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夏风吹来的时候你还在
H胡佳妮
我又去那里了。
歪歪扭扭地骑着自行车,把麻雀吓得飞上了电线。这条水泥路比旁边的田地高出很多。日头很烈,但风刚刚好,吹得人想要懒散。
三年前我们约好要来这里,但在那时我就觉得你会失约。你怎么总让我料中呢?
最初认识你是在七年级吧。你说C镇真是好地方,天好蓝云好白,好想一直住下去啊。
我说那好啊,我们将来一起租套小房子,要有漂亮的草坪,我们一起躺在上面睡午觉,睡醒后我会指着天上的云告诉你哪一朵看起来更好吃。
你笑着答应了。我只是没来得及和你拉钩,把事情定下来,然后你的话就被夏天的风吹走了。
C镇的夏天,总是“呼啦呼啦”地刮着东南风。我会掐着你的脸说:
“哎呀,阿祺这可是海风哦!”你一巴掌打掉我的手:“我知道啊!”我现在真的希望你突然出现,掐着我的脖子说:“小样儿——我找你报仇来了!”我特想你。就算你把我挠得半死不活满地打滚也没关系。我们说好有很多事要做,我们还有很多事没有做。
我还记得离开的那天,你就像落跑的逃兵。你捏着我给你的发干的棉花花苞,缩在车子里一言不发。而我也没有勇气再多看你,只好跑到阳台上,装作眺望风景,看的却是那条你离开的路。
我告诉过你,我就出生在这里。我家的地基上开着大片大片的棉花,而现在我已经搬离了原来的那条街。我躲过猫猫的弄堂已经不在了,原先家门口的小树苗变成了如今柏油马路边的高大行道树。我所拥有的过去只存留在记忆里,再也无法向你一一证明。
我也已经长大了,不会再去跳小时候热衷的橡皮筋,也不再去踢那乱飞的毽子,只是坐在书房里安安静静地做作业,真正变成了刚遇见你时我说的“我想要变成的样子”。
我只告诉了你,也只是告诉,没有证明。我说过我会找到那样的地方——漂亮的田地,飞鸟掠过电线,夏风吹过漫起沁人的草木香。我们骑车过去,吹风、聊天,体味时光倒流。可是你已经走了。
这次我带了啤酒,四听。如果你在的话,我们可以一人两听。吃的全带了双份的,我向你吹过的吧,我的手艺很棒的,现在我真的练出来了,你却不在。算你没有口福啦。
你呀,一次都没有来看过我,小气鬼,每次邮件里才写几行字,附件只会寄送试卷和习题。去城市了了不起啊,我告诉你我会网购的,一个订单下去三天送货上门。要做题目我自己早买了,不用你那么婆婆妈妈地提醒我好好学习。
你就是装不懂。那个当初一起站在天台上迎着风说“原来南方的夏天这么舒服”的人,明明就是你,偏偏又窝在北方在邮件里说“我很好”,像应付了事的“复制”“粘贴”。你这撒谎精!
我要明明白白地告诉你,我是想让你快乐再快乐,不要闷成一个馊馒头!
你回去了你的城市。你的将来就是要走在大柏油马路上。你考SAT,念美国大学,然后发展良好。那座独木桥你连看都不用看,所以我要带着马刀厮杀也和你没有关系。
我会继续过我的小日子,也会妒忌隔壁的大婶向妈妈夸耀她儿子当上了学生会长。我会为了让爸妈高兴一点在考试前用功复习,也开始用你给我的学习资料。我会努力像你一样发展良好。
这里天很蓝,云很白,我躺在车子旁看着天,好像自己和大地融为了一体。天是一只巨大的半球壳,罩着整个世界。白云在飘,南边的那朵像是小学时校门口的那个阿公给我加了分量的棉花糖,最最好吃——如果你在,亲爱的阿祺,我一定会这样告诉你。
又是一阵风,C镇夏天的海风,吹得我的塑料桌布“扑啦扑啦”地响。
我开始收拾东西,把垃圾用桌布包起来,和其他东西一起绑在自行车后座。
两听啤酒就靠在一起留在了水泥路边。
我上了车,歪歪扭扭地骑车回家,迎着风努力地睁大眼,可眼泪还是流了下来。
我们的青春长着风的模样
P潘云贵
飘忽的花香中
我们是虔诚的看花人
站在时光的边缘上
等着回忆一点一点明亮
过了很久,我才听出树叶背面的蝉声还如当初一样清晰。那些旖旎时节的花雨流经我们的生命,像极了一阵风,从多年前那面长满苔草的墙壁途经。
那一行粉笔画下的字迹,细小得如同即刻张开的翅膀迤逦飞来,小纽扣,你还记得吗?
夏天又到来了,我喜欢六月所带来的一切。那些芬芳的花草气息,丰沛的雨水,白衣少年的身影,单车,教室,试卷,铁栏窗,似乎永远没有尽头的符号海洋,都被回忆的脚趾柔软地踩响。请允许我不转过身来,不让你觉察到我的不舍是那么紧紧地贴在脸庞上。
阳光沿着记忆的旧址返回,这是通往过去的唯一途径。
南方的五月,台风还没入境。学校颇不情愿地让出三天的节假日给我们,而各科老师亦是没忘帮我们打包一沓的卷子讲义,白花花的纸张铺天盖地,在我们的心里翻江倒海。而我自小便是不入流的那类,执意不想错失这般可供自己喘息的机会。坐在家中,趁母亲不注意时便从小门溜到院里。
庭院里种满了合欢树,树下摆满兰草和各种枝叶奇形怪状的盆栽。台阶两侧各有一口花纹大瓷缸,里面是长于卵石缝隙中的莲荷,通常会在初夏一场突袭的暴雨过后开出清淡的花,浅红粉白,点缀得亭亭碧叶有着泼墨而出的风韵。池边的岩壁上,蜗牛静静地爬行,恰若时间放慢的脚步。
记得年少时,自己常常趴在花草丛中,闻着薄荷草的香气,无邪地旁观着这方四处长出唐诗的世界。“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父母拿出自家做的甘草凉粉,一边教我诵读,一边用瓷白的小勺一口一口喂我,时光惬意得似乎是一辈子的幸福与欢喜。但上学后,这样的日子渐少。
白鸟衔起翠枝柳叶远飞天涯,桃花下的马匹一夜之后迷途于江湖,我的好时光彻底被突如其来的高三掐断。放学回家便早早吃完饭,然后躲进近乎密闭的卧室里,对着案几上成堆的教辅,翻着翻着便开始昏睡。偶尔有时间剩余,自己亦变得不愿出门,僧侣一般临窗独坐。薄暮里,夕阳一点一点斜落硕大鲜红的身子,像我们不知何时被人摘走的果实。
纽扣经常说,这样下去我们迟早会疯掉的。纽扣是我最亲的朋友,因他的眼睛和脸一般圆的缘故,故得了这外号。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手里的纸飞机已经折好,并被他漂亮地掷出窗外。承载年少忧伤与渴望的梦,似乎在天穹下飞了好远好远。它会飞往天边去看普罗旺斯的花吗?我问。纽扣没说话,只用圆润的眼睛看了看我,然后把头埋低,低到再也无法返回的时光里。
恍惚间光阴碾成一地碎银,当自己试图将它全部捡起的时候,新的时间又洒落了。“五一”假期简简单单地结束,我又回到了透明的自己。我愈加不习惯在文字、公式、ABCD中游离,那张冷淡、孤独、不安又机械的面孔,我不喜欢。高考的深潭日渐扩大它的容积,而立体的我悄然间竟被压成了平面。
我不喜欢Mr.林让我们花掉一整节早读课限时做完人手一份的《英语周报》;不喜欢学习委员每天都来催促上交作业时甩出的眼神;不喜欢不断被延长的晚自习时间;不喜欢黑板左上角的“倒计时”从三位数瘦成两位数;不喜欢老班满怀危机地宣告高考即刻便到的消息。朝西的天空不再蔚蓝,朝东的门总有匆匆的脚步进进出出。时间以流沙的速度前进,我们拉不回一个真正的自己。
纽扣笑着说,我们是不是像傻瓜,被人掌控了一切却什么都不知道。我点点头,想起岛崎藤村曾在《银傻瓜》中写道:世界上,不管哪个地方,总有一两个傻瓜。小纽扣,什么时候我们竟然这么甘心地变成傻瓜了呢?纽扣又笑了,然后拉着我从教室后门溜出。
那时临高考仅剩二三十天,我们依旧不谙世事;依旧在操场上疯跑,大声地叫喊;依旧从图书馆里借来卡夫卡和卡尔维诺的书籍在凌晨一两点的台灯下孜孜不倦地看着;依旧在晚自习时趁着老班不注意翻墙出校,保安大叔在后面紧追不舍,我们大汗淋漓地笑着,拐弯走到便利店里买来雪碧当成啤酒大口大口地灌着。很多岁月流淌出的细节生长成繁密的枝丫,排列出好看的形状,悬挂着铃铛一样的花,然后微风便穿过了我们的胸膛,温暖的时光镶嵌出水晶的圆。
高考前的一段时间,每晚睡前必听的一首歌是《最初的梦想》。范范的声音很动听,穿透了夜间的层层雾水后始终清冽。我喜欢这样的时光,它让我感知到自己的存在。白昼里,我们茫然地游弋在光的骗局中,重复的是一天天相同的疲倦与对未知的恐惧。而夜,是一挂从不熄灭的烛火,只燃烧着冷静的黑,让我们思考,把我们和这世界的脸精确地重叠到一起。在音乐对耳鼓密密的低语中,夜亦成了一个耐心的倾听者,宽敞的内里卸下了太多积蓄的泪水与彷徨。记得《踮脚张望的时光》里说:荡气回肠,是为了最美的平凡。而我们的梦想也应是荡气回肠,或许到最后结果只是平凡,但我们已经在实现的过程中为自己真正活过了一回。
雨水连绵的六月,高考伴着入境的台风如约而来。所有的船帆都做好最后靠岸的准备。而我亦是忘不了那雨声磅礴的两天,白衣少年悲欣交集的哭泣声像小朵小朵的花连缀成片。
父亲为了陪我,放掉了那个时节田间繁忙的农事。考试的两天里,他都坚持在凌晨四点起来搭上去市区的车次,晚上又跑到车站去赶末班车。夜色里总会见到他跑得缓慢的背影,在城市路灯下渐渐延长成一条模糊的线,夹杂着湿雾,无尽苍凉地压在我的心底。
父亲始终在校门外静静地等我。每考完一科,周边总会有父母着急询问自己子女考试的情况,而父亲在涌动的人流中只保持着一贯的沉默。8号考完最后一科英语的时候,大雨下得更为壮烈,就像人激动或者释然的情绪。
我像被掏空内脏一样恍惚地冲出校门。在喧哗的人群里艰难行走,迎面便听到有人喊着我的小名。是父亲沙哑的声音。他一只手撑着淡蓝的雨伞,一只手递来一瓶消暑的花茶:“走的时候,怎么不拿伞?”他问。我笑着说,嫌麻烦。父亲摸了一下我的头,执意撑着伞,并不断把伞倾向我。那天的雨一直下着,滚落到手心,却一直是暖的。
那一天,被时间借走的自由、欢喜与爱重回我们的手上。
那一天,大雨没有浇灭花朵恣情吐出的鲜红色彩,那些停靠在草莓上的蜻蜓把翅膀扑成闪光的徽章,蝉声清晰而悦耳。
那一天,我们曾经执意要穿越的城池、山峦、河道、海洋、平原和边界,渐渐展开宏伟的地图。
那一天,我们开始真正地长大。
很久以后,我还记得到校领取通知书的时候,纽扣又像往常一样把我从庞大的人流中拉出。我们走到废弃的墙垣边,身旁扬花的蒿草丛中停歇着几只粉蝶,摇摇晃晃的树影间它们彼此相拥,像岁月里那道深刻的吻在风中飘动着。纽扣拿出粉笔在苔草遍布的墙壁上画出一行:我们的青春,是一阵风。那么快地到来,那么快地消散。
小纽扣,这阵风里有我们最美好的记忆,它们穿过了树梢上稀薄的烟云,让我们看到花开花谢后的圆满。
飘忽的花香中,我们是虔诚的看花人,站在时光的边缘上,等着回忆一点一点明亮。
漫长流年,不及倏忽一夏
C慈琪
其实在大学里,我也是有同桌的。每天一起到上课的教室里,自然而然地坐在一起;或是一前一后进来,一眼看到对方坐在教室的第三排,或者第六排,就直直地走过去,坐在她身边的空位上。
上课上到困意十足的时候,腿上会被不轻不重地掐一下,或者放在桌底的手被使劲捏一下。实在困到需要东西提神的时候,就开始给对方画漫画,通常不像。她拿过去看,眉头皱着笑起来。但偶有灵光一闪的时候,会画出最传神的细节来。于是这一幅便被人传来传去地赞叹,最后被她细细地收起来,夹在笔记本里或是别的地方。
课间十分钟,通常会被老师拖掉一小半。在老师说“那先讲到这里吧,下节课继续”的时候,就从桌椅之间挤过去,慌慌张张下楼买没来得及吃的早饭。有时候对方顶着饥饿的压力睡着了,只好一个人连蹦带跳下楼,在卖早点的地方要了这个又要那个,惹得后面一长串队伍脸色阴暗。
和从前,也没什么分别啊。
只不过更自由了些。像是编织在一起的两绺发丝,发圈绷断了,就被狂风迅速拆散,毫无方向感地飞舞,彼此之间一掠而过。
偶尔吵架时,我们就不会坐在一起了。进了教室,看到那个背影早已正正地坐在老位置上,旁边的空座却已被别的同学没心没肺地占领。犹豫几秒,最后一步就没有落下,拐进后面一排坐下。或者更远的地方,在明亮的窗户旁,阳光打下来,远远地瞥见对方在教室里的暗处,一动不动的身影。
如果像大学之前那样,必须要待在自己位置上,否则就别想上课了——是不是就算生气,也只能在上课铃响以后,鼓着脸坐在一起,收着手肘以防碰到彼此,目不斜视地开始听讲?是不是在整整一天的相伴以后,开始偷偷瞥一眼对方,或者闷闷地小声说一句“把本子传过去”呢?听到打破沉默与防备的声音,是不是心中蓦然喜悦起来,整个教室的亮度,都上升了好多好多?
其实,是希望被强制着坐在一起的啊。那样的话,我们之间的距离如此微小,每一次呼吸都会在面前融合,一些迟疑的、带着悔意的情绪,也许会更加容易地传递给对方。
高一的时候,楚楚和我同桌,两个人黏得像拧在一起的棉花糖,一丝丝拉扯着对方。
那时候两个人都着魔似的看书,一切能找得到的纸质书与电子书。楚楚是只看小说的,我就把自己攒的小说全部拷贝给她,然后两个人一起看。有段时间特别喜欢古灵,喜欢她古灵精怪的文风,就在网上把能找到的她的作品全都集齐了——或许没有,但近百部看下来,面对一个陌生的故事,光看第一段也能知道是她写的,并且能够想象出后面会是怎样令人废寝忘食的故事。
多么沉迷啊,那段时光。
也许只是特别喜欢那种在课堂上,在人群中,在被窝里,想要大哭或者大笑,却不得不忍得没有声息的感觉;也许只是特别喜欢,有一个人每天和我读着同样的故事,流连在同样的地方,因同一件事情被感动或厌弃同一个人。
高二分班,我和楚楚都在12班,文科。去学校的时候,我比她报到晚了两天,忘了什么原因了。总之,所有同学的位置都安排好了,楚楚旁边的位置上坐着原来班里的一个女生小仲。
他们在里面开班会。我站在教室后门,不知所措。这个新班级有五十六个学生。因为学生太多,最后一排学生正对着后门,一个个转过头来瞅我。
楚楚在第三排,远远的靠窗位置,注视着我。我们之间的人群好密集啊,一簇簇的,时而挡住她朝我微笑的脸。
老师说,你坐中间那个小组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