲转的时候,发现秸梗地里有两苗像罂粟的东西。就对革委会汇报了。问题从大队汇报到公社,公社汇报到县里,就成了重大问题。公社先找一些上了年纪的人辨认,大家觉得有点像,但不敢肯定这就是大烟。因此,必须等长大了再说。

医疗站有米壳,籽实落进秸梗种子里,结果就有了这两棵罂粟苗。牛娃他大就是这么说的,事实也可能就是这样。

但是,不管怎么说,大烟苗子是真实地长着的。公社就拿出一个处理方案。要石头和牛娃他大住在药地里,看住这两苗东西,等长大了再听候处理。如果死了,或被人拔了,性质就变了。石头就和牛娃他大搬进药地的庵子里。王兔兔带着一个民兵,睡在另一个庵子里监视。

宋石头和牛娃他大住在一起,谁也不说话。因为没有什么可说的。事情就这样了,只是静静地等着那个由别人决定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