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如同我怎么都没料到,仅仅长沙这个城市就卖出去五百多张票。如果你喜欢一个人,喜欢他的音乐或者文字,你一定会有一种很奇怪的心理,那就是,你希望他不要太红。不要红到尽人皆知,不要红到街知巷闻,不要人人都会唱他唱的歌,不要红到人人都看过他写的书、他写的博客。你希望越少人知道他越好,越小众越好,你恶毒地希望他永远怀才不遇,永远是属于你一个人的秘密。这种感情,大概就是扭曲的粉丝的爱吧。
那天晚上,我坐在沙发上,一边抽烟一边跟身边的闺密说,我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年纪大了,看到这样嘈杂的场面,只觉得吵,很不喜欢。
我想要的是一个人一把吉他,安安静静地唱歌。
两三年前他在长沙的演出,台下只有稀稀拉拉的几十个人,他朋友在门口卖T恤筹款给他做专辑。
我可以想象那一定是很清苦的生活,但作为歌迷,我更喜欢那个时候的他。
然而人总是要长大的,长大是一个把棱角一点一点磨去的过程,如同已逝的史铁生所说,人不是一下子死掉的,而是先这里一点,而后那里一点,慢慢地死掉的。
散场出来,已是深夜,我沿着静谧的街道走了很久很久,脑袋里反刍着几句歌词。
其实你我这美梦,气数早已尽,重来亦是无用。情愿百世都赞颂,最美的落红,曾为君栽种。
只堪自愉悦,不堪持赠君
—《我亦飘零久》那些没有被出版的部分
写这篇专栏的时候,惜非已经把新书的内页排版发给我看了。光标从上往下划,一篇篇文字,一帧帧图像,过去的故事和照片,终于要以文本的形式集结成书呈现出来了。
一本书的内容是十几万字,事实上,如果把经历的所有细节、我所有的感触和感悟全部写出来,十几万字是远远不够的。当初在挑选的时候,我们删去了一些较为平淡无奇的篇章,后来又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有一些较为敏感的部分也只好遗憾地省略掉。
但我接受这些,两年前我就在杂志的专栏上写过这句话:并非所有的伤痛都需要呐喊,也并非所有的遗憾都需要填满。
收获与丧失,荣耀与落败,皆是人生。
去年的冬天,离农历新年还有半个月的时候,我被一场大雪困在了印度一个只有两三条街的小镇上,在新书中,这个地方被我称为D镇。
那是前所未有的艰苦体验,长达五天时间的停水、停电,大雪封山之后没有车可以出去,我不知道能否按时抵达新德里,然后乘飞机回国。
一切都处于未知,当地人告诉我,这是五年来第一次下这么大的雪。第四天下午,一个英国的女生问旅馆老板,明天会有车吗?老板说,谁也不知道。
她想了想,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步行下山。我劝阻她再等两天,等雪融了之后一定会有车,这个时候走,路上太危险。
她看着我的眼睛说,Jojo,我不能等了,我的航班是后天的。
与这个女孩子一起走的,还有在阿姆利泽时我认识的那两个可爱的德国男生。
当时在金庙对面的收容所里,我窝在床上看《老友记》,他们两个从门口冒出来,戴着《南方公园》里的卡通人物经常戴的那种毛线帽子,眨着蓝色的眼睛冲我笑,其中一个叫lucas,后来在D镇再次相遇时,他兴奋地冲我大叫,嘿,你也在这里。
他们收拾好行装,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背上包,跟我说Byebye。在尚未消融的雪地里,他们缓慢地前行,我站在旅馆门口,默默祈祷他们一路平安。
三天后,虽然山上的雪还没有完全消融,但大巴已经开通了,虽然很舍不得离开D镇,但我真的没有时间可以继续消磨了。
大巴车在天黑时出发,沿着蜿蜒陡峭的盘山路一直开下去,我望着天边的黄色月亮,想起Lucas他们一行人,竟然真的徒步下了山,心里陡然生出由衷的钦佩。
他们是那么的随性,并且勇敢。
类似这样的小故事,篇幅的原因,后来我都没有放进书中,但这不妨碍它们在我的回忆中闪着小小的光芒。
只堪自愉悦,不堪持赠君,这是我很喜欢的一首小诗,大概能够概括后来,当我想起这些未能收进书里的小小篇章时,那种淡淡的惆怅的心情吧。
岁月深处的温柔与忧愁
2012年的秋天,某个周一的下午,我和哈希坐地铁一号线去西单逛街,距离上一次来这个地方,已经是一年前。
秋风萧瑟,但还是有很多女生打扮得很清凉,过天桥的时候,我跟哈希说,这个地方跟杭州有个地方有点相像哎。
实际上,每个城市都是大同小异的,鳞次栉比的高楼,宽阔的马路,快餐式的咖啡连锁店,彩妆、服饰、苹果专卖店,街边的木质长椅、花坛,在脸上盖一张报纸稍事休息的人,环卫工人,乞丐,还有永恒不变的车辆鸣笛声。
我问哈希,想想两年前,你第一次在成都见到我的时候,跟现在相比,我有没有什么变化?
她认真地端详了我一会儿说,没什么变化。
我不死心地追问了一句,有没有觉得我比那时候老了一些?她说,没有,而且比那时候更好看了。过了一会儿,她又说,但那时候你比现在开心。
两年前的春天,在成都举行国际书展,我受新浪读书频道邀约去做一次访谈。
那时候哈希正在念高三,距离高考的时间只有两三个月了,我们在春熙路附近晃荡了一会儿,还有另外一个女孩,三个人去吃晚饭。
离开之前的那天晚上我送给哈希一本书,嘱咐她好好备战高考。
再次相见,是半年之后,我从丽江飞到成都,转机去拉萨,有两天的空闲时间。
那时候已经是暑假,我眉飞色舞地带着她们去找那个很有钱的美国小胖蹭饭吃,人均一两百的火锅,小胖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
彼时我刚刚遇上此生对我影响最大的那个人,一个新鲜的世界刚刚在我眼前铺开画卷,在那之前我从未想象过人生还有另外的可能性。
那是我二十五年来,最开心的一段日子,在街边接电话笑得花枝乱颤的,如同哈希所说的那样,我比现在开心。
第三次见面,是一年前的北京,工人体育馆,九月末,我已经买好回长沙的机票,我们相约一起去看陈奕迅的演唱会。
在场外等待的时间里,我买了几块小饼干,坐在街边跟她分着吃,我们似乎说了很多又似乎什么也没说,人生大部分时间都用在了这些无谓的事情上。
三天以后,我拖着箱子和一身的疲惫回到长沙。
时间究竟是怎样流逝的,岁月究竟从我们手中拿走了些什么,又给了我们一些什么?
我跟哈希说,我仍然觉得寂寞。这种寂寞是你读了一本很好的书,听了一首很好的歌,看了一场很好的电影,或者谈了一场很有意思的恋爱都无法排遣的,生命的本质就是孤独和寂寞。
我们活着,都想要找到一点慰藉。我们都曾希望有人理解我们,明白我们,懂得我们过往的渴望,我们都希望有人爱我们,认同我们,鼓励我们,知道我们作为一个人的价值所在,这样的机会不是没有,只是太少太少了。
某天凌晨,我醒过来,突然想起在新书《我亦飘零久》中,觉得写的时候太过于诚实,泄露了太多的私人情感,翻来覆去再也睡不着。
过了好久,我告诉自己,一个诚实面对伤痛的人才能进行完整的自我修复。
这一次,我写的不是故事,而是真真切切的人生,而真实的人生,它总是有疮也有孔。
岁月流逝,容颜苍老,没有人逃脱得掉。但唯有时间流逝,才能让我们更懂得自己。
2013年至今
岁月是一把刻刀
过了本命年之后,我越来越爱回忆过去,有时候一个人坐在沙发上,沏一壶茶,或者磨点咖啡豆,在若有若无的香气之中,思绪便不由控制地飘向了过往的人生的某个时间点。
我不知道是不是年纪越来越大的原因,他们都说人年纪大了就爱回忆往事,我得承认对衰老这件事,我内心是有惧怕的。
曾经跟一些国外的朋友聊天,他们说,在他们的国家,好像没有人太把年龄当回事,即使年纪很大了,一样可以做很多年轻人喜欢做的事情,旅行、滑雪、念书,甚至是挑战一些极限运动。
他们问我,你多大了?我摆摆手,有些惭愧地说,二十五了。
他们对我的惭愧十分不以为然,二十五,真年轻。
有时候我会回头去看一些自己的老照片,高中时用渣像素的手机拍的自拍,大学时化得很奇怪的妆,眉毛又细又弯,非常滑稽。
有段时间特别喜欢在刘海上别一个棒棒糖形状的发卡,有段时间又很迷恋运动风,全身上下都是耐克和阿迪达斯,有段时间心血来潮剪了个齐刘海,至今都被人吐槽说像金三顺。
二十三岁之前,我真是又土又难看—最恐怖的,当时的我意识不到这一点。
岁月就像是一把锋利的刻刀,每一刀落在人生中都会带来沉重的痛感,但每一刀过后,我都更接近我理想中的那个自己,由此我知道,女孩子多活一些年纪,真的是有用处的。
我误会了自己很多年,因为我生长在一个清贫的单亲家庭中,从小到大,我没有主动开口跟我妈妈说过我想要什么,一次都没有,所以我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喜欢物质,迷恋金钱,我以为它们能给我带来足够的安全感。
直到我慢慢地长大,长成你们现在看到的这个样子,到今时今日,我才真正明白,原来我并不是十几岁的时候,自己以为的那样。
岁月流逝,容颜苍老,没有人逃脱得掉。但唯有时间流逝,才能让我们更懂得自己。
这是我们的一次机会
二十五的我与二十岁的我,毕竟是不同的。
五年前,寂寞会焚烧我,而五年后,我已经懂得如何与孤独和解,并且在这份安宁中认真地摸索生命的脉络。
我已经不太去想快不快乐的事情了,那毕竟太虚。我不与陌生人谈及理想,并暗自告诫自己要立足于现实。我的母亲,她也许不懂什么是理想,但她告诉我要少抽烟,少熬夜,洗完澡之后换下来的脏衣服不要积攒,吃完饭要马上洗碗,晚上睡觉之前要用热水泡脚,这样才能睡得踏实安稳。
他们那一代人,或许不懂理想,但他们真正懂得什么是生活。回到北京之后的第三天,我去北京人民广播电台做节目,为新书宣传,主持人问了一堆有的没的问题,但她没有问我,你为什么要写作。我想,很多创作者都应该思索过这件事。
为什么我们要创作?是因为往事的沉淀?在现实世界里情感得不到抒发?因为我们有梦?
那天北京下大雨,地铁里的人都是一副匆匆忙忙的样子,我拿着一杯红茶拿铁穿行于其中,很认真地想了很久,最后得出了一个结论。
写作对我来说,是一次机会,是我与这个世界沟通的一次机会,也许还存在着更多的选择,但我和写作选择了彼此,这是一件双向的事情。
史铁生说,作家应该贡献出自己的迷途。而我想,借由文字,我与许许多多这一生都不会谋面的人进行了一次融合与交流,使得曾经困囿在肉身里的灵魂,终于得到了它所渴望的自由。
远方
11月中旬的时候,去了一趟上海,去看昆曲《牡丹亭》,白先勇监制的青春版,全本。
我等这个机会,等了很多年。我们曾经都是贫穷的少女,被杜丽娘的扮相惊艳,被咿咿呀呀的唱词唱酥了心,可是现实面前,一张票是大半个月的生活费。多年后,我们在散场的剧院门口打车,寒风中,闺密无意中提起你的名字。
她说,无论怎么样,你都不该恨他呀。我沉默了很久说,我对他,只有感激,没有怨恨。
惜非约我写一个关于以前喜欢的人的小短文,区区一千字,我酝酿了十几天,近乡情更怯。
那一年我是刚走出校园的无知女青年,而你已经将这个世界的风景都看透,我们的相遇在你看来,再平常不过,但对我来说,实实在在是平凡生活中的英雄梦想。
我极力克制自己,不要在这段明知道会草草结束的感情中沉沦太深,更何况我们的人生,原本就是那样悬殊。
那一年我二十二岁,不算小了,知道什么事可以做,什么事不应该做,知道有些念想是要销殒的,知道有些情感只能用来怀念,而有些人,注定是要告别的。
可是后来的这两三年中,透过不少细节,我惊恐地发现,你仍然在无形地影响着我。
你不在我的生活里,可我的生活里,你无处不在。后来,我旧疾复发,脆弱不堪。再后来,我从泥沼中把自己拔了出来。
我曾经对自己的人生充满了怨念,我想为什么我没能出生在一个优渥的家庭,从小学习高雅的乐器,阅读博尔赫斯或者加缪甚至是陀思妥耶夫斯基,为什么我听的音乐是港台流行而不是约翰?列侬或者莫扎特。
我曾经想,如果我是那样出色的姑娘,出色到足以匹配你的程度,是不是,我们在一起的可能性就会大很多?
离开上海的前一天晚上,我和我们共同的一位朋友去喝下午茶。那天下着小雨,幽静的咖啡馆里没有其他客人,这位朋友跟我谈起那一年的旅行。
他说,当时不认识你,但听说了你,我心想,真是傻啊。我笑着说,那时候我年轻,所以比较笨。但我没说的是,我再也不会那么笨了,再也不会了。
我再也不会那样用力地去爱一个人,哪怕是你。在我们共同存有的记忆中,我竭尽所能地做了所有我能够做的事情,虽然命运的走向未能与我的奢望严丝合缝,我仍能够说一句,我不后悔,也不遗憾。
多年后,当我明白,并不是所有光滑优雅的命运才能被称为好的命运,失望和粗粝之中,也包含着超出想象的力量。
多得你,我终于望到远方。
谁从远方赶来,赴我一面之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