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等一个人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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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谁许谁地老天荒的誓言(4)

我喝着江程送的酒,重温《海上钢琴师》,那里面有个家伙说:“我一直希望你下船,在陆地演奏,娶妻生子。这些在生命中虽非完美,却值得一试。你向我介绍你孩子的妈,邀请我共进丰盛的晚餐。我会带些甜点和一瓶酒,你会说,太客气了!你带我参观盖得像船一样的家,你老婆在煮火鸡,我会称赞她的厨艺……”

我流下了好多眼泪,委屈又愧疚。

见不得他混得比我好

离开江程以后,我去了上海,有过一段惨淡的日子,之后渐渐混得有点儿起色。最近我接了一个好差事,帮一家老牌公司写微电影剧本,关在酒店房间里一个星期,写完才能够放出来。

上海正好进入连绵的雨季,我在这间大而空旷的房间里,拉上厚重的窗帘,像一只进入冬眠期的狗熊,不知朝夕。我感觉到快乐,可我也感觉到落寞。窗外是外滩,雨像缤纷落英纷纷扬扬地掉进去,我披了件外套,出门买啤酒。

与旧情人相逢的场面应该是这样的啊,在一间灯光柔和的餐厅,各自衣着体面,挽着登对的伴,打个照面,各自说一句沉在心底的“好久不见”。

而绝非是现在这样,一个穿着邋遢的运动服,一个穿巴宝莉经典款风衣;一个拎着啤酒花生豆腐干,一个拉一只银灰色的行李箱。我不甘心地闭上了眼睛。我就是小心眼儿,见不得他混得比我好。

他本来是来谈生意的,结果变成了和我在房间里喝酒。他开了我的燕京啤酒,花生一颗颗丢进嘴里。在占了所有便宜以后,他还瞟了我一眼,骂骂咧咧:“连夜飞了两千公里过来,不去赚钱而是在你这里喝酒,心里真是愧疚。”我真想打开窗户一脚把他踹进黄浦江喂鱼。

可是他又说,这个世界上能让他赚钱的人有很多,可是能令他觉得畅快得像出了口恶气的人很少,我算是一个。

后来,我们各自盘腿坐在地上靠着床,收起了玩笑的姿态,终于肯说一些推心置腹的话。江程说:“过去我可能真的错了。我不可能一直过着苦日子,还想着和我的女友去做一些刻骨铭心的事情。”我却笑着说:“我现在觉得,好多了不起和钱真的没有什么关系。”

天一点点亮起来了,我打开房门送客。他在门口踟蹰了一会儿不肯走。走廊的感应灯亮了一会儿又熄灭,我醉眼迷蒙望着他笑。他说:“自己要好好的。”

突然我变得很软弱,好想和他拥抱一下。可是我恶声恶气地说:“快走吧。”他无奈地看着我:“可是你拽住了我的袖子啊。”

我像触电一样,倏地松手。他走近一步,撩起我的长发,在后颈温柔地印上一个冰冷的吻。他说:“有时候还梦见你短头发的样子,遇到事不要怕,有事就来找我。”

年年岁岁有今朝

班长和团支书终于结束爱情长跑要结婚了,久别重逢的老同学们慨叹,七年全缩在一杯酒里,闻得到时间的香味,也看到了青春只剩下兔子一般的尾巴。

江程来得有些晚,席开了大半才风尘仆仆地赶来,自罚三大杯,一点不扭捏,好痛快。宴会厅的灯光明亮耀眼,我隔着人群细细地凝视他,突然发现,他和我记忆中的江程有些不一样了,世故了些,柔和了些,也老了些。大概这几年他总是在笑,眼角好多细细的皱纹。我看着,蓦地有些难过。

席散的时候已经夜深了,秋意萧索,又喝了些酒,心里真是伤感得不得了。在门口和大伙一一拥抱告别,真不知道这些人下次再见又会是什么模样呢。

我准备过马路喊出租车,江程在身后喊住我:“你等等。”

“不用送我了,你喝酒了,开不了车。”

他走上几步,拉着我的手,固执地把我拉到车前。不过是打开了后备箱,里面一大束黄玫瑰。他说:“后天就是你生日,我怕这个生日又错过。”

我有些感动:“你从没有错过我的生日,每年都会打电话过来,不管多晚都会的。即使有一次你应酬到两点,在洗手间一边吐还一边给我打电话祝我生日快乐,祝我年年岁岁有今朝。”

江程扬起眉毛,笑了笑。

我摘下花间的卡片,纯白一片,没有只言片语。

“写了好几张,都不能表达我心里想说的话,只好什么都不说。”他看穿我的心思,又说了一句:“生日快乐。”

站在我眼前的这个男人,他的肩膀更宽阔了一些,他被岁月浸润得温和而迷人,只是鬓间的星点白发也令人伤感而怅惘。我忍不住向前一步,摸了摸他的衣领,又摸了摸他的脸,傻傻地笑。

他说:“重新开始吧。”

白色球鞋

1

高三,颓废萎靡,像是躲在阴潮树缝间的苔藓,梦想着开出一朵惊世骇俗的花。那时的我喜欢看蓝天,仰着头,头发像红旗一样在风中飞扬。刘往会像巫师一样突然蹿到我面前,去和我看同一个方向。我说:“我怎么就没有未来呢?”脚上的白色球鞋已经张了嘴,我低下头,抚平它夸张的反抗,然后用细绳将它勒紧。

关于这双鞋,我有好多话要说。它是姥爷用捡破烂的钱给我买的二手货,原来的主人也许太爱干净,鞋面已经有了刷破的痕迹,而且还略微泛黄。

我爱惜它,是因为我爱姥爷,那个整日佝偻着脊背的老人。他总是给我买廉价的牛奶,然后眼含热泪地抚摸着我,一句话也不说,因为,他是个听障人。他经常用沾满泥土的双手向我比画着什么,而我总是不明所以。然后,他就看着天空,他的眼睛有浑浊的眼白、坚定的黑眼珠。大一点的时候,我才明白,他想告诉我:“向上看,不要低头。”

脚上的这双球鞋已经穿了三个年头,尽管我经历了无数的耻笑,也还是没有放弃它。它就像太阳下的仙人掌,经历了一个春秋又一个春秋。可是,它还是不安地翘起了嘴。它快死了吗?

姥爷躺在病床上,像一张薄纸。泪水打湿了我的眼睛,我听见窗外急迫而下的大雨。姥爷在那场大雨的哗哗声中安静地闭上了眼睛。

2

我开始熬夜,拼命地学习。刘往也拼了命地读书,他说他要打败我这个尖子生。

我还是穿着那双旧球鞋,鞋帮裂开了不要紧,我用针线拼命地缝补。刘往看不下去,说他家店里鞋多得是,只要我开口。我转过头看坐在身后的谢晓晓,她瞪着刘往,于是我对刘往说:“好啊。”

新球鞋漂亮整洁,我将它放在阳光下,它好像也散发出一丝光芒。我没有拆下鞋上的标签,因为我根本不打算穿,我只是想向谢晓晓示威,我就喜欢看她生气。

果然,她在放学的路上堵住了我,眼里有愤懑不平,还有隐约的泪珠。

“你不是生我和刘往的气了吗?为什么还要收他送你的球鞋?”谢晓晓坚定地看着我。

“我收不收是我的自由,他送不送是他的心情,与你何干?你们在一起了吗?”我将书包往肩上一挎,准备离开。“如果,我告诉你,我们现在是恋人,你会怎么样?”

内心的那朵花瞬间零落成泥,就像多年以前姥爷告诉我,我是个弃婴。

3

离高考越来越近,天气也越来越热。黑板上的倒计时像一颗定时炸弹,那日子不能说,一说就会遭到人身攻击。

午饭过后,大家都趴在桌子上小睡。刘往轻敲我的桌角,说:“喂,齐晓萌,你想好要考哪所学校了吗?”

“无聊,关你什么事啊!”我用政治书赶走飞过来的苍蝇。

“喂,齐晓萌,你到底要考哪所学校啊?”刘往用右手挠着太阳穴,一副刨根问底的表情。

“我也许会考华南师大吧,我一直想当个数学老师,你知道的,我超喜欢数学。”

“那你不想知道我要考什么学校吗?”刘往坏笑起来,像个三岁小孩。

高考那天下起了雨,雨声节奏清晰,将整个世界弄得昏暗恐怖。我们紧张地坐在考场上,说来也怪,我、刘往、谢晓晓竟被分在了同一个考场。

教室很静,每一张考卷都决定着我们的人生。

写字的沙沙声就像一场比武,互相竞技着不肯服输。考语文的时候,刘往突然大叫,说肚子疼。监考老师手足无措,我看见刘往脸上的汗珠子“噼里啪啦”地往下掉。

4

我一个人去了华南师大。

从踏进校门的那一刻开始,我就下定决心要改变自己。我将两双球鞋精心包裹,放在了箱子里。那是一段记忆,也许破败,也许无法启齿,但是,那却是一段刻骨的过往,懵懂的青春里有我爱的两个人。

大学里没有让我心动的男生。我时常拿出那个作业本,回想着我和刘往的那些快乐的日子,然后眼角流出泪水。那些不敢说的秘密,想要挣脱,却总是在午夜梦回时愈加清晰。本子已经很破了,黑色的纸壳被摩擦出零星的斑点,就像一个又一个故事。

上高中时的最后一份数学作业我没有做完就交给了老师,那后补的字迹是刘往的。本壳破了,变成了两层,我铺整好想要把它粘上,却发现有隐约的字迹:“齐晓萌,不要总是看天空,那里没有我。你怎么那么高傲呢?你知道薰衣草的花语吗?我等着你的答案。记住,我会和你考同一所学校的,我会守护你。”

那盆放在高三宿舍的紫色薰衣草,是刘往从远房亲戚家的阳台上要来硬送给我的。我很怕那种浓郁的香味,他却说对睡眠不好的人很有效果。

薰衣草的花语是等待爱情。

5

大学毕业后,我在一所私立高中做了数学老师,实现了自己的梦想。有时候我会看着那些疯丫头和那些调皮的男孩微笑着流出眼泪,也许是因为我太想念我们那时的天空了吧。再也没有那么一个刘往会站在我面前大声地叫:“喂,齐晓萌。喂,齐晓萌。”

某个早晨,谢晓晓在群里发了消息,高三的同学要举行毕业后的第一次聚会。我想看看刘往,只作为一个旁观者,默默地看看他,就像多年以前,我只需要默默地看着他的背影。

我去做了新的发型,买了时尚好看的裙子,我要把另一副面貌呈现给他。

时光能改变一切,这句话没错。刘往看着我笑了,站在他身旁的却不是谢晓晓,而是一个极瘦的女子,有着弯月般的眉眼,笑起来的样子很好看。他依然叫我:“喂,齐晓萌,你现在变得好棒哦!”

我变得好棒,是呀,我努力蜕变,是因为我的自卑,是因为我想变成和你般配的女子。

谢晓晓对我说,她羡慕我。她说,她永远都不会成为刘往心里的那个女子,因为,她永远学不会抬头仰望,去望那未知的世界;她永远不会把一双破球鞋穿得那么风生水起。

她羡慕我?我笑了,我说,旧球鞋里的人生,谁会羡慕呢?

同学们在谈论着刘往的女朋友有多么漂亮,而其中一个说:“刘往说喜欢上她,是因为那个女孩子总爱抬头看天空,说那姿势很美很美。”

春的花秋的风冬的飘雪爱的人

1

程遇安坐在小馆二楼临街靠窗的位置看书等人,窗子是敞开着的,可以听见马路上偶尔喧哗的声音。程遇安低头翻看着自己的手抄本:我知道有几条街可以一走再走/有几句话却不能一说再说/我知道有几首歌可以一唱再唱/有几处秋天的树林不能一再经过。

程遇安看着,咧开嘴微微地笑,眼睛湿润,有眼泪默默地流出来。15岁时的程遇安喜欢嘲笑那些新人胸口上别着的“新郎”与“新娘”胸花。难道没有标签,别人就不知道吗?但这不妨碍程遇安做她嘴巴里所说的傻事,凶巴巴地抓着沈航在他额头上贴一张小纸条,上面用正楷字工整地写着:我的沈航。

一个多月前,程遇安多方辗转联系上移民加拿大失去消息七年的表姐。表姐寄来了一封保存久远的信,信封已经泛黄,信纸还依稀闻得到一抹花露水的香。信纸背面是密密麻麻、层层叠叠、反复书写的两个字。那是程遇安当年最爱干的无聊事,将自己写满“沈航”这个名字的白纸洒上花露水,然后交代沈航写信寄到表姐家。

沈航的最后一封信,字体不像印象中的潇洒,倒像是刚抓起笔学写字的孩童被逼着抄写的一行字——

我有女朋友了,她不嫌弃我。

2

年少的程遇安放学后每天必须待在家里的面馆看店,无聊的时候便练字。那个黄昏,程遇安抄写完一段文字,抬头看见一个熟悉的俊朗身影,慵懒着身子斜斜地倚靠在店门口,收回目光的瞬间,眼角的余光瞥见他清澈的目光穿过人群,对着自己,闪闪地亮了一下,同时站直了身子,浅浅地笑着。

两人手都没有拉过,老师却惊恐地找到程遇安谆谆教诲了一堂课。她说你们两个竞争年级排名第一可以,别的小动作就不要做了。程遇安嘴里乖乖地听话,在沈航面前却爆发了被压抑的不满情绪。为了哄程遇安开心,沈航偷偷开了家里的摩托车,说要带她兜兜风。

沈航不知道,那辆搁置在家里的摩托车刹车失灵。下坡的时候,沈航扭着头对身后紧紧抱着自己的程遇安说:你快从车上跳下来!程遇安害怕地说不敢。沈航发觉自己真的没办法控制眼前这匹脱缰的野马,迎着扑面而来嘶吼着的风,恨恨地大声对程遇安喊:跳!

那次车祸,沈航倒在血泊里。程遇安跳下车摔到路边,沿着倾斜的草坡滚到底下。因为伤口疼得撕心裂肺,程遇安清醒地大哭,狼狈地挪着身体,一下一下爬到马路上。再也使不出力气向前爬时,她闭上眼睛之前喊着沈航的名字。

3

没有人将两人的意外联系到一起,因为程遇安醒过来第一个通知的人是表姐。表姐替她圆了谎,说是两姐妹出去玩出的事。表姐替病床上的程遇安去看沈航,说仍然在昏迷中。

程遇安闹着要去看一看,表姐表示,沈妈妈听说出事时,有人和沈航在一起,她觉得是这个人害了自己的儿子,“通缉”着呢。程遇安听着表姐的话,一惊,一缩。当初为了不让家长发现两人关系密切,表姐就叫程遇安让沈航写信寄到她那里,表姐以过来人的口吻说:你只要考上最好的大学,出色,才能自由地选择和谁在一起。

伤愈后,程遇安很快回到学校,发疯一样学习,那次她取代了沈航第一的位置。

虽然表姐一再禁止程遇安去医院,但她还是没能忍住。沈妈妈询问了程遇安在学校里的成绩,听说是年级第一,便叹息着说:沈航要是没有发生意外,一直都考第一。沈妈妈毫不掩饰地喜欢读书好的学生。

程遇安看病床边上的柜子上放着录音机,便问沈妈妈:他能听见吗?

不知道,医生只是说试试,也许听见喜欢的声音就会有反应。沈妈妈说完,伤心地哭了起来,说自己这时候才发现不知道儿子喜欢什么,只在他床头发现这盒录音带。

程遇安哆嗦着手按了播放键:“春的花秋的风冬的飘雪爱的人,多缤纷多欢欣多美丽人生……”有一次,程遇安把这首歌词抄了一遍送给沈航,她以为沈航没有听过,不喜欢。

告别沈妈妈,程遇安躲在医院的走廊上号啕大哭。

大学期间,程遇安没有和任何人亲密,除了泡图书馆,就是给沈航写信。信寄到家里,因为害怕沈妈妈拆开信来看,程遇安每次都写一些学习上的问题,关于三角函数,关于化学反应。但就这样,程遇安也觉得是一个安慰。

直到表姐在电话里说,沈航出院了,程遇安连夜坐飞机赶回来。她永远忘不了那一幕,沈妈妈搀扶着长得圆滚滚、口角流着唾液、蹒跚挪步的沈航回家。

4

许多人以为程遇安这个人只爱钱,不然实在找不到一个理由解释,她常常愿意放弃休假的时间,替人出差,干别人嫌弃的工作。如果不是这么毫无挑剔,她不会轮候到飞加拿大洽谈业务的机会。如果不是有机会到加拿大,她认识了一个华人会的干事,她没有办法找到失去联系的表姐。

那封信一直鬼使神差地被保留下来。表姐说,做了三个孩子的母亲后,她才明白,爱,有时候,存在过就能温暖一生,让你在密布荆棘的人生路上不断前进。