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纪实中国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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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小说(36)

我在床上做了几个仰卧起坐,很快穿好衣服,洗漱的时候,她已经收拾了房间。

她将门反锁之后,站在地上搂住我的脖子,说她的那个来了。

“本想骗骗你,说可能来不了,但进门看见你酣睡的样子,就忍不住和你说了实话。”

我搂住她的肩膀,心里复杂得很,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明天就是情人节,离元宵节只有六天时间,我不知道就此回去还是一直呆到元宵节的前一天。

第二上午,二楼新添了几个旅客,她相对忙了一些,我到街上转悠了一会儿,到处是卖玫瑰花的年轻人和小学生,我拣贵一些的买了九支,用塑料袋提回来,乘她出去的时候,把花放在她的房间里,然后收拾好行李到一楼退房,老板娘查完房后,我便大步走出旅馆,正好有一辆的士经过,我便挥手拦住,到得汽车站之后,开往京下的第二班客车刚好准备出站了。

车厢里坐满了旅客,我在倒数第二排一个空座上坐下来,由于没吃早餐,加上难闻的汽油味,胃里难受得厉害,又因为像逃命一样离开旅馆的,坐下之后心房跳了很久,汽车出站后,回头再望一眼喧闹的车站,与上一次离开相比,这一次的离开更加卑鄙,是因为害怕一个女孩的纠缠才离开的,还是因为自责才逃跑的呢?我不断审视自己两次离开平西的行为,对自己在现实生活中的处世态度产生了极大的怀疑,但是,舍此别无他法。

汽车驶出很久之后,心情才逐渐平静下来,眼前是呼啸而过的镇子和村落,连绵起伏的山脉上,依旧是皑皑白雪,风景一路如一,让人不由的以为行走的是同一个所在,路面上虽然撒过融雪剂,但阴面的公路上依旧有暗冰,车子放慢速度,显得悠闲自得的样子。

汽车驶过一个镇子的时候,车子猛的向临河一侧滑出去,司机急打方向,车尾几乎悬在堤岸上,车厢里的旅客同时惊叫起来,此时正好有一辆运货的大卡车迎面驶来,哐当一声将头撞在客车前面,惊魂未定的旅客再次失声惊叫,车头的玻璃被撞得粉碎,几个旅客头破血流地向左倒了下来。

好在此时前后往来的汽车并不多,车上的旅客争相挤下车厢,很多人自发站在公路上拦住过往的汽车,售票员扯破嗓子安慰着旅客,受伤的旅客在第一时间里被送到前面镇子的医院治疗,不一会儿,一辆警车鸣着警笛呼啸而至,其后紧跟一辆吊车,警察麻利地疏散汽车和人群,吊车将悬在堤岸上的客车缓缓地拉上来,司机此时汗如雨下,口齿不清地接受警察的问话。

警察笔录完毕,将旅客分批次安排在开往京下的短途客车上。

回到京下已经是下午六点,比正常情况贻误了两个小时,我径自回到自己的住所,眼前犹是头破血流的情景。

房间里暗沉沉的,没有一点鲜活的气息,打开窗帘俯身爬在窗户上,看着院内的小孩在燃放烟花,周围还有几个在放风筝,由于不得窍,老半天只在原地跑来跑去。

我在窗户上爬了好长时间,呼出的气已经形成水滴流下来,这当儿,我在房间里徘徊良久,脑子里无法停歇下来,肚子里“咕咕”作响,但是没有食欲,室内凌乱的书籍让我不胜厌烦,我不知道自己应该在什么时候去公司上班比较合适,转眼就是元宵节,我似乎觉得很难迈过这个节日的门槛。脊背隐隐作痛,继而转到头上,用手箍住脑袋,倒在床上竟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一觉醒来,已经是晚上八点钟,我在浴室洗了个热水澡,乘车去西门外的肯德基里饱餐一顿,此时此刻,或许只有肆无忌惮的挥霍才能使我的心情好转一些。

喝完最后一杯加热可乐后,扫视了一眼店内的男男女女,有点大义凛然地走出店门。

出了店门,由于体内能量的增加,被冷风一吹,很夸张地哆嗦了一下,突然间看见了自己第一次约会悦子时候的那个电话亭,那时候,她在乐居场的姑妈家里当“女侍”,一种莫名的冲动使我情不自禁地走进电话亭,想都没想就拨通了她家的电话号码。

连续打了几次都是盲音,按正常情况,这时候家里肯定有人,并且还没有休息,又拨了几遍,才知道自己的行为是徒劳的。

这样,我带着恶作剧似的连续拨了两天电话,绝望使我鬼使神差地来到乐居场,在房东太太的寓所里,她大致向我说了这样一段话:春节前的一个周末,悦子在平西城外的九燕山隧道口卧轨自杀,她的父母痛不欲生,卖掉服装店,搬回平西乡下的老家去了。

“怎么会?……”

在听她悲痛的讲述过程中,我只说了这么一句话,眼睛一直没有离开过她上嘴唇那点因为悲痛而流出来的鼻涕上,它像寒夜里的烛火一样在我眼里忽明忽暗。

我如梦游一般走出这个曾经收留过我的筒子楼,神情恍惚地来到大街上,突然感到一种强烈的官能的冲动,原以为是小便失禁,但这只是错觉,小腹夸张地收缩了几次,一股热热的液体泄在内裤里。

元宵节刚过,我便给公司的头头递上辞呈,并且在结尾写道:请尽快批复为盼。

在等待批复的几天里,我不断的谴责着自己,除了悦子以外,所有的事情被统统抛掷脑后。

公司的批复下来之后,我交割清手续回到自己的住所,简单整理了一些行李,装进一个大大的旅行袋,和衣而卧,决定翌日动身平西。

翌日一大早,我便起床,吃过早饭后,在一家花店里买了一大捧茉莉花,乘上第一班开往平西的客车。

客车驶出京下城外那个浅浅的隧道之后,我便提出下车的请求。

“这个时候下车,怎么给你退票?”坐在前排的售票员很不耐烦地对我说。

“不用退票,就在这里下车,靠边停一下就行。”

司机踩下刹车,我的旅行袋在旅客的肩膀上磕磕碰碰地一直到了车门前。

车尾冒出一缕青烟之后就缓缓远去了,天气似乎转暖了一些。我在原地站下,心里计算着从此到平西徒步所需要的时间,如果每天保证行走二十里路,这样不间断地走下去,大概一个月之后就可到达,只是路上不能有任何打误和意外。

我在短时间里做出徒步平西的决定,没有任何理由可言,沿路是镇子和村庄,总不至于每天没有歇脚的地方。

回头望了一眼公路上那个浅浅的隧道,算是和京下告别吧,然后大踏步向前走去。

我一直沿着公路右侧行走,有时候也在公路两侧的空地上行走,中午时分,不知道自己走了几里路,这是无法准确计算的,腿脚虽然有些麻木,但我知道自己不能停下来,只有一直往前走。我想起了穆斯林葬礼上的一句祷辞:啊,安拉!在我们当中,你让谁生存,就让他活在伊斯兰之中;你让谁死亡,就让他死于信仰之中。

我不禁想,悦子不正是死于她的信仰之中了吗?而我,正在徒步平西寻找她的行程之中,我在自己的信仰之中生存,悦子无疑成了我此时的信仰,我像一个前往麦加朝圣的伊斯兰信徒一样,不同的是,我们所要寻找的目标并不一致,一群信徒为了一个目标跋山涉水,我要寻找的目标,除了我本身以外不会有第二个人了。

肩膀上的旅行袋越来越沉重,其实是我自己已经疲惫不堪了,日头偏西的时候,我决定在眼前的这个村镇上住下来。

眼前的这个村镇的居民以苹果为主要产业,几乎没有什么农作物,很多家户院子里停着卡车,人们将套袋的苹果装进纸箱里,这些苹果将被运往南方的果品加工厂或京下的果品市场。

我从果农面前经过时,看着他们喜气洋洋地数着手里的钞票,一家院子的大门口,挂着“停车住宿”的招牌。

这是村镇上常见的家户式旅馆,老板娘正在为路过歇脚的油罐车司机做饭,她将我招呼到一间十平米左右的客房里,房间并不整洁,一张双人床,床前的桌子上放着暖水瓶,地板是用水泥打磨过的,稍微一点水都渗不下去,这样一来,地板上显得泥泞不堪,我放下旅行袋,摸摸贴身内衣里的钱,它们仍旧鼓鼓地呆在那里。

此时我已经饥肠辘辘,闻着隔壁飘过来的香味,使劲咽了几口唾液。

“那几个司机吃的什么饭?味道还不错。”

“荞麦面,一大老碗四块钱,保证你吃得舒服。”

“好的,请现在就给我做一碗吧。”

说话中,我随老板娘走进厨房兼餐馆,那几个司机已经吃完饭,坐在椅子上用牙签剔着牙缝里的残物,其中一个摸着肚皮看了我一眼。

我坐下之后,喝了一口又苦又涩的茶水,那几个司机起身回房休息去了。老板娘很快将荞麦面端上来,我凑近闻了一下,差点流出口水来,操起筷子大口大口吃起来,将面条吃完后,才开始喝又酸又辣的汤水,胃里拧住疼了一下,很快就舒服了。吃完饭后,掏出钱准备付帐的时候,老板娘笑着摆摆手,说是食宿在一块,都在押金里扣除。

我将脸上的汗水擦干,要了一杯白开水,才发现这地方的水质有些问题,略带一点咸味,吃饭的时候没发现,还以为是食盐本身的味道,我噙着一口水跑到外面吐到地上,在附近的小卖部里买了一瓶矿泉水,咕嘟咕嘟喝下多半瓶。

睡至半夜,突然开始拉肚子,一连上了好几趟厕所,直到早上才稍稍止住一些,从京下出来的第一站便遇上水土不服的问题,往下还不知道要发生什么事,但这些由不得我多想,早饭也没吃,浑身无力地离开了这个村镇。

村镇被甩在身后,我下了公路,准备从一个小土丘上翻到前面的公路上,原本是没有力气爬过这个小土丘的,只是因为拉肚子还没有过去,希望能在小土丘上解手而已。我在小土丘的一个隐蔽的角落里蹲了好长时间,并没有收到预期的效果,只好坐在一棵被砍倒的树干上等待,一直到中午,才得以顺利地解了一次手,身体轻快了许多,跑到前面的公路上,公路左侧是一个只有十几户人家的村庄,大概属于刚刚经过的那个村镇管辖的,应该说,整整一个上午,我还没有真正意义上走出这个村镇,乘着身体舒服的时候,我忍着饥饿一直往前走,凭借几次到平西的记忆行走而已,再走五里路大概又是一个镇子,头上汗流不止,在冬天的太阳下觉得冷冰冰的,花了很长时间终于来到了记忆中的镇子上,镇子的河面上结着厚厚的冰,一群小孩在上面遛冰车,有的并驾齐驱,有的紧随其后。

我在一家门诊部买了点药,医生告诉我是水土不服的原故,并无大碍,建议打点滴,但我不想躺在床上,就买了几支葡萄糖喝下去,算是给自己补充一点能量,对着门诊的镜子照了一下,发现自己面黄肌瘦,加上又戴着旅行帽,自己差点认不出自己来。

从门诊出来,我在一家环境较好的饭馆吃了一点清淡的食物,天气开始转阴,看来今晚只好在此过夜了。如果继续走下去,到晚上恐怕只能在村庄的家户里过夜了。

我的脑子里尽量将时间搞乱,希望在没有时间概念的情况下一直走到平西为止,身体逐渐开始适应了这种枯燥的运动方式,镇子的这家旅馆里是典型的土炕,灶火里烧着柴禾,房间里暖融融的,我像回到自己家一样早早睡下了,半夜睡得正香,被进来加火的掌柜惊醒,我爬在炕上,他没有和我说话,加上柴禾就悄悄退出去了,或许他并没有发现我已醒来。

掌柜离开后,我反倒没了睡意,两只胳膊好像要往下来掉似的疼痛不已,我仰面躺下,耳边是公路上农用车经过时发出的响亮的声音,这声音一直伴随我躺到天亮,灶膛里的火已经熄灭,房间里陡然冷起来,我用被子将脖子捂住,舒展着身体躺在炕上。

掌柜打着哈欠进来生火,问我昨晚睡得怎么样。

“还好,只是太吵了一些。”我照实回答。

“房子临街,加上这些天运煤的柴油车,晚上是吵了些。”

我开始穿衣服,也没有考虑要他回避什么,他在炕沿上坐下来,看了看我的旅行袋,又看了看我,大概在猜想我是干什么的。

“拉了一天肚子,不知这里的水土如何,不行的话,恐怕得啃面包充饥了。”

“我们这里的水土养人呢,就是喝生水也不会拉肚子,不信你可以试试,都是从山间的石缝里流出来的。”

早餐在旅馆里用过,老板娘端上油条、包子和稀饭,还有一碟又咸又辣的泡菜,我没敢吃油条,只吃了一个包子,然后不停地吃着碟里的泡菜,这种泡菜很能刺激人的胃口,老板娘见我爱吃,又满满当当地端上来一碟子。

我又吃了几口,放下筷子,告诉他们我已经吃饱了。

临走的时候,掌柜告诉了我此地等车的地方。

“不用了,我是徒步去那里的。”

“步行?几百里地呢,大冷的天,你这是何苦来着?”老板娘张大了嘴巴。

“我想测试一下自己的体能,反正有的是时间,遇到镇子就住下来,这样也挺好的嘛。”

他们依旧不能明白我的意图,只管惊讶地张着嘴巴,从他们洁白的牙齿来判断,这里的水土的确是很养人的。

离开镇子以后,打上来的饱嗝仍然是那股又咸又辣的泡菜的味道,这种味道促使我掏出香烟点燃,这几天我尽量不吸烟,刚吸了一口,头便有点晕晕的,不过这种感觉很受用,我在镇子前头吸完这支烟,甩了甩肩上的旅行袋,继续往前走去。

不知道过了多少天,基本上天黑之前我就在就近的旅馆里住下来,在一个没有行人的桥头上,我从旅行袋里取出装在纸盒里的茉莉花,这一捧茉莉花已经枯萎,到达平西之后,它们应该面目全非了。

一直顺着公路走了十几分钟,便到了第一次从平西返回时中途歇脚的那个镇子,第二次踏上它的土地的时候,才知道它叫桑镇,但举目四望,并没有一棵桑树可见,青石板铺就的街道下面已经听不见“哗哗”的流水,取而代之的是结了冰的污水,有些下水道的入口处竟冒起小小的冰山。

门面店铺的人们依旧随意地将污水倒在小小的冰山上,几个喝得烂醉如泥的汉子正在一家酒馆门口纠缠不清。

我在两家旅馆里问了一下有没有洗浴设施,回答都是否定的,我的身体发出一股浓重的汗臭,附近看不见一家公共浴池,又问了他们这里有没有公共浴池,掌柜竟同样摇着脑袋,我明白他们是嫌我不住店只打听闲事而感到烦躁。

没办法,我只好来到上次住过的那家旅馆,老板娘已经将我全然忘却,当然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我问她有没有可供洗澡的地方,她告诉我说只在夏天有,一进冬季,下水道结冰了,没办法。我又问这里的人们在长长的冬季如何解决洗澡的问题,她笑着说那就得各人想各人的办法了。

晚上,我在房间里用热水泡了脚,仔细一看,脚已经肿到脚脖子上了,在红肿的地方用手指一按,陷下去一个粉红的坑来,脚趾头也磨破了,洗完脚后躺在床上,知道自己已经走了全程二分之一的路途,我换下臭哄哄的内衣,用一个塑料袋装起来丢进纸篓里,心里盼望尽快到达一个可以洗澡的地方,要不然未到平西之前,就可能被警察当成盲流抓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