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纪实中国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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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小说(7)

车子还在往前跑。开车的小伙子从后视镜里看见彭泽的脸沉沉的,随时要哭出来,犹豫着是否要把速度慢下来。见他不吭声,又提速了,他觉得根据说话内容,彭泽应该希望越早回到家越好。故乡的野地和村庄从车边掠过,房屋低矮,大地丰饶,在远处傍晚已经缓慢地降临。

祖母八十六岁,除了支气管炎,没有别的大毛病,但很瘦,皮包骨头的那种瘦,几十年前就这样。小时候彭泽喜欢捏着祖母胳膊上的皮肤玩,奇怪一个人的皮肤竟可以扯得这样长。但有钱难买老来瘦,似乎祖母的瘦也不是问题。彭泽出差的第二天,祖母去捡鸡蛋,被落在地上的鸡网绊了一下,一屁股坐到鸡食槽上,股骨骨折。彭泽喜欢吃草鸡蛋,小而细腻,煮熟后刚剥一半就发出温软的香味,如果祖母知道他要回家,会提前把这些草鸡蛋攒起来,留给他吃。那鸡食槽是个老物件,一块完整的石材雕凿而成,周边饰以牡丹和吉祥的小动物,但这些也不能让祖母坐到上面时免遭伤害。拍了片子,检查过,医生的诊断是,骨折之外,股骨头已然坏死,不换只能卧床不起。

“换过之后能和过去一样走路吗?”

“可能不行。医生说,年纪大了,恢复慢,能活动总比躺在床上好。”

“能爬楼梯吗?”

“还爬啥楼梯!能在平地上走稳当就谢天谢地了。回来你帮我把院子里外都平整一遍,高一脚的地方都不能有。手术之后得经常活动才行。”

彭泽又沉默。对手术之后的祖母来说,一块宽阔的平地最重要。他的六层高的“山海福邸”没有任何意义,山没有意义,海也没有意义,城市、环境和空气都没有意义,祖母的需要如此之少,一块平地而已,他们家院子内外的平地才足够大。

现在,祖父和母亲都在医院照顾祖母。父亲回家是为了筹钱,还有,躺在病床上的祖母交代了,一定要把那几只鸡喂好。

“奶奶在县医院?”

“市二院,离你小时候看牙的那个军医院不远。”父亲说,“你在哪?”

“去医院的路上。”彭泽说。挂了电话他对司机说,“去市二院。”

接下来他给老初打电话,托他帮忙退掉那套房子,把钱都拿出来,越快越好。如果可能,他还想继续借老初的那些钱。老初气得声音都变了调,这么好的房子不要,你脑子里是不是进了海水了?彭泽没时间跟他细说,只是一个劲儿地道歉。除了道歉也干不了别的。对主总也如此,拨通电话后,他的第一句话是:

“主总,非常对不起——”

作者简介:

徐则臣,着有《午夜之门》、《夜火车》、《跑步穿过中关村》、《把大师挂在嘴上》等。曾获春天文学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庄重文学奖、小说月报百花奖等。部分作品被译成德、韩、英、荷、日、蒙等语。

真是心乱如麻

王祥夫

1

九年前她就找到了这份儿不错的工作,当时也真是凑巧,这家的主人急着要找一个像她这样的保姆,因为他们马上就要出国,全家都出去,去新西兰定居。而他们的母亲却一时怕没人照顾。她和这套房子的主人只见了两面,就拖着她的全部家当来了,从那时候起,已经过去九年了,在这整整九年中,这套房子的主人一共才回来过三次。现在,她就像是这套房子的主人了,而这套屋子的主人也已经把一切都交给了她,包括几乎是所有的钥匙。他们给她的工资不能说低,每年会定期往过来寄两次,还有老太太的工资,她每个月会替老太太去银行取一次。这套房子的主人给她的工资是一个月两千六,而且这套房子的主人还对她说过,说只要是把他们的母亲服侍好了,她的工资每年还会递增一百,如果他们的母亲还能再活一百岁的话,她的工资到时候就要增加一万!好家伙!当然她知道谁也不可能活那么大,即使是拼命让自己活也不可能。她明白即使是自己,如果现在才十七八,也活不到那么大,她现在不敢想这件事,她惟愿这套房子主人的母亲就这样一直活下去,她甚至想最好是自己有一天忽然不行了而这套房子主人的母亲还好好儿活着,她想过死,其实每个人都或多或少想到过死。她觉着最好的死法就应该像楼下的那个老头儿,上午还在院子里大声说话,用除草器修理草坪,到了晚上据说就不行了,正吃着饭,喝了一杯白酒,就一下子扒在了餐桌上。但她在心里希望这套房子主人的母亲一直活着,她活着她就有事做有地方住。她很早就是独身一人了,丈夫早就去世,厂里的锅炉发生了大爆炸,她丈夫当时正站在锅炉前边,人一下子就没了,只有一条腿在墙上贴着。而她也没有子女,所以,丈夫去世后她就一直住厂里的公共宿舍。也正因为如此,这套房子的主人才一下子就选中了她。直到现在,她一直都很感谢这套房子的主人,那时候,她都发愁她那些有限的东西都放在什么地方?东西虽然不多,但都是必须的,从工厂宿舍把那些东西一搬出来,她就慌了,好像是世界末日来了。也正是那时候,她被介绍到这家来做保姆。这家的房子挺大,是这座住宅楼最高端的一层,是复式二层,上边那一层南北还各有一个挺大的漏台,只不过南边的比北边的大一点。她来这家做事,也就是每天一起来就打扫卫生,先擦地板,然后再擦拭家俱,然后是做饭,刚来的时候这家人还没全走,让她就住在楼上的一间靠近卫生间的小屋子里,那间屋子的屋顶是倾斜的,动不动就碰头,不过她现在早已习惯了。卫生间旁边还有一间屋顶倾斜的小房间,里边挂着不少女主人的衣物,现在那些衣物都还挂在那里,裙子大衣什么的,用一幅白色的大窗帘苫着,还有许多鞋盒子。已经九年了,从没人去动过这些东西,她进去过几次,去看暖汽是不是够热,有一次她还拉打开一个鞋盒子,把里边的鞋取出来试了试,她这么做的时候心里“砰砰”乱跳,好像自己已经做了什么坏事。这家的主人让她住到楼上有他们的想法,楼上两个漏台,他们怕那些修补房顶的工人晚上会偷偷从漏台溜进来,或者是别的什么人,小偷也常常会爬到最高这一层来。这家主人考虑到这一点,就让她住在了楼上。但现在她又住在了楼下,这套房子的主人一走,她就下来了,主人的母亲非要让她下来,她现在就住在这家主人母亲旁边的那间屋。但她自己带过来的东西都还放在楼上。楼上那间屋里有一张床,床上铺着本来是用来铺在地板上的那种很厚的红色麻毯,麻毯被猫抓得乱糟糟的,那只猫现在不在了,已经送了人。靠墙是一个书架,架上放着些没用的课本,都是这家女儿上高中时候的课本,还有个小瓷炉,那种黑黑的,像个小亭子,打开盖可以插香,还有两盒盘香,那些盘香她想肯定连一点点味儿都不会有了,有一次她居然还点了一下,香冉冉升起来的时候,她的心里又“砰砰”乱跳起来,好像自己已经又做了什么坏事。她的一个旧皮箱,还是当年买的处理货,但挺结实,还有一个塑料箱,粉色的,上边的两个小轮子早就不能动了,原来还可以拉上走,现在就放在书架旁边的地上,还有一些别的什么,都打了包放在书架上边,苫着发了黄的报纸,那好几大包东西她好久都没打开过了,因为她从来都没想到过再去别的什么地方。九年的时间让她觉得这里就是她的家。春天的时候,她还在南边的阳台上种了不少东西,用那种塑料盆,那种绿色的很大的塑料盆,当年不知道这家主人用这种盆子种什么,她把盆里干枯的根子挖出来看了老半天,还是不能知道是什么植物。她在这种盆子里种西红柿和青椒,她自己留的种子,把选好的西红柿和青椒一直晒干,再把种子取出来,到了春天直接种到盆里,还有薄荷和紫苏,老太太也经常跟着她在漏台上看她浇水,或者跟她一起晒晒太阳。北边的阳台上还有七八盆花,都是红色天竺葵,她经常一迈脚就过到那边去浇花。冬天的时候她还会做腊肉,把带皮五花肉买回来,用酱油和糖当然还有白酒腌那么几天,然后把它们拿到南边的漏台挂在晾衣服的绳子上。老太太挺爱吃她腌的腊肉,只是老太太的牙不好了,一小块腊肉要嚼上老半天。谁知道老太太那口假牙都镶了有多少年了,动不动就往下掉。吃饭或说话,老太太只要把手往嘴边一抬,她就知道老太太嘴里的假牙又要掉下来了。

那天她对老太太说现在镶牙很方便,不费事。

老太太正把勺子往嘴边送,勺子里有一点点米饭。“我还能活几年。”

老太太的这句话让她的心里一时很烦乱,她站起身就去了厨房,心里“砰砰”乱跳,她忘了自己到厨房要做什么?水也没有开。她在厨房里站了好一会儿,她问自己,要是眼前这个老太太突然不在了,自己应该去什么地方?什么地方可以让自己去?她被这个问题吓了一跳。

2

可老太太现在确实是一下子就没了,今天早上一起来她就觉着有什么不对头,屋子里静得有点不对劲,既没有咳嗽声,也没有别的什么声音。她在厨房里做好了牛奶麦片,心里不知道怎么就“砰砰”乱跳起来,她觉着是不是出什么事了,她拿着一个玻璃杯去了老太太那间屋。床上的老太太头歪向一边,嘴微微张着,人一动不动,已经死很久了。

现在老太太就静静躺在她屋子里的床上,就跟睡着了一样。老太太的样子并不让她害怕,让她想不明白的是老太太得了什么病?怎么会一下子就死了?从上午到现在她就一直呆坐在老太太屋子旁边自己的屋子里,就坐在窗边的床沿上,从窗里看出去,对面楼顶的雪化得差不多了,春天快要来了,有人在对面擦玻璃,人蹲在窗户里边,一条胳膊伸在外边。这说明外边的天气很好,但她的脑子却是要多乱有多乱。窗台上的那两盆天竺葵有点缺水,叶子蔫了。

这时又有人打来了电话,电话响了好一阵子,她希望这个电话不是从国外打过来的,一旦是国外打过来的,她不知道自己到时候该怎么说,但打电话的又是那个女的,那女的在电话里总是说什么东西做好了,让过去试试。她没说什么就又把电话放下了。她已经想好了,要是老太太的儿子或其他人打来电话,她就说老太太睡着了,一般来说,她一说老太太睡着了他们就不会再让她把老太太叫醒,很长时间了,他们都不往过打电话了,他们都很放心,因为他们给老太太找了她这样一个保姆,她想他们也应该放心,她想他们已经吃透了她,知道她希望老太太一直活下去,老太太只要活着,她就有住的地方和吃的地方,还有工资,他们也知道她希望老太太活的岁数越大越好,到时候她每年还能长一百块钱,所以他们一定都很放心。所以他们打过来的电话越来越少,更别说回来看看。

她坐在那里,两只手的手指交叉着,两眼一直看着窗外,对面楼靠楼顶的地方雪化得差不多了,下边靠屋檐的地方雪要多一些,那天对面那家人楼顶的太阳能热水器可能是坏了,水一直往下流,亮花花的,就那么一直从楼顶流到了下边的院子里,再从院子里流到院子外的路上去。这会儿,她看到了热水器上落了一只很大的鸟,黑色的,但她从来都叫不出鸟的名字,她其实很爱看有关动物的电视频道,但老太太不爱看她也就算了,虽然楼上还有一台电视,就在一上楼的地方,电视前还放了一把很宽大的椅子,椅子旁是一排小书架,上边塞满了过时的课本和过时的杂志,这台电视已经很久没人看了,有两次,她悄悄上楼打开了电视,找到了动物频道,她这么做的时候心里又“砰砰”乱跳,又像是自己已经做了什么坏事。

她坐在那里,她不知道自己现在应该做些什么?该不该往那边打个电话?把老太太的死讯告诉他们。老太太此刻静静地躺在旁边的屋子里,如果没人动她,她想必会就这样一直躺下去。她听见,有什么又在“嗡嗡”地响,她一直不明白是什么在响,她觉着是不是楼上卫生间的电淋浴器在响,她刚才上去了一趟,发现声音不在那地方。这会儿她明白是自己的脑子里在响,那响声是她早上发现老太太死在床上时“嗡”的一声响开的。她现在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

“要不要往那边打个电话?”她问自己。

这时候电话忽然又响了,把她吓了一跳。

她用一只手压住自己的胸口。

“抽时间过来一趟。”电话里的声音像是特别遥远,又是那个女的。

她没说什么就又把电话放下了,她实在是想不起这个打电话的女人会是谁?在这九年中,有时候会有电话打过来找老太太,都是当年和老太太一起教过书的老教员,她们也都老了,七老八十了,都上不了楼了,有的还在染头发,但都染得马马虎虎,把白白的头发根都露在外边,老太太的同事们也都老了,能上楼也不想上,有时候老太太还会出去和那些七老八十的老头儿老太太聚一下,也仅限于喝杯茶,在街心公园的那个小湖边,茶座就在卖茶的那个小房子旁边。老头老太太一般都喜欢去那种地方。每逢聚会,老太太都会让她搀着上楼下楼,每上一层都要歇上老半天,下楼的时候会好那么一点,但也气喘嘘嘘。

这时候电话又响了,她站起来,看着电话,好像一下子看到了电话那头,很远的地方,那个叫新西兰的地方,感觉中是一大片绿的地方。她对自己说,如果是那边的电话就说是老太太还在睡觉。

电话又是那个女人打过来的,她弄不明白这个女人会是谁?

是不是又要来一次聚会?她把电话放下来了。

电话放下来的时候她听见那个女人在电话里又说,“过来试一下就行。”

3

她动手收拾起自己的那些东西已经是下午的事,她把两只箱里的东西都取了出来,离上次打开箱子取东西已经很长很长时间了。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收拾自己的东西。要是这家的老太太还活着一定会过来问她想做什么。她把箱里的东西取出来再放进去,东西忽然放不下了,好像是一下子多出了什么。她从来都是把自己的东西收拾的有条有理,但现在一切都乱了。她没有一点点主意,放在箱里的旧衣服忽然怎么也叠不好了,刚才她突然觉得自己是不是产生了错觉,老太太是不是没事?是不是还活着,就又轻手轻脚过去了一下,老太太还是那样子,脸朝一边歪着,嘴微微张着。要是没人动她,她会一直这样待下去。她站在那里,弯着点腰,看着老太太,老太太的枕头上绣着一朵很大的向日葵,黄黄的,她知道那枕头不是老太太的,是老太太孙女上大学时用过的,她喜欢,就一直枕着它。她看着老太太那张脸,还有那被压住一半的向日葵,她回过身,把五屉柜上蒙在电风扇上的那块白纱巾慢慢取了下来,白纱巾上没一点点灰尘,挺干净,她就用这块白纱巾把老太太的脸给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