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纪实中国3
46769800000030

第30章 小说(6)

“夜火车上睡不好,昨天上午在酒店里补了一觉。梦见老家大旱,大地裂满伤口,无数人仰脸望天,希望能降下甘霖。很久没做关于故乡的梦了,现在一回来就做,可能是接上了地气。要是只梦见这一段,那这个地气不如不接;我还梦见了后半截,雨没下,黄海里的水来了,一个巨大的弧线,海水从天而降绵延不绝。非常好,这是个惊险而又完满的梦,在故乡的城市里,我睡着的时候有了一次完美的创作。我把它理解为接上了地气。梦是创作,新闻也是创作,文学更是创作,同样需要接上地气。文字和表达的地气是什么,我待会儿慢慢说。我在这个演讲里想说的,就是,只有接上了地气,新闻和文学才可能真诚、切肤,才可能惊险而又完满,才可能力量充沛,才可能新……”

彭泽坐到了讲台上才临时决定如此开场。

老初给的题目是“新闻与新文学”。讲新闻、讲文学都不在话下,干这两行有点儿年头了,心得体会总能扯上两个小时。老初在“文学”前加了个“新”字,不是让他从一九一九年讲起,而是在他们最近的交流中,彭泽对文学屡有新鲜见解;彭泽认为,文学发展到了今天,也许需要一种新的素质出现,突破既有的文学在内容、形式和表达上的积习与惯性,深深地根植于这个时代,不仅仅是现实主义意义上的根植于;他屡次和老初说的,是要有“新的文学”,老初为了标题的整齐和隆重,直接给概括成了“新文学”。上台之前他跟老初说,讲完“新文学”这三个字,出门他可能会被板砖拍死——无知小子,也敢“新文学”!老初说,怕啥,你的老家,我的地盘,别说扯几句文学的咸淡,重修一下历史又能咋地?言论自由,随便讲!

他把根植于这个独特的时代比作“接地气”,也是顺嘴讲下来的。他觉得无论如何得从那个梦开始。这个梦对他的此次故乡之行如此重要,他甚至觉得这个梦是这次他理解故乡和故乡的城市以及她们与自己的关系的一个切入口。它不仅唤醒了过去的一部分记忆,也提醒他要对将来的生活做些新的安排。

来二教之前,彭泽一个人在校园里瞎逛,走到三角地那里,碰上为西南旱区募捐的学生。两张桌子,三五个同学,路边摆放了十几块宣传板,画面是放大的灾区照片,大部分彭泽都看过。做了多年记者,悲惨的图片看得不能胜数,就是更凄厉的事发现场,每年也都经历几十次。最早他跑的是社会新闻,然后才是文化新闻,由此转向副刊编辑。但是在故乡的校园里,这些图片给了他更大的触动,他想起那个梦,仿佛这些图片是从梦里拍来的,那些陌生的邻居和亲人们的脸。他往捐款箱里塞了三百块钱。

干裂的土地和老家的很像,干渴的脸和老家的也很像。彭泽往二教方向走,想起多年前的一个打算,要在县城里买套房子给祖父母和父母住。那时候主要是觉得回家一趟太麻烦,家离县城有一大段距离,要转两趟车,下了车还得步行三公里,大包小包极不方便。而且从北京过来的这趟火车,到县城的时间总在凌晨四点多钟,下了车待的地方都没有,要等两三个小时才能坐上汽车,所以回家几乎要成为一个繁琐的负担。每次回老家,老婆都要提前好多天积蓄勇气,以便到时候能够顺利地面对这些折腾。除此之外,老婆还要准备一大堆日常用品,从洗发水、牙膏、香皂到食品和饮料,家里从村头小店里买的那些多半是假冒伪劣产品,洗发水用完了头发变粘,牙膏里总有一股汽油味,香皂涂多少都不起沫,袋装点心和瓶装饮料看商标就知道是假的,制造商都没有耐心把它们做得逼真一点。如果没时间回家,就把这些日用品打包寄回去。

又过了几年,老人年纪大了,身体的毛病越来越多,彭泽越发觉得有在县城买房子的必要,遇到点儿棘手的毛病去县医院也方便。但也只是打算,这几年东奔西跑,忙忙叨叨,事情耽搁了;加上老人们也不愿意动,金窝银窝都好不过自己的草窝,离开几十年的街坊邻居他们都觉得日子没法过,也住不惯楼房、闻不惯汽车尾气,就彻底耽搁下来了。

彭泽重新想起买房子的事。在演讲里他也有所涉及,关于当下的新闻和文学在大都市、小城市和乡村的可能,关于人居环境,关于干旱、地震等灾难,关于盛传已久的世界末日“2012年”。天灾从来源于人祸,但很多人的确就是完完全全的受害者,杀鸡取卵与涸泽而渔跟他们无关,吃香喝辣跟他们无关,风光和繁华与他们无关,灾难来了却全交由他们沉默着承受,然后无声地灭亡。因为他们生活在一个无法离开的、最先被忽略最后被记起的地方,因为他们是一群生活在不重要的地方的不重要的人。如果这场干旱果真发生在他老家,他完全可以想像得到,父母和祖父母出现在图片中的姿态。彭泽在演讲中说,他喜欢这个城市,他希望这个城市能出现好的新闻和文学,出现更多优秀的从事新闻和文学的人。说这些时,他想到的是,如果老人们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他也许就不必那么担心了。

阶梯教室里坐满了人,来迟的只能坐在过道的台阶上。这么多人关心新闻和文学让彭泽很有成就感,但演讲结束后回答提问时,他发现也许高兴有点儿早了,大部分问题跟新闻和文学不沾边。他们中的很多人更希望从彭泽口中得到最可靠的就业信息,尤其是,如果他们这个专业,新闻系和中文系,到北京、上海、广州、南京这样的大城市去找工作,结果会如何;有的同学甚至希望听一听彭泽本人从找工作到换部门到升职的细节,机会从何而来,又是如何每一个都把握住的;假如从事新闻和文学工作,如何能够在最短时间内扬名立万;如果坐住在海陵发展,是否有成就全国声誉的可能;在中国,大都市、小城市和乡村,哪一级才是真正做大事的地方;最后一个问题是一个胖乎乎的男同学问的,他说:“我有严重的神经衰弱,记忆力这几年急剧衰退,回忆越来越困难,如果我写小说,会成为一个伟大的作家吗?”

午饭主总请的客。在饭桌上老初和主总都夸彭泽的演讲很精彩,回答也睿智、幽默、得体,但彭泽觉得在回答问题时自己其实无所适从。并非那些问题有多难,而是彼时彼地,它们的功利和直接让他备感唐突,他没能从惊讶和失望中很好地回过神来。很多问题他都没有思考过。他们的焦虑和他当年不同,他不知道用“变质”这个词来形容他们的焦虑是否合适。一个研二的同学说的:“彭老师,您很难理解身在小地方的焦虑。”彭泽肯定不会从心底里认同这种焦虑,但是时光流逝,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生活、希望、焦虑和要求,他也不敢肯定自己就真正理解了他们的焦虑。

讲座结束,彭泽在听众里看见主总,坐在最后一排。他没想到这样的生意人也好这口。从阶梯教室出来,主总对彭泽说,他喜欢文学多年,资深爱好者,看看,听听,和搞文学的聊聊,聊以遣怀。还从LV包里拿出一沓打印稿请彭泽看,他情绪上来了就写点儿诗歌和散文。实话实说,彭泽瞥了两三行就知道不咋地,不过还是真诚地鼓励了一下。

“老哥我就是喜欢,真喜欢。”主总说,“我不关心自己是不是这块料,一本书拿起来能看进去,看到好东西,我就觉得心里很美。咱附庸风雅总比附庸恶俗要好吧?”

老初说:“主总,你可从来没跟我说过你还有这一好啊。”

“没这一好,我犯得着跟你这样的穷酸耗在一起?”

这话听起来不美,却是实话,大家都是相熟的朋友,当个玩笑了。饭后主总坚持要出个节目,开车带彭泽到他新开发的楼盘看看。彭泽想推辞,回酒店收拾一下就该回家了,路上转车还要折腾一段时间,迟了中巴车老板就收车了。主总说,回家不着急,他公司的车送。几个人就坐上主总大号的奔驰。

水泥马路很宽,两边的绿化带修剪一齐,看着心里头清新敞亮。往海边的方向走,靠近海边的路上沙子开始变多,车轮卷起的粗砂子甩到挡风玻璃上,噼里啪啦像下雨。海腥味从远处飘过来。车在路头拐了个弯,几个人身体倾斜了一下,聊天停顿下来。一路只顾说话,彭泽来不及看风景,趁这个安静的空档看了眼车窗外,觉得这地方有点儿熟,再往远处看,果然看见了昨天的那座山。主总让司机把车停下,放下窗玻璃,问彭泽:

“老弟,听见海声没?”

彭泽歪歪头。“听见了,隐隐地像从脚底下来。”

主总说:“你就应该是咱海边人。地方我带对了。”

车子从相反的方向绕到山的一侧,那里是十几栋六层高的楼群,一例亚光的海蓝色,全是新的。隔一条路,楼群更多,但普遍比较高,行人和车辆也多起来。这地方应该是一片相当成熟的社区,有医院、电影院、菜场、游乐场、大型超市、酒店和一个小公园,绕过山到那一边是大海。这么好的地方只建六层高的楼房,实在是奢侈了。

“我要的就是这奢侈的劲儿,”主总一手掐腰,另一只手挥出去,山河岁月,入我彀中矣。“就因为它环境好,才这么奢侈;就因为奢侈,卖得才最好。”

小区依山听海,叫“山海福邸”。穿过一个装饰华美的高大牌楼,绕过正对着牌楼门和主干道的一个罗马雕塑喷泉,他们进了左手的的第一栋楼,楼前有几丛细长的竹子和几个大盆栽。售楼中心的工作小姐迎接出来,一直微笑着带他们参观。都是精装修的两居和三居,要什么有什么,锅碗瓢盆连马桶旁边的卫生纸都考虑到了。躺到床上就是家。售楼小姐介绍,“山海福邸”共有四百八十套房子,现在只剩下十六套,三分之二的房子都被外地人买走了,所以看了一圈会发现入住率不高。老初说,那帮狗日的有钱,往哪个门洞前站一会儿,手上下划拉一圈,这一趟都要了;付钱用现金,咣唧一麻袋砸过来。这样夸张的段子彭泽听过很多,好像暴发户全这么炫富,但得承认,好地方的房子大部分给这帮人买去了。

他们进靠近山边的那一栋楼,606房间,这栋楼只有这套房子尚未出售。大三居,因为顶层,还送个小阁楼。此处远离市声,环境优雅,站在窗前可以看山,能看见物业在山脚下建造的鹅卵石小径、六角凉亭和竹林,打开窗户能听见海。把几个房间都走了一遍,几个人在沙发上坐下来。

“如何?”主总问。

“妈的,好!”老初说。

“我问彭兄弟的感觉。”

“真的很好。”彭泽按了按沙发扶手,“我要有这么好的房子,现在就想退休在家待着。”

“老弟喜欢,就是你的了。”彭泽惊得要站起来,主总手掌向下压一压,“我知道白送你不会要,别担心,那事我也不干,生意人怎么都得说生意话。这样,现价是一平米八千,对半是四千,咱们老乡,为了能经常在一块聚聚,再下一千,三千。就这么定了。”

彭泽还是站起来了,这个价钱的确很惊人。他觉得难为情,甚至有被冒犯之感。

“合适!”老初拽着他的裤子直往下拉,“别争了,主总已经定了。老主向来说一不二。”

主总对跟在一边的售楼中心主任说:“小赵,一会儿替彭老师办下手续。”吩咐完,他接了个电话,说市里让他去开个会,不能陪他们了。办完手续后,小赵会派车送他们,一直把彭泽送回家。老初代彭泽谢过。

主总就离开后,赵主任也离开了,留下一串钥匙给彭泽,让他们继续看看,下楼找他就就行。彭泽在房间里又转了几圈,四下里拍拍,的确是个好房子。说不诱人那是瞎扯。他对老初说:“哥,我卡上可没几个钱啊。”

老初说:“傻瓜,人家可没想挣你的那几个钱。办手续交钱那是给你台阶下。”对彭泽的不安老初都快生气了,黄盖的衣服都自己扒下来了,你这周瑜还下不了手!不就一套房子嘛,不偷不抢不白送,这些年你在北京真是白混了!老初把他教育了一通,从钱包里摸出一张银行卡来,“我就知道会有这一出,所以提前把卡带上了。老哥我就这点钱,先帮你应个急。”

到售楼处,赵主任的意思是,随便付个三五千就可以了,主总首肯的事,不付也没关系。老初坚持要付,他希望就此搞定,免得夜长梦多,但他对赵主任说的是,这是对主总情义的尊重和感谢,一定要付。加上老初的钱,一共付了十万,差不多总价的四分之一。彭泽的卡里只剩下一千多块钱,够他买回家的礼品和回北京的火车票的。

赵主任安排了一个别克车给他们用。去酒店的路上老初继续教育彭泽,脑筋要活络点儿,出门在外别像个傻子。你想想,与其在县城买,不如在这里买,价钱差不多,环境可就天壤之别了,要不是咱俩是兄弟,我才懒得促成这事,没准我还坏你的事。我不平衡啊,这么好的事你捞着我为什么没捞着呢是不是?即时老主以后有什么事求到你头上,那也是以后,将来的事谁知道?而且老主也不是那种人。所以,这是件大好事,你等于捡了套房子,待会儿赶快打电话回家报喜去。正是这一点说动了彭泽,他的确要当机立断为祖父母和父母在城里买套房子了。干旱的梦虽然荒唐,但谁能保证他们不会在其他方面出问题呢。辛苦了一辈子,是该过两天好日子了。既然天上掉了馅饼,再抱怨被砸到了就有点矫情和不近人情了。老初说的也没错,这世道,有几个人几件事是按常理出牌?

7

必要的礼品和日常用品采买齐备,已经下午五点一刻。车子出城时,落日半悬,海陵红霞满天。天高地迥又疏朗繁华的景象在北京几乎看不到,天蓝不起来,也许在污浊的大气之上的确蓝天深不可测,但谁都看不见;繁华在北京无与伦比,那繁华几乎要到腻歪的程度,看着让你觉得每段饭都吃到了嗓子眼,而且顿顿红烧肉,只有荤的没有素的。彭泽扭头从车窗往后看,城市正在后退,他觉得他和这个素朴的城市之间有了一个动感的关系,大地在他们之间越来越辽阔。他的确喜欢故乡的这个城市。在三十二年里,他与这个城市只有两次短暂得可以忽略的关联:牙疼和火车站。现在牙不再疼,他完全不记得那家军医院在哪个位置;去火车站也不再如逃亡,那里重新还原成为一个出发和抵达的地方。他把“山海福邸”的一叠材料拿出来,看见自己作为业主的签名,从现在开始,他将和这个城市发生永久的关系,他终于成了故乡城市的自己人。

还有半小时到家,彭泽决定给家里打电话,他想让吃母亲做的烙饼,顺便把买房子的事情说一下。提前半小时的惊喜他们还是能够接受的。接电话的是父亲,哑着嗓子说喂。听出是儿子,父亲问:

“差出完了?”

离开北京时他给家里打过电话,只说出差,没说要顺便回趟家。“完了。一会儿到家。”

父亲似乎并没有多少意外,或者说根本没心情意外。因为父亲在电话里停顿三秒钟后,说:“你奶奶摔了,骨折,在医院。”

“现在怎么样了?”

“前天刚查出来,股骨头坏死,要换人造骨头,正打算找你商量,换好的还是一般的。”

“当然换好的!”

父亲又憋了半天,说:“家里钱不够了。”

彭泽也沉默了一下,父母这些年从不伸手向他要钱。他说:“我有。”然后说,“奶奶什么时候摔的?为什么不告诉我?”

“你出差的第二天。你爷爷不让说,怕你在外面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