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里,我突然想起上次在这里过夜时被老板娘叫来陪我过夜的那个女孩子,想起她的原因很简单,就是我无论以怎样的幻想都无法刺激起自己的欲望,直到现在,我或许才明白了女孩子对自己的真正作用了,脑子里重新回想了一遍悦子写给我的信,回想起我们相处的每一个细节,以及她内心深处不为人知的伤痛和忧郁,还有那无言地躺在铁轨上的神态,眼前不时浮出她欲言又止的样子,但是现在,她的气质和肉体已经远离了我所在的这个世界,没有留给我再次与她邂逅的可乘之机,或许她曾试图接纳我进而走出困境,但我又是何等的不可理喻,从与她不辞而别起,我现在更加有理由相信自己把她向死亡用力推进了一步。
对着天花板发了一夜痴想,悦子已经走进了自己的世界,只有我还在自己的世界里行走,而时间一再将我的脚步拽住。
经过上次从平西返回时客车肇事的地方以后,大概又走了十多天,在前面不远处的镇子上休息了一晚,身体虽然几近麻木,但我相信已经过了承受的极限,距平西大概还有一百里的路程,我的脚步逐渐慢下来了,在这个镇子冬季清冷的公共浴池里躺了近半个小时,同时也换洗了内衣,由于身体过度疲劳的原故,嘴唇周围感到火烧火燎,舌头也烂了,每次都不能顺利地吸完一支烟。
几辆大卡车从我身旁呼啸而过之后,回头看时,发现四五个旅行者模样的青年男女正向我走来,前面一个高个子男子扛着一面小旗子,没看清上面写的字,我故意放慢脚步,又回头看了一眼,是两男三女,那个高个子男子快步跟了上来,很礼貌地和我打了个招呼。
“你是徒步旅行的吧?”
此时正有一辆运煤的重型卡车迎面而过,发出很大的声音,我故意大声问道:
“你说什么?我没听清楚。”
他将刚才的话重复一遍,其他四个人也走到了我身后,我和他们点头致意之后,郑重其事地告诉他们我不是旅行的。
“我在赶路,一直要到平西。”
这是我徒步平西以来,一路上所说的第一句实话。
“从哪里开始走的?”其中一个女的好奇地问道。
“从京下开始,不知道走了多少天了,希望三天之后能到目的地。”
太阳已经隐去,山脚下开始麻麻黑了下来。前面不远处有一个村庄,看来今晚只有在此歇脚了。
这五个男女和我攀谈起来,我得以知道他们是京下大学的革命史研究生,由北往南重走革命路线,从去年夏天开始,他们就开始这项行动了,或许还得半年时间,此后自然会在他们的笔下诞生革命史上的煌煌巨着了。
在村庄对面的一座大山脚下,那个年逾三十的男研究生便开始讲述四十年代末发生在这里的那场着名战役。为了争夺这个制高点,敌我双方在此激战了六天六夜,我方阵亡五千多人,敌方阵亡八千多人,敌方的一个少将战死在这里,后来双方通过交涉,将那个少将的尸体从京下转到敌方的总后方,我方以胜利告终。一万多具军人的尸体堆积在山脚下,血流成河,下游的水恐怕也是红色的无疑,因为毕竟都是中国人,当地群众几乎不分敌我地掩埋了尸体,但这里森林茂密,虎狼出没,将尸体刨出地面,解放以后,当地政府向上打了报告,请求拨款解决这个问题,几年以后,这个问题得到了彻底解决,并在村庄的一块空地上建起了高大的纪念碑。从我们站立的山脚下,可以看见那座高大的纪念碑正矗立在那里。
在纪念碑陵园里,管理处的工作人员在展厅里再次向我们讲解了那场惊天动地的着名战役,和那个研究生所讲的不差多少。
纪念碑附近,是当地一家养野猪的家户,我们在栅栏外看了一会儿原生的野猪和杂交之后面目全非的野猪。天黑之后,那五个研究生便在纪念碑旁边一个避风的空地上支起了帐篷,他们在四周拾了些干柴生起了一堆火,邀请我和他们一道用餐,他们的晚餐是方便面和罐头之类的东西,男的和女的都喝一点白酒御寒,帐篷里是质量较好的太空被,那三个女的已将被子裹在身上了。
我不好谢绝,白白享用了一顿他们的晚餐。
不多时,村里的男女老少便被吸引来了一大群,热心的村民像当年对待革命部队一样拿来了一些家常可口的食物送给我们,其中一个女研究生还即兴唱了几首革命歌曲,村里年纪稍长的人也跟着唱起来,他们很熟悉这些让人激荡的歌曲。我独自坐在篝火旁,看着他们个个被火光映得红彤彤的脸,眼泪在眼眶里转了几圈就下来了,为了不被人发现,我假装背过身拾柴禾的时候,将眼睛擦了一下。
那几个有幸参加过这场着名战役的老人便动情地回忆起那段峥嵘岁月。研究生们和他们谈得很欢,我熟悉一点革命史,但远不及他们那般到位。夜里,村里人困得呆不下去了,临回去的时候都热情地要我们一道去他们各自的家里去住,显然,他们把我这个局外人也包括在内了,五个研究生是铁杆的革命继承人,在整个征途中没有也不会在家户或旅馆里歇息,管理处的工作人员知道了我和研究生们的萍水相逢之后,执意把我留在他的宿舍住了一宿。
第二天早上,他六点钟就起床了,在隔壁准备起早餐,我起床后洗漱完毕,早餐已经准备好了。
“那几个研究生还在帐篷里睡得正香呢,我没惊动他们,咱们先吃吧。”
我道了谢,一边吃着他做的味道鲜美的煎鸡蛋,一边和他交谈起来。
“你是徒步旅行的吧,这两年挺流行这种活动,一个人,路上可得注点意呀。”
他嚼着油条,问了一句和大多数人同样的问题。
“我不是旅行,只是体验生活而已,测试一下自己的体能,我快要结婚了。”
“原来是这样,听起来很是新鲜,愿你和你的妻子幸福。”
“谢谢!”
我说着便放下筷子,抹了抹嘴,告诉他我该出发了。
“你不和他们同行了?”
“原本就是路上碰见的,再说和他们在一块,会给他们带去许多麻烦。”
“路上有个伴,也好相互有个照应。”
他对我一个人上路很是担忧。我从旅行袋里拿出两包烟送给他,他很客气地收下了,我们在管理处的小桥上握手道别。经过研究生们的帐篷以后,回头看时,他正举着右手使劲向我挥动着。
走出不多远,回头再看时,一座大山已将村庄隐住,公路两旁的草地上,已经依稀长出嫩嫩的绿芽,中午的时候,我下了公路,从一片树林里穿过去,树木也开始变青了,我的心情一阵愉快,春天来到了。
树林子里的草地上,留有陈年的牲畜的粪便,一股算不得清新的气味钻进我的鼻孔,我尽情地呼吸,身置如此的境地,有一种回归自然的美妙,不远处的半山腰上,几个农夫在砍柴,那伴随着斧头的动作发出的清脆的口哨声,使我不由的也跟着吹了起来。
我在一棵树下的石头上坐下来,轻声吹了一遍《茉莉花》,那个年纪很小的农夫停下手中挥舞的斧头,拍了几下手,算是和我打了招呼。
为了不再和那几个研究生同路,我站起来爬到他们砍柴的半山腰上,此时他们砍下来的树枝已经足够负荷了,我从羽绒服里掏出香烟,给他们每人递了一支。
这个年轻的农夫名叫顺喜,初中刚刚毕业,抽烟的速度快得惊人,还不时喷出不大不小的烟圈。
山坡背后,隐隐传出几声二胡的声音,这时候,公路上出现了那几个研究生的身影,他们又踏上征途了。远远地看见我之后,同时向我挥着手臂。二胡的声音又一次清楚地传出来。
“这里有戏班在演出吗?”我问。
“今晚正式开演,他们应该刚到不久,我们出来的时候还没见到人。”
顺喜说着,点燃了第二支香烟。
“大冬天的还有戏班演出吗?”
顺喜指了指山坡后面,告诉我说那是他们的村庄,当地一家老太太过八十大寿,儿女们给她请来了戏班,老太太最爱看戏了。
“村子里已经有好几年没有唱戏了,村里人好像把这事给忘了一样,一说是戏班来演出,就沸腾起来了,又加上不是庙会举办的,不用向村里人收人头费,所以大家都很高兴。”
年长一点的汉子对我说。
“人头费怎么讲?”
“就是每次请戏班演出的花销,全村不分男女老幼,平均每人都要交钱,凑起来应付费用。”顺喜告诉我。
“这倒有些意思,村里有没有小旅馆?”
虽然我知道这么问是多余的,但还是打听了一句。
“哪里有什么旅馆,基本上没有过路人的,就是有陌生人路过,有的是住处,全村人都会把他当客人的。”
“我是学民俗的学生,正好想去看一下演出,如果方便的话,能不能将我带到你们的村子里,住一夜就走,食宿方面不会亏待你们的。”
我这么一说,顺喜便有些急了,马上答应在他家住下,住几天都行,并且分文不取,
我连忙道谢,又给他们每人递了一支烟,他们将柴负在肩上,我紧跟在他们身后。
几分钟之后就爬到了坡顶,村子的景致已经尽收眼底,一条石子路从峡谷间伸进来,那是村子通向公路的村路。村子大概不上百户人家,分别坐落在坝地的两侧,坝地中央的空地上,搭起一个戏棚,村里人正熙熙攘攘地在坝地上忙乱着。
顺喜将背上的柴向上耸了一下,一手指着西侧一个很大的院落对我说,那就是老太太的住宅,大门旁一块大理石上刻着“樊家大院”四个字,同时还向我介绍了这樊姓家族的概况。老太太的丈夫早年去世,膝下四个儿女,正好是两男两女,都是很成气候的非凡人物,大儿子是本村的村长,二儿子在京下有一家公司,两个女儿也在外地工作,至今村里无人能及,樊家之所以要建“樊家大院”,这是樊老太爷的遗愿,那时候他们家很穷,一大家子人挤一间破房子,樊老太爷死时只坐了木板钉起的棺材……
顺喜还向我介绍了其他有关樊家的事情,我只是心不在焉地附和几句,到村口的石子路上以后,才关住了话匣子。
我们和其他几个农夫分手之后,顺喜便将我带到他们家里,他家是一个很小的院落,他的父母看样子还不到四十岁,他的父亲正在院落一角用一只板斧劈柴,他的母亲则和几个妇女坐在太阳底下纳鞋底。
“来客人了。”顺喜说着,把肩上的柴放在院落的石板上。
他的父亲放下手中的板斧,对我抱以友好的一笑。我正准备掏烟的时候,他已将一支烟递到我面前,可能是嫌自己的香烟是劣质的原故,嘴里嘀咕了一句,他的母亲和那几个妇女也从地上坐起来,有些不知所措地对我投来稀罕的目光。
顺喜和他的父母把我让进屋子,我在小土炕上坐下来,那几个妇女在门外说了几句话就出去了,他的母亲给我泡了一杯茶。
我喝了一杯茶之后,顺喜的母亲便开始张罗午饭,我想乘这个时候去坝地看一下热闹,他的父母答应了,并叮嘱顺喜早些带我回来吃饭。
我随同顺喜来到坝地之后,戏棚已经搭好,戏班的演员已经回去吃饭了,只有戏班的负责人和村长在台上交谈着,这个村长,即樊家的大儿子已经年过花甲了,顺喜说樊老太太十五岁就生下了这个大儿子。村长站在戏棚里对着坝地指手画脚,声音很响地说着什么,戏班的负责人不停地对他点着头。
这场大戏吸引了附近几个村子的村民,他们大都在本村有亲戚,这样一来不用为自己的食宿担心,同时也无疑成了访亲探友的好机会,虽然这样,仍旧有人在坝地支起锅灶,在寒冷的冬天叫卖不休,也有一些小商贩卖一些袜子衣物之类,村里的小孩子几乎每人手里都拿着糖葫芦,那个卖糖葫芦的人生意火爆得让人眼红,我正在台下张望的时候,顺喜手里拿着两支糖葫芦向我跑来,其中一支已经吃掉了好几颗,将另一支递给我,我推让了半天,又掏出几元钱给他,他便有些生气地推开我的手,我不好再推辞,吃完之后,焦糖粘在牙缝里,用舌头舔了好长时间,嘴里才好受了一些。
戏台的前排是贵宾席,安排在这里的人必定都是远近闻名的与村长熟悉的有头有脸的人物,贵宾席的正中间安放一张铺着虎皮褥子的躺椅,定是老寿星的座位无疑,整个台前已被临时平整过,还洒了一些水,使得地面潮湿了许多,避免了尘土。
一些前来观光的人们已经坐在小吃摊前吃上了热气腾腾的荞麦面,首场戏定在下午五点开演。顺喜带我回到家之后,他的母亲正准备把刚做好的饭菜端上土炕的小饭桌。
顺喜的父亲把我让到炕上坐下来,我无论如何也盘不住双腿,只好半坐半跪着。顺喜的母亲在地下张罗着,他的弟弟随喜和妹妹满喜则坐在地下的小方桌前,很腼腆地吃着碗里的饭,连一眼都没敢看我。
随喜和满喜都在本村的小学上学,随喜五年级,满喜三年级。
我吃着较为丰盛的午餐,心里很是过意不去,因为顺喜的母亲和地上的两个孩子只吃着一样清淡的菜肴,顺喜见我的筷子动得很慢,就一个劲地往我碗里夹菜。
吃完饭后,顺喜的母亲带着两个孩子去了戏场,我和顺喜的父亲唠了一会儿家常。他给我讲了自己与顺喜母亲的恋爱故事,并且希望顺喜日后能到外面闯一闯,见见世面。
顺喜坐在我们旁边,对父亲的想法显得并不在意。
下午四点以后,我随同顺喜和他的父亲来到戏场,此时台上台下已经开始忙碌了,大概在戏目开演之前先举行祝寿仪式。
戏棚顶上挂着一个寿字旗,随风摇摆的时候如同一个酒幌,戏台上放着一张大方桌,桌上摆满了果品,樊家的老寿星已经在几个妇女的搀扶下坐到了桌前,顺喜拉着我的手甩开了他的父亲,我们挤进前台,仔细一看,这个老寿星满头银发,脑后梳着一个大发吉,红光满面,坐在桌前仍将龙头拐杖拄在手里,且面带笑容,显得高贵而不失体面。一个五十多岁的西装革履的男子走上去,用当地话致辞,台下人不管他说什么,只是一个劲地鼓掌不休。
一切都按部就班,致辞结束后,开始敬寿酒,最先走上台的是老太太的小叔子和他的老伴,老寿星将酒接住,放在嘴边象征性地抿一下,然后把酒倒进面前的罐子里,之后是他的子孙后代上去敬酒,主人敬酒毕,便是宾客,鱼贯而行的宾客从左边上去,双手将酒端给老寿星,还要说上几句祝福的话,随之将红包放在桌上,这样足足折腾了大概四十分钟之后才宣告仪式结束,老寿星从始至终面带微笑,没有表现出一点劳累的意思。
祝寿仪式结束后,那几个妇女又将老太太搀扶下来,安顿到台下的躺椅上,随之便燃放起礼花,村民们大开眼界,都仰头呼叫起来。
礼花放毕之后,戏台上的鼓乐便响起了前奏,戏班的负责人站在台上显得精气十足,代表戏班祝愿樊家老太太健康长寿,并希望十年之后还能为老太太祝寿。
开场戏是几个女儿和女婿相约着给岳父大人拜寿的故事,我站在台前,自始至终没能听懂一句唱词,只是听清了一两句对白,心里突然间感到莫名的失落和空虚。
开场戏演完后,年轻人便回家去喝酒了,这是热闹时节的主打曲,只有那些年长一些懂戏的人有滋有味地乐在其中。
我在原地又站了一会儿,周围几个老头的旱烟味熏得我直流眼泪,顺喜四周游荡了一圈,问我想不想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