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纪实中国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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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小说(32)

庆幸的是整个旅途中我都没有中暑,甚至连水土不服都不曾有过,回到家以后,父母心疼我被晒黑了许多,还说我瘦了,他们没有向我提及高考的事,我知道他们在为我感到难过而不愿触及已经无可挽回的事实。几乎从那以后,父母除了对我的处境忧虑之外,便不再过问我的事情,他们只盼望奇迹的出现,能使自己的女儿从阴影中走出来。

写到这里,已经是第三个晚上了,希望就此打住,但好像还有一点要补充的,但愿明日完成。

今晚坐在桌前准备结束这一封长的连自己都感到厌烦的信的时候,好像这只是写给自己的一些胡乱的东西罢了,但请你一定要读完它,哪怕只读一遍丢掉也好。写这些文字算是给自己疗伤吗?我相信这只是徒劳的举动而已,就如同父母在我的事情发生以后辞退那三个女孩一样,她们出去后不会对我的事情守口如瓶的,况且新来的三个女孩很快就会知道我的遭遇,这样等于是无心间扩大了宣传面,但我只能如此写下去,当我划上最后一个句号的时候,希望自己能平静一些,以讨得现实对我的惩罚。

这一次回忆并且诉诸语言,对我来说当属一次壮举,很难想象,当记忆触及伤痕的时候,反倒不觉得疼痛,我不相信这伤痕已经麻木,越是这样,我就越发不能自已,这是一种交织着的化不开的疼痛,在永远无法愈合的情况之下,我只有默默的忍受,同时也在默默的抵抗,当我远离你的时候,内心深处便更加疼痛无比,原谅我这么说,这原因是我自身的,与你本人无关。

于是,远离这个字眼占据了我的整个心灵,母亲曾经试探性地问我有什么打算的时候,我无言以对,或许心内也正迸发出远离这个字眼,当我远离他们的时候,是否会给彼此减轻一些压抑呢?但我不相信这种方式能缓解他们对我的忧虑,如果弄巧成拙,则我又是罪加一等,我已不再是我自己的,但也不属于任何人,如果真能介于二者之间,或许不失为一条出路吧。

高三暑假旅行回来之后,我在父母的服装店帮过几天忙,但我是一个指不上的人,我没有兴致招呼顾客,更没有热情给他们介绍服装的品质,这样几天以后,倒显得多余了,自己便知趣地不再前去,坐在家里读些小说,但也读不出什么名堂,也产生过以自转的形式写一部小说的想法,每天只用签字笔在本子上胡乱涂划一顿而已,一天下来浪费十几页稿纸,临睡前望着能够辨认出的字迹出神,之后便将它们烧掉,如此折腾了一段时间,逐渐养成了上午睡觉的毛病,给我家服装店帮忙的三个女孩或许认为我已得了抑郁症,虽然每天晚上都会见面,但一年多下来,我甚至常常将她们的名字对不上号,这样一来,她们便更有理由觉得我已无可救药了。

在京下时穿的那件运动衫,是我们长跑时统一配发的,父母见我很钟情这件上衣,便以为我还留恋学校的生活,他们也曾劝我复读一年随便上一所大学,但我不置可否,仅仅提过一次便再没有规劝的意思。我没有脸去外婆家,如果她问及我今后的打算,在我茫然无措的时候,相信她会比我父母的失望还要大。

难以想象,我是怎样在父母眼皮底下捱日子的,现在我才强烈地明白他们对此所承受的压力和痛苦有多大,有一个周末我独自坐上公交车去一个地方的时候,从车上无意间瞥见了他们的身影,母亲跟在父亲旁边,城市的行人和景致与他们并无关系,他们像从乡下初次进城的人们一样只顾低头走路,没有心思交谈,这情景是他们第一次带给我的愧疚和震撼。我不忍再看,直到到达目的地之后,竟然忘记了下车。

平西的空气很好,这一点你或许有些感受吧?我的窗户正对着院子的后墙,墙外是热闹的夜市,凌晨一点,还有人在那里喝酒,月亮不在我的目及范围之内,只有几颗星星若隐若现,杯子里的茶水已经淡而无味,这个晚上我已经换了三次茶了,一次比一次量大,我知道这又是一个无眠之夜,当夜市上浓浓的酒味飘进窗户的时候,我也产生了喝酒的念头。

刚才提到的目的地,正是那个隧道口,我在那件事发生之后第一次独自来到那里的时候,竟对它有些留恋了,我已经彻底的——或者至少已经忘记了那两个歹徒的面容,仇恨在一瞬间消失,紧随而来的是说不出的悔恨,心里有无数的对当时事发前的假设:如果那个周末我们没有去那里,即或是地点不变;如果那个周末的前一天不曾下雪,我就不会花时间等待他的到来,并且专心致志地在雪地上踩出他的名字;如果他不曾以我所不知道的理由早一步或者事发之时到来……这些假设使我不安,也使我在短时间里亢奋无比,我咬牙切齿地站在曾经用脚在雪地上踩出他的名字的空地上,望着隧道口一侧那棵没有因此而有任何改变的柏树,悔恨和愤怒俘虏了我,有一次我对着隧道口大喊了几声,空洞的隧道产生的回音与我本来的呐喊重叠在一起,令我的脑袋一阵阵胀痛,之后,我剧烈地咳嗽了许久,跪在隧道一侧放声大哭起来,四周空空如也,没有一个人向我走近,或许在我痛哭的时候有人远远地看见了我,但在我的印象中只有自己一个人跪在那里,眼泪和鼻涕交织在一起流下来,直到哭声变成呜咽,在冷风飕飕的隧道口,我突然感到自己就是一个孤魂野鬼,脑子里闪现过一个念头,一个我无法——全世界人都无法体验的事情,我相信那种感觉上来的时候,我已开始走进另一个世界,一旦走进去,就无法再从它里面走出来。

只要在平西的时候,我都坚持着这个习惯,即每个周末都会去那里,哪怕只是远远地望一眼也好,我不认为这是一件荒唐可笑的事,恰恰相反,也只有这样,只有在那个地方,我才会短暂地知道自己的存在,至于这种感觉本身的价值我并不去考虑,现在的隧道周围和那时候没有多大区别,在没有雪和青草的季节里,那里荒凉得可怕,没有人知道我为什么要去那个地方,也没有人愿意琢磨这件事情。我一个人在痛苦和欢乐中沉醉其中,不知道自己这样是不是在祭奠一个人,那个人又会是谁呢?很难理出头绪来,在这样一个简单的命题面前,我竟变得是非不分了。

我用四个晚上的时间写这些东西,反倒觉得时间已经过去很久很久了,在写的过程中我重新回到过去,从回忆的序幕开始一直行进到现在,明天会是怎样的天气,或者我该怎样走下去,我自己是没有一点预感的,或许风平浪静,或许波澜壮阔,我能带给别人什么呢?

从京下与你不辞而别回到平西以后不久,我度过了自己的十九岁生日。十七岁生日的时候,我和他约定十八岁生日的时候我们建立一种非契约式的情人关系,十八岁生日的时候,我独自出门旅行,我在旅行中有意遗忘自己的生日,十八岁生日的时候我没有许愿,我已不再有许愿的渴求,一直到十九岁生日的时候,我心里默念着他的名字,算是和他彻底告别了,我在记忆中将他埋葬。蜡烛熄灭之后的烟雾钻进我的眼睛,眼泪流出来的时候,我的心情多少好受了一点。

娜拉曾经说过: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控制我的权利。但她走出去只能返回来,最终还是无法摆脱自己的命运,只能在力不从心的反抗中默默忍受。或许只有面对死亡或灾难的时候,人才会本能地超乎想象地表现出求生的能量,但反过来说,一个万念俱毁的人会不会在同样的意外面前也能表现出惊人的求生之力呢?我分不清这二者的区别,也找不到合理的联系点,我苦苦地思索着这些问题,眼前正有无穷无尽的黑夜向我滚滚而至。

信写到这里,我知道该结束了,至少不要让你读得太累,想必也只能如此,从头看了一遍,真够长的,数了一下页数,足足三十五页,为了能让你更好地读完,不至于望而生畏,我在右下角标上了页码。

就此搁笔,我不能再写,愿你快乐。

欧阳悦子

十月四日至七日

读罢悦子的来信,我整个人瘫软在床上,把厚厚的一沓信纸重新盖在脸上,眼前有无数的流星划过,继而便是一团漆黑。此时太阳正躲进云层,风从窗户吹进来,将半拉的洁白丝质窗帘吹起来,内心深处涌上无尽的悲哀和恐惧,由不得自己,悦子远远地向我走来,又向远远的地方走去,天的尽头,沙地上的烈日正贪婪地照在大地上。

与其说是悦子的这封信将我击溃,莫若说是我将悦子本人遗弃在一个不知名的所在,那地方是我无力判断的,晃若晨雾里的景致一般,悦子举目四望,仿佛在寻找什么,但又不是寻找,而是茫然若失地在原地打转转而已。

我跳着将信再读一遍,好像在以粗读的方式把握情节一样,悦子的来信就如同一个短篇小说,它的笔法,它的文采,都令我折服。我又从头再读一遍,大概用了一个小时的光景,如此重复几遍,时间上大体相同,之后将信装进信封,把它安顿在我的一本书内。临睡之前,突然神经质地在自己身上摸索了一遍,又翻箱倒柜地折腾一番,我不知道自己究竟要找什么,只是很想这么做,这样才能轻快一些,整个房间的空气让我感到窒息,我推开窗户,爬在窗前大口大口呼吸着黑夜的空气。

星期二早上我没有去上班,也没有给公司打电话请假,我不害怕旷工,反正他们也不知道我的新居,我蒙头睡到中午才起来,起床后洗了个热水澡,由于水的温度过高,洗完后才发现自己的皮肤被搓得发红,脸上很是干燥,上嘴唇到下巴这一圈明显起了些细小的皮,抹了一些润肤油之后,才感到舒服了一些。

整整一个星期,我如同丢了魂似的盘算着一些摸不着边的事情,同事唤我的时候,竟随口说出正在想起的一个字眼。

好容易熬过一周,周末的时候,我躺在床上看着室内凌乱的图书,想给悦子写回信,脑子里涌上千言万语,理不出头绪来。收到悦子的来信几天了,竟连动笔的勇气都没有,空虚得难以自拔,悦子的来信犹如一个庞然大物,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都是令我望尘莫及的鸿篇巨制,首先从字数上打垮了我写回信的自信,索性不写,但又有些欲罢不能。

我发誓不再读悦子的来信,希望它与我只是一次性的缘分而已,万不得已的情况下,在写回信的时候作为一个参照,权当是对症下药,直到纸篓里丢下十几个纸团以后,我才懊恼地将纸笔放回原处,那十几个纸团上只留下悦子的名字而已。

但我内心深处还是期待着与一个女孩的邂逅,不管以怎样的方式相处,在没有情感的情况下各取所需。

我漫无目的地在一些按摩洗浴中心周围溜达了几天,选中了一家看上去很正规的按摩洗浴店,店内坐着几个年轻的女孩,其中一个年龄很小的女孩正专注地看着一场足球比赛,我看了一下价格表,那个小女孩的眼睛仍旧盯在电视上,我向电视旁边走近一些,她才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那是一张楚楚动人的面容,由于年龄较小,更让人觉得她是那般可爱。

我邀请她给我按摩,同时洗脚,她很爽快地点点头。

从内置楼梯上到二楼,室内是一排躺椅,每个躺椅前都放着一只方凳,她让我坐下休息,给我倒来一杯水,然后问我要什么泡脚,我看了看她递过来的细目,上面有中草药、牛奶和其它一些不知名的东西。

“就用中草药的吧,用牛奶泡脚,总觉得心疼。”

“牛奶泡脚舒服,中草药刚开始还好,只是多次之后会对皮肤造成危害。”

她说着便用木质便盆端来清水,白气直往上冒,盆底浸泡了一包磨成面的中草药,我闻到一股甘草的味道,她让我把脚泡进去,十五分钟之后开始捏脚。在泡脚的时间里,她坐在方凳上,并没有看我,只把眼睛盯在我的脚上,这使我得以更方便地欣赏她的面容,眉毛浓而不显厚重,睫毛长而且稀,一对深黑的眸子流动着灵气,鼻翼无形中显得活泼,半抿的双唇透露出气质上的拘谨,更让人心动的是她的皮肤,粉嫩中泛出明净的光泽,双手交叉搁在两腿之间,宛若下凡仙子一样让我沉醉其中,呆若木鸡。她大概意识到我在看她,本能地抬头佯装看我身后的窗户,呼吸有些局促,为了不至于使她过分尴尬,我也回头看了一眼窗户,转过头后,相互静坐无言。

一刻钟之后,她开始给我捏脚,我们便交谈起来,或许是因为手里有事做的原故,她的拘谨明显缓解了下来。

话题从她的老家说起,我知道那地方的青石板最有名气,她笑着点点头。

“你看起来很小,大概十五六岁吧?”

“十六。”她很干脆地回答。

“上过学吧,什么时候离开学校的?”

“去年初中毕业。”

“一直在这里干?”

“离开学校后就来到京下,先是在一家鞋店当营业员,两个月之后到这里的。”

“店里怎样给你提成?”

“四六开,我四店里六,做这样一次泡脚按摩,可以挣二十元钱。”

“这样一年下来收入还可以呀。”

“有时候吧,平均一天就是一百块钱的样子,虽然是正当的服务,但我们在外界眼里名誉是不好的。”

从语气上判断,她并没有撒谎,或许她原本就不会撒谎,第一次相遇,就开诚布公地将自己直白地告诉给我。她在便盆里给我捏脚,不停地问我水的温度如何,用力轻重等等。我只感到恰到好处,并没有提出什么异议,她的刘海随着捏脚的动作左右摆动,遮住了半张脸,她依照脚上的脉络和穴位捏了一遍,让我把脚伸出来,搁在那只方凳上,她蹲在方凳后面,从地上的篮子里取出剃刀,细致地在我脚底刮了一遍,那种痒痒的感觉一直窜到我的心上,刮完之后,用剪刀将我的脚趾甲耐心地剪过去。

在她低头给我剪趾甲的时候,我讨好地对她说:

“我是一个很好伺候的人,你大可以随意一些,不要太用心就是。”

她在原地挪动一下身体,抬头看了我一眼,声音很轻地说:

“谢谢,虽然你这么说,但作为客人,我都应该一视同仁,不能有半点含糊,否则就别想混饭吃了。”

她这么一说,我自己反觉无趣。

半小时之后,她用一条干毛巾给我擦干脚,站起来活动了一下身体,头上渗出细微的汗珠,这使得她的面部更加丰润。

我问能不能再坐一会儿,哪怕几分钟也好,她说随意,反正这时候也没有客人。她一面和我说话,一面开始收拾凌乱的地板,我在躺椅上舒展了一下身体,所谓多呆一会儿的原因,无非是想多和她说说话罢了。

每次泡脚加身体局部按摩是一个小时的时间,我闭目养神,找不到和她说话的理由,她收拾完地板之后,在方凳上坐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