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和我们在电视剧里看到的情节,有着非常相似的地方。整个过程石头已经说不清了。月红好像摸着石头的脸哭了。并且,说了几句非常有诗意的话,大概意思是:石头的伤疤只有自己能够用手去摸,只有自己能够用心去抚平。
说得石头也掉下了眼泪。
为了能够证明这一时刻,月红拉着石头的手,跪在娑罗树前,让这个一千多年来阅尽宋庄沧桑的精灵,见证他们。
石头就又紧紧抱住月红,如同抱着一棵圣树。
石头和月红结婚那天,冯兰花忙前忙后,见谁都笑呵呵地打招呼。宋老根为人忠厚,宋家在宋庄又是老户,多年的积攒,情感自然不错。一村人都来帮忙,宋一光也不例外。
冯兰花娘家离得远,月红又是从舅舅家出嫁,所以客场不大,基本上是宋庄人自己给自己忙。
柳五和宋老根是童年交。认识石头之后,心里分外喜欢。想着把月红这一生交给石头,一世安稳,也告慰了姐姐的在天之灵,悲喜交集。
月红一早起来穿戴整齐等着石头迎亲。柳五和媳妇请了几个邻居,准备一应礼仪。孩子们高兴地在院子里吧嗒一声、吧嗒一声地放鞭炮。
日到中天,石头穿戴一新,在伴郎和几位小伙子的陪同下将月红迎娶到家。
王满和王兔兔没有来。
王满现在是村上的贫协委员,没有参加石头的婚礼是很正常的。这是阶级觉悟问题,贫协委员咋能参加富农的婚礼?你没看见宋一光都去了么?富农只能和地主亲。
王兔兔没有参加石头的婚礼,完全是对自己的失望和对石头的愤恨。
王兔兔今年26岁了,仍然是光棍一个。他爹王满托了所有能认识的人,给王兔兔说亲。听说是宋庄的民兵连长,不少人都动了心。但是,见了王兔兔的面,都很扫兴地走了。
一来二往,周边村子里的人,一听说给王兔兔提亲,就连委婉的意思都不用了。
说:“你说的是兔娃腿么!”
眼看着要打光棍了,王满和王兔兔就把眼光同时瞅准了月红。
王满和王兔兔怎么会这么肯定的瞅准月红呢?一是月红富农成分,没人敢要。
二是村里的姑娘们都出嫁了。三是一个到了出嫁年龄的姑娘,待在舅舅家是个累赘。
他俩想,柳五巴不得把月红早早嫁出去省心。
这些理由是很充分的。
于是,王兔兔就想方设法接近月红。他三番两次地到柳五家给月红做工作,让月红参加民兵训练。月红起先不答应,后来见王兔兔三天两头地跑,怕惹闲话,就说考虑一下,开春再去。
月红心里其实只想堵了王兔兔的嘴。
她怕王兔兔来得太勤,舅舅脾气不好,有个闪失,反倒连累了他们。
还有一点,就是月红根本不怕王兔兔耍什么心眼。她在心里说:“我月红是谁呀!”
月红说:“训练到天黑了我一个人不敢回家!”
王兔兔说:“有我陪你里么!”
月红说:“你不怕我这富农成分连累你?”
王兔兔说:“富农也是人么!”
这样,王兔兔和王满认为,月红有了意思。
有一次,在娑罗树下王兔兔碰上了月红。月红看见王兔兔挺着胸脯,比那杆步枪高不了多少,心里就感到好笑。又见王兔兔腰里又露出半截红裤带,脸一红,顾不上打招呼就匆匆回了家。临了,透过门缝,还偷偷地看了王兔兔一眼。
先是脸红,走过了又偷偷地看——这些对王兔兔来讲,是太重要的信息了。
那天,他是哼着秦腔进门的。
王满坐在宋一光过去坐着的那把太师椅上抽烟。看见王满的形象,王兔兔有点失望。同样威武稳实的太师椅王满坐在上边,四周挨不住。这狗日的宋一光,硬是把我老子剥削成这样子的。他就没有了再哼秦腔的兴致。
如今,石头和贫下中农争媳妇不说。富农分子也敢耍弄贫下中农了。
王兔兔一拳砸在桌子上,吓了王满一跳。
王满比王兔兔更气愤。他王满一辈子长工命,解放了,分了房分了地,住着宋一光的高堂大屋。可儿子王兔兔就是说不下媳妇!
穷不怕。这没有媳妇,就等于没有孙子。要叫我王满绝后么!
王满心里比王兔兔还要失望。
开春,天气暖和。
王满去队里的榨油房灌了瓶油回来。墙上爬个苍蝇,他以为是个钉子。一挂油瓶,苍蝇飞了。油瓶掉在地上,碎了。
他钉上钉子。
又重新灌了一瓶油回来,看见钉子,以为是苍蝇。一拍,把手弄个血窟窿。
这狗日的!他在心里恨着石头。
他眼睛不行了,记忆力也在衰退。
二月初上,天气已经稳稳地热起来。有人忙着点种早洋芋。
迎春花黄灿灿地在崖畔招摇。宋庄村后的山上,粉红的山桃花和雪白的山梨花败一茬又开一茬。鲜艳夺目,娇媚无比,一树连着一树,一直绵延到高高的土堡。
野杜梨正在吐芽。连翘的枝条嫩生生的泛青,满山满岭一派春的气息。
宋庄的女人们就匆匆忙忙地上山采茶。炮制一番,新茶能喝到明年开春。
月红跟在冯兰花身后,提着一个隔成三块的篮子,小心地采着叶芽,一样一样地分开。
宋老根和石头歇下来的时候也会来帮忙。这是冯兰花叮咛过的。因为月红已经怀孕。后半年要给孩子过满月。大量茶叶是少不了的。
一天,听见拨浪鼓声。冯兰花喜欢得不得了,出门买了些针头线脑,零用家什,推门就给月红夸成。货郎也进院子讨茶喝。冯兰花随便沏茶与他。
喝过两道,正好石头从外边回来。货郎问清茶叶出处,便自言茶色茶味俱佳。
询问石头,是否同意代卖。
这是个意外的事情。
冯兰花就和月红、石头商量。月红自小在商铺长大,就说如果价钱好,就让他随便去买,说不清还是一桩好事。当下货郎在石头家寄存了所带之物,挑了两筐茶叶去了。
二十天之后,货郎如期回到宋庄。给石头带回一个惊喜的消息,就是价格还能再翻一番。石头搜罗了存货,拿与货郎。并和宋老根冯兰花商议之后,答应货郎,明年春天再从长计议。
十月,月红生下一个女儿,起名宋雅双。
十三
来年春天,宋庄的人采下了有史以来最多的茶叶。炮制成碗碗茶和散茶两种。
货朗在马车店雇了一辆马车,装上茶叶,去了西北最大的茶叶集散地——甘肃的甘谷镇。
宋庄的茶叶虽然量少,但名气不小。原因很简单,用现在的说法,就是统一是药茶。
从药理用途,先说连翘。性味寒,主凉,清热解毒,散结消肿,可以说是一种专门针对干旱地区生长的植物。用它的叶芽炮制的茶叶,清亮香醇,怯病去热。再说山杜梨,酸甘,微温,入脾、胃、肝经。消食积,散淤血,治肉积、痞满。《唐本草》、《食鉴本草》均有记载。加之宋庄人以自用为标准采集,质量一律上乘。
一个月过去,看到货郎再回到宋庄的时候,一些担惊受怕的人聚集在宋老根的院子里,喜笑颜开。扑拉扑拉地数着票子。
王满和王兔兔这时刻要算最丧气的人了。没有一点精神。
天知道这些票子从哪儿来的?刚采茶的时候王满上不了坡,王兔兔又不喜欢采茶,觉着女人的活,就叫女人干去吧。
现在,他俩生着闷气。唯一的愿望就是:货郎拐了钱跑了;马车夫赶的车翻了;要不就是过河的时候,桥断了;下雨的地方,路冲了;或者一个他想象的长了不能再长的下雨的日子,茶叶统统霉了。
因为,茶叶全部是宋石头担保,赊欠给货郎的。这中间任何一件事情一旦发生。
宋庄最难看的人就是宋石头。
可是,这个傻乎乎的货郎,总是在王满和王兔兔不愿看见他的时候,在马车夫率性的鞭声里,高高兴兴地回到宋庄。又装满一马车茶叶,正一正礼帽,点燃卷烟,喜笑颜开地离开了宋庄。
很快,宋庄的春茶四五趟就拉光了。附近村子里的人悄悄地拿着自己的茶叶,想通过宋庄的人出售出去。
连续两个月时间,货郎戴个礼帽,穿着一身洋布长衫,住在马车店里收集茶叶。
散茶只收集了半马车。
正在货郎为难的时候,一天晚上,王兔兔黑灯瞎火地找到货郎,带来一批碗碗茶。
见是宋庄本地人带来的货物,货郎心里一热,照单全买了下来。
你说王兔兔怎么会有这半马车的新茶叶呢?
这其中一部分是王满从外村人手里接下的。另一部分是王兔兔从山上新采的。
本来采茶期已过,土堡周围的山梁上,其他的树木正在发芽。王满就指拨说:“你真瓜么!嗯、嗯、嗯。满山的树叶子啥不能做茶呀?我眼看老了,你不攒点钱,从外地买个媳妇,你指靠啥呀?”
王兔兔让王满戳到了疼处,也不再反驳。就憋着气上到山上,见叶子就扯。王满在家里连蒸带晒。结果就有了这半马车茶叶。
王满又怕货郎看出端倪,从附近村里收了一点春茶,笘在面子上。
他们恨透了宋石头一家,自然避过,与货郎接上头,现钱交易,悄悄做下这桩买卖。
货郎走了的这段日子,宋庄发生了两件大事。
第一件事,揪出了隐藏在宋庄的反革命分子宋一光。罪状有三条:一是劳动歇息的时候,讲孟姜女哭长城。分明是对新社会不满。二是说美国飞机会直上直下,吓唬贫下中农。三是说现在的白菜没有原先长得好,是妄想复辟,不服改造。
你可别用现在的法律条款衡量,说我是故弄玄虚。这是真正的历史。那时,只要三个人证明你说过什么,就能当作证据。就可以为你的行为定性。
瘦不拉唧的王满吃饭的时候,端着一个粗瓷老碗在娑罗树下转圈圈。
见人就说:“这次不用把宋一光吊起来打了。不是我王满不想打,这次要把全五门镇的人集中在娑罗树下,公判反革命。”
结果,宋一光真正被判了18年徒刑。
一根麻绳将宋一光捆得结结实实,扔到县城的大牢里去了。
那天,王兔兔带着民兵维持会场,他背着步枪,声音都喊哑了。他不光仇恨宋一光,他还有满腔的愤怒和压抑无处发泄。他就带领大家高呼口号,那声音出奇的激烈高亢,宋庄人都感到吃惊。他手里举着自己糊的传话筒,大呼一句,声音就钻进人心里,叫人颤抖一下,震得娑罗树也簌簌地落下叶子。
宋庄人从那天起,对王兔兔有了新的认识:王兔兔心里有一团火。不能再小瞧这个小个子的民兵连长了。
宋庄发生的第二件事。
就是土改中让一部分狡猾的地主分子混进贫下中农队伍,如今要重新定性。
对挖出宋庄漏划地主,谁最有发言权?贫下中农么。贫下中农的代表是谁,那当然是王满么!
这个苦大仇深的长工,给那些企图狡辩的人出了一些考题。考题很普通,像牛笼嘴有多少窟窿?苞谷长多少叶叶?牛角在牛耳朵前还是在牛耳朵后边?等等。
结果那些答了白卷的人,自然没有参加过劳动,毫无办法地当上了地主。
货郎和马车夫,一直没有回到宋庄的马车店来。到宋庄来的是甘肃甘谷镇的两名外调干部。二十多岁,一脸庄严。他们去乡上通报了情况,内容机密。甘谷镇发现群众饮茶中毒事件,虽然没有死亡情况,但怀疑是反革命行为,要彻底调查。
王满和王兔兔来到五门镇上,理直气壮地揭发说:“宋石头可能就是隐藏在宋庄的国民党特务。一是宋石头是这次宋庄茶叶事件的当事人。二是从民国三十五年秋天离开宋庄,解放后才回来,脸上带有枪伤,历史可疑。三是宋石头回家后,娶了一个富农分子做老婆。”
村里悄悄发生的事情,宋石头什么也不知道。他正在西屋编席,月红抱着雅双逗笑。宋老根和冯兰花去地里忙活去了。
他们的心境就是宋庄村前的潭水,饱满、轻盈、充满活力。
十四
石头被带到五门镇上问话的事,在宋庄像打了锣似的传开了。一些消息甚至传出,石头犯了法,不枪毙也免不了判刑。宋老根和冯兰花相信儿子不会有啥事情。
月红更是对石头贴心贴肝地信服。他们坚信:石头一定会回来的。
吃饭时,王满和王兔兔在娑罗树下端着老碗,慢悠悠地转圈圈。
王满大发感慨:“人心隔肚皮呀!谁能想到宋石头能干伤天害理的事呀!”
王兔兔演戏似的哭丧着脸,一副准备看热闹的样子。
大家都为石头捏了一把汗。
宋一光的儿子宋定文盯着王兔兔和王满说:“谁干伤天害理的事,天知道!老天爷是长着眼睛的。”
柳五说:“安心害人的人,肯定要断子绝孙的。”
其他人,虽然没有说啥,却纷纷地起身各回自己的家去了。
娑罗树下,就剩下了王满和王兔兔两个人。
王满和王兔兔也不和谁计较,心里却充满了喜悦和期待。
宋石头被送到五门镇后,镇上一一核实了宋庄出售茶叶的情况。综合分析之后,认为甘谷镇茶叶中毒事件,很可能是植物中毒。极有可能是生漆过敏。
石头建议开出一个偏方,用韭菜和植物八叶涂抹。等待甘谷镇方面的回音。
要完全澄清问题,必须找到货郎本人。等到有一个交代,才能放石头回去。
王满派儿子王兔兔一边在村里散布谣言,一边天天去五门镇探听消息,只盼石头走宋一光的后路。
转眼石头在五门镇待了七八天,宋庄人轮流去五门镇给石头送饭。
冯兰花和月红毕竟是女人,凭空出了这样的事情,心下颇烦不已,两个人在独处时,免不了落下泪来。雅双晚上哭闹不休,月红百般哄唆,休息不好,渐渐消瘦下来。
柳五天天过来,陪宋老根说些宽心的话,心下只盼事情早日过去。
宋庄的大小媳妇,日日找冯兰花和月红串门。一时宋老根家倒多了几分人气,少了几分寂寞。
货郎是石头被关在五门镇第十五天时来到宋庄的。
他鼻青脸肿,拖着一条伤腿,礼帽和长袍脏得不能再脏了。
他在甘谷镇挨打时的情景历历在目。受欺骗和被伤害的拳头,劈头盖脸地落在他的身上,唾沫、各式各样的鞋底,肆意在他干净的衣服上来回猛蹭。脸皮被一寸一寸地抽打,踢踏。尊严被打得无影无踪,剩下的就只有死里逃生,保住性命。
今天,他回来了。他要找到那个卖给自己碗碗茶的叫王兔兔的人。就是那些碗碗茶,害得他赔了血本,赔了尊严,赔了声誉,砸了生意。
再说王满和王兔兔听说货郎回来了,父子俩吃了一惊。王兔兔就按照王满的主意,在马车店里找到了货郎。
王兔兔指着货郎的鼻子说:“你胆子真大呀,从甘谷镇过来的公安员正在抓你。
你现在是逃犯。宋石头都被抓了,交代了一切,就要给判刑了。我觉着你最好离开这里,回老家去,省得无妄受苦。”说着,从衣服里掏出点钱,递与货郎,说:“我也见你可怜,赶紧走吧!”
货郎说:“这事与宋石头无关。都是你那些碗碗茶,把人害成这样子的。咱去五门镇说理走。”就上来和王兔兔撕扯起来。
王兔兔恶狠狠地说:“你想血口喷人!也不在宋庄打听一下,看我这个民兵连长是你好欺负的么?”当即照着货郎的鼻子上就是两拳。货郎流着鼻血昏了过去。
甘谷镇返回消息说,茶叶中毒事件就是生漆过敏,用八叶和韭菜涂抹后,患者都基本康复,鉴于没有造成严重后果,并排除了反革命破坏,撤销了专案组。
石头回到宋庄。走进院子的时候,看见王兔兔正带了两个民兵在家里搜查。
院子里围满了宋庄的村民。王满拄了个拐杖正对大家演说:“咱左邻右舍的,本来也没有啥事。可这是人命关天的事情呀,今天害了别处的人,明天就可能害身边的人。但是,说石头是这样的人,我王满不信呀。不过,咱贫下中农一家亲呀。
我们就是要搜一搜,让大家看一看宋石头不是反革命。”
这时,王兔兔抱着一个木头箱子出来了。月红抱着雅双,上去阻拦,王兔兔将月红身子一拨,把月红撞得靠在墙上,雅双“哇”的一声吓得哭了。
王兔兔将箱子“嗵”地放在地上,揭开箱盖,抖出了那两件皮袄,扔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