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付一米,恭喜你脱离苦海参透了佛法无边。”付一米才咽下一口啤酒,呛得满面不自然的红,问:“不是一直叫姐吗?”“你只比我大一个月。”“大一个月也是大。”“付一米。”“叫姐。”“付一米,我喜欢你。”
付一米一颤,直愣愣地盯着我严肃倔强的模样,扔掉手里的啤酒罐就逃。
我望着付一米逃跑的背影想,我和付一米16年的两小无猜是不是也会像那个可怜的啤酒罐一样被惊吓得扔掉了?于是我冲着付一米跑远的背影大喊:“付一米!你污染环境浪费资源了!快回来捡起你的啤酒罐!”付一米没有回头,反而跑得更欢,匆匆几步就消失在我的视野里。
我和付一米就在各自沉默的呼吸声中挂了电话。之后的联系就愈发少了,偶有联系都仅是寒暄几句后被她以繁忙为由挂断。
我猜她真的很忙,真的很忙。我这样安慰自己。
临近高考的那几天热得要命,接到付一米的短信是在下午的一个高温点。付一米说:“光年,回家太急促,没给你打电话,高考要好好加油啊!还有,18岁生日快乐。”
我原本被数学题堵得酸痛的眼睛瞬间清醒,扔了手里的《我为高考全力冲刺》就往车站跑。许是正值高温点的缘故,以往堵得水泄不通的马路竟然一片豁达,偶有几辆小车驶过也显出病态缓慢的模样。我果真应了那句“我为高考全力冲刺”的宣言,只是觉得“高考”应该换成“付一米”。
我一路风风火火赶到车站,看见的仅是寥寥数人和偶尔打盹的工作人员。我摇醒穿蓝制服的中年妇女,喘着粗气问:“去哈尔滨的车开走没?”“早走了。”那蓝制服打了个哈欠半眯着眼回答,未过半晌,点着沉重的脑袋接着上下来回地打瞌睡。我一瞬间软在了地上,数着候车厅顶挂着的日光灯,总共18盏。整整18盏。我的18岁就在这18盏过于光亮的景象里散了场,连同那个我日夜渴望能在我生命里拍手鼓掌的人也一起散了场。
我的高考是在付一米匆匆离开后的第三天开始的。我坐在常和付一米聊天的小区里的高台上喝酒,冲着天上的星星举了举杯,说:“付一米啊,你让我追得好辛苦,你可不可以慢点儿跑,停下来等等我?”
我和付一米的童年是在一个大院度过的,付一米住北院,我住南院。刘夫人和付阿姨在一个单位工作,各自领着各自的小组互掐。工作上的事掐着掐着就演变成了生活里的互斗。所以刘夫人就明令禁止我同付家小丫头玩耍,为此我哭闹着结束了刘夫人接送我上下学的习惯。我每天起很早去上学,守着北院一直等付一米,然后欢快地跟在她身后看她小小执着的身板,那是我一天中最快乐的时光。
让我想想我是在什么时候喜欢上付一米的,其实我也不太清楚,只知道那时听说付一米连跳两级直接上了初中的时候我对着刘夫人大哭大闹了一场。
刘夫人当时暗喜,以为她儿子同她一样不甘心输给了付家小丫头,于是大清早跑到菜市场买了两条大锦鲤给我熬汤打气,我却依然不罢休地哭闹得更凶,因为我在喝鱼汤的时候发现身体里有一种连鱼汤也填不满的东西正在一点点膨胀,越喝反而越堵得慌。
付一米上的是市里数一数二的初级中学,当时早被冠上差生帽子的我是万万考不上的。老师们都这么说。
我当时就害怕了,害怕再也见不着付一米了,我急匆匆地跑去找她,她正安静地坐在书桌旁写作业,阳光洒在脸上,她的侧影如此美好,我看得痴了。付一米回过头来对我微笑,她说:“光年,快来陪一米姐啊。”
升学考的时候我竟然发挥超常,考进了有付一米的地方。老师们连连称不可思议,刘夫人也自然长脸高兴,四处炫耀:“你瞧吧!谁说只有付家小丫头聪明!你看看我家光年,也不算算这光年和米谁远些!”
我如愿踏上了那片有付一米的土地,可我还未来得及适应刚刚开始的新生活,付一米就被调到了可以直接晋级高中的附属学校。于是,我的生活又成了没有付一米存在的空洞景象。
付一米依然如常,一脸平静安然,她说:“光年,可别让一米姐孤单太久了。”于是,我斩荆踏棘,一路追随而去。
我上高一的时候付一米高三,她说她的生活因为高考变得急促且短暂。所以,我们相遇聊天的次数屈指可数。我上高二的时候付一米毫不眷恋地离开这座暖和的城市去了遥远寒冷的地方,我的一切因为她的离开变得凌乱不堪。我喝下一口苦涩的啤酒,我在想那颗星到底离我有多少亿万光年。
回家的时候天已经泛白,我竟然在高考前一天醉倒在付一米最爱去的那个高台。我尽量小心翼翼打开门,才入门,刘夫人就冲我劈头盖脸地打来,接着便是她的号啕大哭。
哦,我忘了我还有我的刘夫人。刘夫人带着哭腔问我:“光年你去哪了?找了你一夜,吓死妈了!妈以为你也要离开妈了。”我安抚着刘夫人说:“我们家刘夫人什么时候这么胆小了?”而后又说,“妈,你别担心,光年不管走多远都会回到你身边。别担心,别害怕。”
我还有我的刘夫人,我却忘了我的刘夫人早已没有了刘先生。瞧我这记性,忘了告诉你,刘夫人的刘先生在我六岁那年为救一个落水的孩子一去未返,而那个孩子就是付一米。
我曾一度想过,我到底是离不开付一米呢,还是离不开那个被刘先生舍弃了刘夫人和我不顾一切救起的孩子?那个孩子是刘先生消失前的唯一心愿,我该守着刘先生的心愿,难道不是吗?
我的高考就是在付一米匆匆离开后留给我的无限悲哀中以及和着刘夫人前所未有的疼爱中结束的。我告诉刘夫人我将北上,去一个寒冷的地方。我说:“刘夫人,让我去吧,去寒冷坚硬的北方给你带回一个四季如春的姑娘。”我说:“妈,我的心愿去了北方,我得去找回来。”
夏天的哈尔滨一点也不冷,我拖着行李四处找宿舍,我没有告诉付一米我的意外到来,我想突然跳到她面前高兴地对她说:“你好学姐,我叫刘光年,是一个用米无法替代的距离单位。”
致年少的你
初见你的时候,你在我左侧第三个,上身白色衬衫,细碎的刘海儿是我看到的全部。你上台的时候经过我的前面,淡淡的洗衣粉香,瘦削但挺拔的双肩,紧抿的双唇,是你的浓情我的风景。你在台上眉目淡淡谈笑自然,我在台下心驰神往不知方向。
那一刻,我才知道人无完人不是真的。
那一秒,我才知道所谓卑微因何而生。
有时我都不相信,我的暗恋呈现出来的完整姿态居然是畏惧。是的,我畏惧你,你不过是班长而已,我却觉得你神力通天。
多年之后,我才明白从一开始台上台下那百米的距离,我便在你我之间画上这道沟壑。总是通过第三个人我才得以跟你说话,总是越过你周围所有人我才敢理所当然地向你请教问题。有时候,这一切往往在中途便停止,我的心便疼,鼻子便酸,我听得真切,心里难过,也分得明白苦涩还是甘甜。但一切照旧,我依旧不辞辛苦跨越了千山万水去见你,只求得一个照面,只落得只字片言。
我一直以为暗恋,是偷偷的爱恋,不露声色的,不着痕迹的,是苦的,是涩的,是橄榄,带着特有的甜。
后来才明白,暗恋的辛苦是它不能见光,是它的黑暗。
不能见光的爱恋,不管我的声势多么浩荡,不管我的心多么勇敢,不管我的呐喊多么震撼,不管我的心情多么澎湃,你都听不见。
你听不见,只有我自己听得见,只有我自己痛。
几度回首的时候,都会被自己感动。我那么弱弱地喜欢着你,以最低的、最沉默的姿态。弱到同样畏惧你身边的女生,傻到同样喜欢你身边的面孔,在听到好友说你我无可能的时候,眼泪哗哗地掉,还要点头承认这残酷的事实。你过生日的时候,我攥着我那微薄的生活费,费尽心思给你挑一件礼物,可是我倾尽所有,也只能在你不在的时候装作无所谓见不见地托人给你。
我从来不哭也不闹,后来的我再也没有过当初的安静。
如今的我,身边有着中意的人,疼我宠我爱我;我也爱他疼他宠他,但从来没有过害怕。这样的我,说实话,已经很难想起你,想起那段蓊郁而暗淡的时光。
只是,偶然看到了一些年少时的心思,也才想起那个躲进时光背后的自己和年少苍白的你。
我一直是爱文字的,但我渐渐发现,自己再难写出那样阴郁的并不很懂却富有哲理感慨无限的韵味来,发现自己的文字越来越白话,如同东家长西家短。
很早便知道思想是在阴暗里产生的,也听说过爱情会杀了一个艺术家。幸福的人是傻瓜,简单的人是空白,所以我想起你成了偶然。
我回不到那个字字珠玑起笔便洋洋洒洒的年代,回不去那个惆怅伤怀望窗叹月光的时间,因为,我很幸运,因为,我很幸福。
写这封信给你,因为我想再过不了多久,也许连这样的文字我也写不出来,这些陪伴了我那些年的情愫便彻底成了时间长河里波光的阴影。
写这封信给你,因为我想感谢你。感谢你年少却强大的身影,给了单纯青涩的我那个隐藏的角落,虽然遮天蔽日,却在黑暗退却后,让依旧一张素脸的我拥有了这一片属于我的阳光和温暖。
那样的时光,那样的你,那样的情愫和阴影,却成了我等待幸福的避风港。
也许你也会微微一笑吧,因为你永远看不透这距离背后的美丽,我不怪你,也不怪距离。
因为也许你根本记不起,台下那千百人中,有一张小小的苍白的脸曾无比虔诚地看过年少的你。
一棵开花的树
初中的时候,我曾暗恋过一个男生,就像大部分青春期的小女生一样。
我始终记得他出现的第一天。班主任说:这是新来的转校生,M。我抬起头,看见他穿着白色夹克,在阳光下那么闪耀。
小学的我一直很野,上山偷红薯,烧野草,和男生打架……以前我并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但上初中后,赫然发现原来别人家的女孩子都是那么温婉舒雅,长发垂肩眼含秋水。而我呢,单眼皮小眼睛大饼脸短头发都算了,还嗓门响亮举止粗鲁。
我的心里交织着对自己的不满意和对美丽女生的向往,顿时就变得羞涩起来。可我喜欢他,真的。我知道他喜欢穿白色的衣服,喜欢上课睡觉,老是望着窗外发呆。他的声音轻柔,手指修长,总是借圆珠笔借橡皮借作业。
我们每周调换一次座位,前后左右常常会是不同的人。他总是在我的侧面,前面,甚至被换到另外一边,中间隔了整个教室,我们从来没像我期待的那样成为同桌。虽然也有说笑,但我从来没觉得他会喜欢这样的我,成绩平庸,长相普通,被老师点名回答问题时还经常出洋相,窘得满脸通红。
当我的男生头终于攒成过耳的娃娃头时,已经是秋天了。那一周他坐在我的后面,上课时他依然头朝外趴着,忽然喊我:“你看那棵树!”我转头,从教室玻璃望出去,能看到教务楼前一棵梧桐树,微风吹过,不时有浅紫色的梧桐花被吹下,颜色丰富又斑斓的叶片在阳光下仿佛有了生命般舞动着,跳跃着。
“多漂亮!”他说,“我一直在看呢!”我轻轻“嗯”了一声,目光从窗外收回来,落在他长长的睫毛和俊秀的侧脸上,心里一动,如果时间能停止该多好啊!
这个瞬间,从那时起已经深深地烙在了我心底,千百次地反复回味,每一次都是那么甜蜜,即便是他走后的那么多年里,我只要看到那棵树,就会想起他,想起这个只属于我们的小小时刻。是的,这是我们之间的小秘密。其他人,谁都不知道。
他喜欢找我说话,他说他喜欢张学友的歌,第二天他带了一盘磁带给我听,我记得那个专辑叫作《真爱》。他抱怨上课的无趣,跟我争辩哪里的米粉最好吃。他说你总是闷在教室里干吗,怎么不出去玩……
我经常觉得他在注视着我,尤其当轮换的座位隔得比较远时,他的目光变得肆无忌惮。我没有勇气迎上去,因为我害怕,我害怕这只是我的一厢情愿。虽然我真的很享受,这样和他时不时聊聊天,说说笑笑,一起静静看着那棵开花的树。
我以为我们会一直这样相处下去。
后来有次我下楼去小卖部买零食时,听到他的那帮哥儿们在谈论M的女朋友,果然,他有了喜欢的人!我难过得几乎要哭出来,奔上楼趴在座位上,把头深深埋进臂弯里,眼泪止不住地掉下来。
上课铃响了,我慌忙擦擦眼睛,背后有什么戳我,一回头居然是他,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跟同学换了座位,我一想到自己哭起来的丑样子就赶紧又转回头去。他继续拿铅笔戳我:“你怎么了?”我若无其事地打开书本,始终没有理他,心里却翻江倒海。
那时班上有个女孩叫霞,长得漂亮成绩又好,大家都知道她喜欢M,是的,她的喜欢和我的不同,她是那么热烈那么直接。她会给他买零食,绕过大半个教室来跟他说话,和他一起在走廊上聊天嬉笑。我在听到“女朋友”这三个字时,脑海里第一个冒出来的人就是霞。
那天回家我拿出张学友的那盘专辑,反复地听,在心中慢慢地回放和他有关的每一个细节。自卑和自尊这两种倔强的情绪让我做了一个决定。第二天我把磁带还给他,他说,你不是说好听吗,你喜欢就送给你了。我说,不用了,谢谢。我望着他,眼神坚定。
后来,他和霞开始出双入对,他们在教室里互相追逐,在走廊上大声地笑,我无意间望见他时,也能坦然地与他对视了。依然会心动,但已经不再纠结。是的,你并不喜欢我,我已经知道了。
后来繁重的学业让我根本无暇顾及其他,我把全部的精力都投入到了学习当中。有一阵子他没来上学,过了几天,从班主任那里得知,前不久M因为打架受伤,已经退学了。我呆坐在座位上,什么也听不见,只是一遍遍想起,第一次见面那天他穿着白色的夹克,阳光挂在他的睫毛上。
从那以后我很长时间都没有再见过他,我顺利地毕了业。我的头发已经可以束起高高的马尾,我是班上的英语科代表,辩论队主力,我有一帮玩得很铁的哥儿们和姐妹,开始有男孩子偷偷给我写情书,说我多么美丽。
到了秋天的时候,我常常喊我的朋友们看那棵梧桐树。多漂亮!我说。他们总是敷衍地看一眼,就移开目光。但我会一直盯着那些橘黄的叶片,那些浅紫的花朵,想象他现在在哪里,他有没有继续读书,有没有喜欢的女孩子,有没有人知道他其实那样单纯,单纯到喜欢一棵开花的树。
再后来我考了外地的大学,大四的时候,突然收到一条QQ好友申请,写着:我是M。在那一刻,我的呼吸都停止了。他的头像是灰暗的,我搭在键盘上的手指僵了好久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有好多好多想问想说的,却只觉得一句也说不出口。
突然,他发过来一声:好吗?我顿时轻松下来,跟他聊着现在的状态,就像跟任何一个许久不见的老朋友那样聊天,他说他现在不上学了,在帮忙照顾亲戚的生意。在结束前,他要了我的电话。
每天晚上睡觉前,他都会给我打电话,每次他都确认我已经躺下后,再聊一会儿,然后让我先挂电话,睡觉。我不知道我是不是还喜欢着他,但我多么喜欢听到他的声音,听着他在电话那头用依旧轻柔的语调说:你先挂电话,我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