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矛盾的动物,一方面从小就以为自己将来终不会平凡,一方面却又在实际的生活中面对各种未曾尝试的事情暗示自己做不到就别硬撑。关于此,我有很深刻的体会。2008年新年,我在自己的空间里写了新年的愿望,大概有十条。罗列时,其实只是抱着想想就算了的心情,因为有很多根本就只是奢望。可是等到年末,当时的我因为某些事情心情非常糟糕,翻起从前的日志,看到一年前写的那篇东西一下子就豁然开朗。原来不知不觉中,我年初定下的那些目标居然全部都成真了。那是人生中第一次觉得其实很多时候真的是要想到才能做到。于是以后面对不可能的事情的时候,就会更多一份坚持。我告诉自己别太小瞧自己。
一个多年的好朋友,15岁之前生活在健康富足的家庭里,没有压力,父母宠爱备至,什么都不让干。那时候的他处在青春期,骄纵而不知天高地厚,总是埋怨母亲管得太多。但是有一天父亲不幸去世,家里一下就剩他一个男人的时候,他从沉默到成熟,只用了一年时间。
他不再痴迷游戏,前所未有地刻苦学习,每天总是很早回家说是要买菜做饭,连周末也很少看到他的身影了。当我们还是稚气未脱的少年时,他做着那些我们都觉得是父母应该做的事情。终于努力换来了回报,4年前他考上了华中科技大学。这个当初花钱进来的后进生居然超越了那所高中的大部分人。当初那个动不动就发脾气的小屁孩儿早就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个偶尔忧郁但大多时候雷厉风行的青年。有时候去他家,发现从前连袜子都不让他洗的妈妈现在却可以微笑地看着儿子给家里修水管。于是那一刻明白了,人就是在逼迫中成长的,与其让生活来逼你,还不如自己逼自己。
我大一就开始经人介绍在一家人事单位做兼职,可是那时候的自己真的只能用白痴来形容,因为什么都不懂。不会做表格统计数据,不会打印复印,不会用传真机,不知道每天怎样礼貌而灵活地应付不同的人……上班时间不固定,还得和上课的时间协调好。现在看起来很容易的事情,对于那时候内向而害羞的自己来说简直比登天还难。有时候走在办公室门口突然很想退回来,因为心里有种莫名的恐慌感。甚至荒唐到偶尔也找些借口请个假不去,不过是不习惯坐在办公室的忐忑。
我本身就是个笨手笨脚的人,所以第一次上司给了我一把铡刀让我做下午开会来宾们的胸卡的时候,我的嘴巴张得可以装下一只球。这是个什么东西?他也不告诉我该怎么做。只是说先用A4的纸打印出来,然后用铡刀就好了。这事看起来很简单,可是第一次就是做得一团糟,浪费好多张彩印纸最后弄出来的东西还是歪歪斜斜。实在没有办法只好将就着做出很多粗糙的胸卡来。这样当然惹来了上司的批评:“胸卡做成这个样子别人会觉得你不专业,那以后就不会那样信任你了。”
每年2月份是我们最忙的时候,因为有三千多份的材料要从另外一个地方运到办公室,然后放到小阁楼里。三千多份的概念差不多就是一卡车,可是听说要叫拖拉机来运。问了好几个人才要到拖拉机大叔的电话,然后自己拿帆布袋将东西一点点装起来。坐电梯下来看到大叔乐呵呵地看着,喊他过来帮忙他不愿意。等我们将第一车装好的时候,我就坐在拖拉机后边很欢快地出发了。接下来就是第二车、第三车,直到第五车才终于弄完。
我们的小阁楼就在办公室的顶部,就是说要你拿梯子爬上去的地方。现在却要将那几车东西统统放上去,还要有序摆放以便以后查阅。真是想死的心都有,爬梯子我都恐高,还要将东西搬上去。后来打电话求助,有人提醒我可以用滑轮,当时满脸黑线,原来传说中的那玩意儿的确可以省力。我站在阁楼的入口,拉着绳子看鼓鼓的帆布袋上升的时候心里一下子觉得很欢快。如此这般弄到晚上7点就剩最后一车的东西了,滑轮出了状况,只好自己一小袋一小袋站在梯子上往里边扔了。最后回家的时候不知道是几点。我一身臭汗,敲门的时候宿管阿姨问怎么回来这么晚,我一点想要作答的力气都没有,直接摆摆手。
我也是从大一的暑假开始常常和拖车、滑轮各种工具打交道的,然后常常一本正经地对自己讲:“你是个不错的搬运工。”我很早就知道自己动手能力差,而且记性不好,这在很多情况下也得到了印证。单是传真机和复印机就花了我快半年时间才可以比较熟练地使用,才能避免再犯各种稀奇古怪的错误。
其实做很多事情的时候,我都发觉那不是自己。我不知道自己可以站在大街上发给别人一张宣传单,然后满面笑容地继续介绍,对方摆摆手我依然要说谢谢。我不知道自己可以没吃饭刚进门就被老板叫去搬东西,然后还要饿着肚子立刻写报告。我也不知道自己可以在全公司几十人开会的时候唐突地坐在老板旁边,然后在讨论方案的时候冒昧地第一个发言。我不知道钱有时候那么难赚,两个月没领工资吃着泡面还得去上班。我不知道钱有时候又那么容易赚,原来做个项目就可以赚到那些你想都不敢想的数字。我也不知道自己面对着一个客户的时候可以滔滔不绝讲各种理论打各种包票,始终记得一个人说过的话:“跟别人谈事情的时候最不能弱掉的就是气势,那是信任感建立的基础,哪怕此时你一无所有,你应该给人的信号依然是这事没我不行。”
都说大学是一个不断丢脸的过程,现在丢了脸将来就能保证少丢脸。这道理谁都明白,可是人都乐得安逸。一旦找到了一个暂时温暖的小窝就不愿意出去了,非得等到某一天狂风暴雨来了,你发现自己再没地方可去了才想到去另觅良所。
我觉得最简单的方法就是破釜沉舟。比如从今天起你决定不再向父母要钱,你要自己养活自己。然后你自然知道我应该什么时候起床,应该找什么工作,应该吃几块钱的菜。再比如你一时头脑发热答应别人做一件自己从没做过的事情,想着不能让自己丢脸和失信,最后你自然能琢磨出个办法来。潜力这东西有时候倒真像海绵里的水,挤一挤总会有的,对吧?超人是什么?超人是自己逼出来的。
_深夜痛哭的人_
5岁那年,妈妈的好朋友因为跟丈夫吵架跑到我家里来。她仍是穿戴整齐,看不出“离家出走”的狼狈相。端坐在我家的客厅里,跟我妈抱怨丈夫的不负责任、婆婆的刁难,言语之间都是副要随时准备回家大干一场的架势。
年幼的我对这种女人间的诉苦不感兴趣,那时我是个不折不扣的古怪乖戾的孩子。那天晚上睡觉的时候发现她要用我的一条小被子,就立即发起火来,大声斥责她。
她自然是一脸尴尬,而妈妈也只好连哄带骗地把我哄睡。我睡在中间,像是示威似的隔开了她和妈妈的距离。
半夜的时候我醒来,迷迷糊糊之间,竟听到低低的啜泣声。
我吓了一跳,不敢作声,转过脸来,我意识到哭声是身边这位白天还一副厉害相的阿姨发出的。
她哭得很小心,几乎是叹息,但我知道她在哭。眼泪是多么丰盛的东西,当它在一个人脸上集聚,周围的人是会闻到的,或许这种对悲哀的敏感是人类的天性吧。
我忽然不知所措,第一个念头是:不会是因为我在睡前欺负了她吧?
但是我随即丢掉了这个念头,倒不是为自己开脱,我只是忽然对大人的世界有了一点新的理解。原来他们并非无所不能,原来他们其实根本不能掌控自己的人生,原来他们就连哭泣都要在黑夜里偷偷进行,好像这哭泣是种丑恶的行径。
她哭了很久,久到我都几乎忍不住要发出声音来制止她。那一刻,我似乎明白了很多的事情,很多我需要在其后的漫漫岁月里一点一点去弄明白,或者生活迟早会逼迫我弄明白的事情。
那是无法言说的屈辱,对未来的恐惧,对自己的无能为力,对生活的不得已的妥协。我看见了这一切,甚至感到自己好像不小心触摸到了什么令人不安的事情。
多年之后我想明白了一点,每一个在黑夜痛哭的人,都有自己不愿让人知晓的挣扎,都有想起来就疼痛得不能自已的曾经。那是个秘密,是一朵不该盛开的花。甚至不需要安慰,因为安慰所带来的温暖只会成为对那花朵的摧折。
哭泣总归会让人觉得没有尊严,因为明明白白地展示了自己的软弱。而借以黑夜的外衣,人们总是能在这种错觉中觉得自己找到了一点虚幻中的安全。
而这种保全自尊的努力让人心酸。
在那个黑暗的漫长夜晚,我无知无觉地窥知了一个人的无助和悲伤,无意之中,撞见了人生的另一面。
柴静采访台湾老兵高秉涵时问他:“您刚到台湾生活那么孤独的时候,逢年过节怎么过?”
“大年初一早晨,天不亮我就到山上去了,一个人大声哭,对着淡水河口,对着大陆的方向痛哭一场。我平常不掉泪,掉泪是弱者,所以我不掉泪,我就大声叫。”
“叫什么?”
“叫娘,大声喊娘,娘,我想你。”
柴静细心地提到说这句话时,老人还是浓重的山东口音。
小时候背古诗,因为完全不知道意思,所以竟忽略了许多美丽诗句背后的意思。看到年迈的高秉涵说到这句时,想起了“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忽然就有点理解了老人的悲伤。
高秉涵说:“对我们来说,没有深夜痛哭过的人,不足以谈人生。因为我们流浪过,曾长夜痛哭过,所以我们的人生跟一般人感觉不太一样。”是深厚而绵长的悲伤,不只是思乡情,不只是羁旅哀,也不只是物是人非,是比那些更令人无力承受的艰难,是如此苍凉的过去,是令人不堪回首的往事,一位老人的眼泪比他所经历的时间更重。
黑夜里的痛哭,比悲伤更哀痛。
生命是顶冠冕加之于头上,其上镶嵌的宝石既以光芒来装扮你,又长出荆棘来将你刺痛。
“我只担心一件事,我怕我配不上自己所受的苦难。”
人们常说生日那天是不能哭的,会影响一年的运气。而我,也许是从12岁那年养成的习惯,每一年生日的时候都非常难过,然后在黑夜里偷偷地哭。
当一个人在黑夜里哭泣的时候,他会觉得整个世界只剩下了自己。
有一次和朋友聊起自己初中和高中那会儿总是一个人在被窝里悄声地哭的事情,朋友立即兴高采烈地说“我也是我也是”,接着我们还无比欢乐地交换了“如何无声哭泣”的经验。两个人像是在谈起一件一起做过的喜滋滋的往事。
但我并不是否定自己的过去,我不否定那个在黑夜里哭泣的自己,因此显出了孱弱或者愚蠢的自己。因为我知道,让我哭泣的事情,在当时必然要引起我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